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手叫服務員拿賬單。等家入刷完卡簽完小費,再點開打車軟件,五邁以内竟然有三輛空車,等待時間不超過十分鐘。這和她的預期完全相反。該說不愧是市區嗎,叫車比她想得要方便得多。
天時地利,她與自由之間,隻差按下“确認叫車”的按鍵這一步。
真的要走嗎?
仔細一想,她現在走了,在惠提爾租的公寓怎麼辦,還沒退租,裡面的東西也還沒收拾,更何況她還租了輛車停在惠提爾沒還,就這麼一走了之未免有點太不負責。
家入捏着啤酒又抿了一小口,心想既然和夏油直接攤牌也可以離開,那其實并不急于這一時。
她在心裡翻來覆去瞻前顧後一大圈,夏油終于推開快餐店的門。門内門外是兩個世界,一個天寒地凍,一個飯香四溢。挂在門背後的吊鈴一聲脆響,服務生機械地喊着歡迎光臨,而夏油在擁擠的門店裡一眼就鎖定了她的位置。家入沒費心隐藏酒瓶,甚至在他朝她走過來的時候,隔着蒸騰的暖霧和嘈雜的人聲,挑釁似的仰起頭,灌了一大口。
夏油走到她面前,家入毫不畏懼地昂着頭和他對視。
好吧。這下他肯定有經要念了。家入握着酒瓶,緩慢地眨眼,心想如果夏油大庭廣衆地公然限制她喝酒,那她就有充分的理由借題發揮,裝作忍無可忍的樣子,今天就在這裡和他一拍兩散。
隻需要一個合适的時機、一個合理的由頭。
然後夏油摘掉手套,在她鼻尖輕輕刮了一下。
沾到東西了嗎?家入狐疑地摸摸鼻頭,分明什麼也沒有。
“他們說今晚有極光爆發,”夏油坐到桌子對面,問她:“你想看極光嗎?”
-17-
一杯半啤酒不足以讓家入喝醉,但會讓她産生困意。
安克雷奇位于阿拉斯加南部,緯度相對較低,并不是極光最佳觀賞地點。往北直線距離四百三十公裡外,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市費爾班克斯,追逐極光的旅客一般聚集在那裡。
連接兩處的飛機每日早晚各一班,下一趟要等到晚上十一點才起飛,落地已經錯過極光峰值的預測時間。坐咒靈當然也是一個選擇,但費爾班克斯氣溫零下二十度,一路飛過去家入恐怕受不住。一番斟酌後,夏油決定開車北上。
導航顯示車程大概七個小時。雖然開長途時,副駕應該負起看路、陪聊、遞水、放音樂的責任,但是上車沒多久,在出風口的暖風和之前的啤酒的協同作用下,家入很快被睡意克服,放低座椅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越往北開,日照時間越短,家入醒來時,天早已黑透,但車載導航屏幕上顯示,還不到下午五點。因為仰在放低的座椅上,所以從她的角度看不見路面,隻有對向車道偶爾來車時,車内會被對面的車燈短暫地照亮。
家入迷迷瞪瞪地望着夏油的側臉。他還戴着那對黑色的盤形耳釘,剪影裡,他的下巴很幹淨,一點胡茬都沒有。五條也從來都沒有胡子,從高專開始就一直沒有。偶爾共度一夜,多數時候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可就算他連軸轉出任務連續通宵,全身上下也找不出一處破綻。細想确實蹊跷,不求到胡子拉碴的地步,但十幾年了,她怎麼會從來都沒見過五條的胡茬冒出來的時刻。
再一想,闆闆正正的七海沒有胡茬,和她一起蔫頭巴腦地戒煙的日下部沒有胡茬,會紅着鼻子坐到她的診療室開胃藥的伊地知也沒有胡茬。高專在注冊的那幾個學生也是,都正處青春期,按年紀來說肯定該長胡子了,但每個人的下巴和上唇都很清爽。
夜蛾和樂岩寺他們上了年紀退居二線,倒是會開始蓄須;但她身邊那些會在一線出任務的咒術師,不論内裡精神狀态究竟幾何,外表總是整潔又體面,仿佛真的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繃着根弦從不松懈,随時死掉都能處于最好的狀态。
平心而論,夏油傑并不是她生活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源頭,不把人當人的咒術世界才是。她是耗材,夏油其實也是,連身為神子的五條都逃不過被物化被利用的命運。滿盤咒靈術士皆是棋,可究竟誰是那個操盤手?
長久的動蕩中,她學會不在乎,眼前的苟且尚來不及理清,哪有精力管什麼以後,相逢是緣,反正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然而當生活安定下來,她倒變得越來越在乎。患得患失的軟弱情緒總是壓不住,在她松懈的時刻,從她的潛意識裡冒出來。
家入把那隻不知何時墊到她臉頰邊的毛絨咒靈抓起來,豎起座椅,問夏油到哪兒了,她想上廁所。
從三号公路最近的出口下去,加油站沒有洗手間,夏油又往前開了一陣,停在一處營地。家入從簡陋的公用洗手間出來,在被幾輛房車圍住的篝火旁,找到正在和幾個小孩一起烤棉花糖的夏油。
夏油分她一支竹簽,家入搖搖頭,在篝火邊蹲下,雙手揣在兜裡,活像母雞抱窩。夏油滾了一隻樹樁子狀的咒靈過來,她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睛烤火。
在棉花糖邊緣被烤出棕黃的脆皮後,夏油照着小孩教的那樣,把熱乎乎的棉花糖和一塊好時巧克力用消化餅幹夾住,遞到家入嘴邊。
“看着好甜。”她說,并無意願挑戰美國食品的含糖量,卻又想起五條,有點想拍一張夏油烤棉花糖發給他,但懶得掏手機。那就算了吧,反正這裡肯定沒有信号。
戒煙之後胃口顯著比之前要好,她出發前喝了濃湯和啤酒,現在居然又有點餓。家入面向搖曳的火焰,向虛無缥缈的火神許願:“我想吃烤魚。”
“好,沒問題,”夏油接收到晚餐訂單,在棉花糖夾心餅幹上掰下一大塊塞進嘴裡,剩下的小半遞給家入,“餓了先墊墊。”
他繞去車後備箱,說是做準備,但八成是在非咒術師視野之外,從謎之結界裡往外掏燒烤裝備。家入對夏油随身攜帶全部家當的行為已經見怪不怪,高超的結界術大概是從咒靈化的天元身上學的,裝備齊全也許是因為他滿世界抓咒靈的過程中時常風餐露宿——但這些都隻是她的推測而已,因為他從沒對她提起過隻言片語。
在小孩的慫恿下,家入在烤棉花糖上咬了一小角,餅幹碎屑簌簌地落到手套上,如她意料之中的那樣,每個成分都甜得難以忍受。
再次上路,夏油的手機隻緩存了地圖,家入也沒有離線歌單,隻得擰開車載廣播當做背景音,聽着像在做英語聽力。唯一一個廣告比較少的頻道,仔細聽了一會兒,發現是在傳教。
怎麼跑到阿拉斯加也逃不掉?我要真想聽人傳教,讓旁邊這家夥開口說兩段不就得了,還是日語版的,和本土神鬼相關,更适合日本咒術師體質。
晚飯後好像忘記管夏油要煙了。她不提,夏油更不可能主動給。倒也不是很想抽,隻是犯困。在交通工具上睡意總是格外充沛,八成是被搖暈了。
家入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着的,醒來時車已經停下,熄了火,萬籁俱寂,再無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路噪,也沒有引擎和車載空調的嗡鳴,極夜的黑暗中,隻剩她和她左邊一同被放低的座椅上,交織的平穩呼吸。
氣息離得太近,幾乎像頭抵着頭,她維持着醒來時側卧的姿勢,恍惚地數夏油胸膛起伏的頻率。
别沉下去。
她的理智敲響警鐘。
他不請自來地入侵她的生活,滲透進她的日常的每個角落,然而,他從不提起自己的過去、從不規劃未來、也從不分享眼下在她面前的所思所想。他用壁壘森嚴的緘默,劃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她站在一側,近乎毫無保留,而真實的夏油傑藏在另一側,隔岸觀火。
現在他隻是暫時累了,醒來他又會是沉浸在表演中的假人。别做一廂情願的傻子。千萬别沉下去。
于是她轉過臉,仰在座椅上回神,卻透過車頂拉開幕簾的透明頂棚,猝不及防地撞見躍動的漫天綠光。
車窗留了一條小縫,又熄了火,這個天氣,按理來說溫度該掉得很快,但她并不覺得冷。身上不知道蓋的什麼,低下頭也看不真切,她怕吵醒夏油,徐緩地移動手臂,悄悄掀起一角,一隻皮毛閃着油潤紅光的狐狸探出頭來蹭她的脖子,蓬松的大尾巴在下面掃過她的手,蓋住她的腿,爪子輕巧地在她肚子上腿上踩了幾下,換了個姿勢窩在她胸前。
在這個靜谧又漫長的冬夜裡,家入抱着一隻暖烘烘胖乎乎的火狐狸,淋了一場絢爛至極的極光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