她從白大褂的兜裡掏出獄門疆，端詳比對手中的兩個立方體。如果說構成獄門疆的物質，摸上去像幹枯的皮膚和脫水的肌肉，那“裡獄門疆”的觸感，讓她想起身體内部的黏膜和内髒——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叫做“裡獄門疆”嗎？五條悟到底被封印在哪個獄門疆裡？

家入想起獄門疆的制作過程，離奇的推測在腦中一閃而過。獄門疆是源信和尚圓寂後的肉身，而她眼前的兩個咒具，一個像是由外而内塌縮的肉體，另一個則像是從相反的方向作用的結果——類似于掏被罩時的裡外翻轉，隻不過應用在人體上——将人的軀體沿着消化系統由内而外地翻出來，皮肉包在裡面，而内髒裹在外側，然後再塌縮，形成了裡獄門疆的結界。

獄門疆将五條悟封印在源信和尚的肉身之中，也就是體表肌層往裡、參與外循環的消化系統往外的地方；換句話說，五條被封印在兩個獄門疆之間的某個位置——是另一個維度嗎？

＊＊＊

結界徹底消散，他們依然站在薨星宮外側空曠的大廳裡。

家入握着兩個獄門疆，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九十九往薨星宮更深處走去，再次嘗試探訪天元。

夏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乙骨立刻趕上，攔在他面前。

“又想殺我嗎？”夏油雙手插兜，興味索然，“你要是閑得沒事做，不如去找找你老師把宿傩手指藏到哪裡去了。”

“還有什麼遺言，索性一次性說完。”乙骨陰郁地看着他，“五條老師上次留你全屍，可你不管活着還是死了，都為禍人間，這次——”

“你說得對，”夏油疲憊地打斷他，“但現在殺了我，我體内的這些咒靈恐怕會失控——你的小女朋友還在嗎？”

乙骨的眼神愈發陰鸷：“不會讓你搶走裡香的，上次不行，這次你也别想。”

夏油把重心壓到另一條腿上，不耐煩地換了個站姿。和這個小孩說話怎麼永遠這麼費勁？五條悟從哪裡招的這麼不開竅的學生，還當個寶？他的意思明明是，讓乙骨放出裡香，先消滅他剛吸收的那數以千萬計的咒靈——乙骨怎麼理解成他又要搶裡香了？

夏油從兩天前在烏拉圭的海灘上醒來，就一刻不停地在為收拾羂索搞出來的爛攤子而奔波，本來累得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卻在前世的對手面前難以抑制嘲諷之情。

“我以為你多少該有些長進的，”他對乙骨說，“結果還是要靠你的小女朋友啊。”

話不投機半句多，乙骨并沒有掉進面前的詛咒師給他挖的自證陷阱。詛咒女王從他背後升起，乙骨握住戴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夏油打量的眼神跟随裡香一同升到穹頂，重活一世，他依然會感到震撼，但此時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他收回視線，問高中生：“擁有這種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你想不想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

乙骨黑曜石般的雙眼緊盯着他：“與你這種人不同，我對毀滅世界完全沒有興趣。”

“是嗎。”夏油仰着下巴斜?他，“這個糟爛腐臭、無可救藥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可留戀的？”

乙骨眉頭蹙起，緩緩舉起左手，詛咒女神無形的身軀分出一條咒力，親昵地纏繞在他的胳膊上：“你，難道沒有朋友或愛人嗎？”

高中生一本正經的語氣，讓這個與末世氣氛完全不符的問題更具諷刺意味。

朋友？那種東西，在他選擇貫徹大義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他留在身後了。

正如束縛必須付出代價，人生也必然存在取舍，為了實現大義，沒有什麼是夏油放不下的。沒了朋友，他還有自己選擇的家人。現如今，家人也沒了，他還有必須貫徹到底的大義。

但這些抉擇，他沒有必要講給乙骨聽。他繞過擋路的高中生，繼續往外走，突然聽到背後傳來另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半信半疑地叫了一聲“硝子？”

乙骨和夏油一同震驚地轉過頭。

家入依然站在剛才的位置，穹頂之下卻不止她一人。一個模糊的虛影，夾在被家入握在手中的兩個獄門疆之間，似隐似現地浮在她面前。遠處薨星宮入口的熒光照過來，兩個身影，隻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高挑的虛影如同氣霧一般遊離缥缈，雀躍的聲音倒是實打實地回蕩在穹頂之下：

“——呀，硝子！真是你啊，我都不敢認——已經過去多長時間了？有二十年了吧？你保養得還蠻好的，穿衣風格已經是阿姨輩了，但是沒有特别顯老，會反轉術式就是不一樣噢——”

家入像被燙了一下，猛地撒開手，兩個獄門疆先後墜地，肉塊與地面接觸的悶響蓋住五條悟回蕩的尾音。

尚未進入薨星宮深處的九十九，感知到式神裡香的出現，以為夏油和乙骨打起來了，着急忙慌地趕回來，并未發現開戰，卻聽到了第五人的聲音：“我剛才好像聽見五條悟的聲音了，你們解開封印了嗎……噢。”

家入攥着拳退後一步，若無其事地把手揣進白大褂的口袋，望向夏油和乙骨的方向。

“你來吧。”她說。

夏油下意識地朝她走了兩步，聽見她又說：“一手一個，輸出反轉咒力就行。”

身後乙骨應了一聲，收起裡香，朝家入跑去。

夏油頓在原地，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家入是在和乙骨說話，而不是在拜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