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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晌午日出時天色不錯,但是隧道依然尚未通車。
那天早些時候,夜半時分,極光的峰值過去,他們開回費爾班克斯,在機場還了車,搭淩晨五點的飛機到安克雷奇,又坐夏油的咒靈飛回惠提爾。在咒靈背上,家入探着頭往下望,借着咒靈指路的光亮,在被雪完全蓋住的河谷中間依稀分辨出公路的軌迹,但上面白茫茫一片,找不見一條車轍。
給高速推個雪而已,有這麼困難嗎?雪停兩天了,連一輛鏟雪車也沒有派出來,美國的辦事效率果然感人。
在車上睡了太多,家入回到公寓後睡意全無。吃過旿餐後,她去鎮博物館晃了一圈。說是博物館,還煞有其事地收了五刀門票,但其實隻有一個貼滿黑白照片的走廊而已,家入抱着胳膊把每張照片看過一遍,也才将将消磨了半個小時。
據售票員說,夏天鎮上很熱鬧,因為小鎮是遊輪航線上的一站。照片牆上的兵士面目模糊,多半早已作古,家入對着解說文字,心算參與建設這處基地的人的年紀。從二戰到冷戰,半個多世紀前,這處天然深水港還在藏軍艦和潛水艇,現在在港口登陸的卻是無所事事的過路遊客,再加一個百無聊賴的她。
天似乎剛亮起來,但太陽的角度已經歪向落下的方位。這一天又算過完了?無所事事的日子裡,時間好像被按下加速鍵。每日定額的煙在指尖轉過一回,又被她塞回兜裡。家入站到碼頭的盡頭,漫無目的地望着海面上稀疏的浮冰,想起燒鳥店的冰水杯裡凝的那層從嘴唇上浸去的冷油。
白鲸大小的裸海蝶躍出水面,劃過圓滑的抛物線,在半空中轉身,水珠甩到她腳下。
咒靈?
家入回過頭,碼頭距離那幢住了全鎮所有居民的闆樓不過百米之遙,無風無雪的天氣裡,亮着燈的窗口,人影清晰可見。
他不是說他下午準備去健身房嗎?這又是在幹什麼?不會又要抓我一起去鍛煉吧?
轉過身,裸海蝶貼着水面遊曳,翼足舒緩地搖擺。被稱為海天使的動物,半透明的軟體之下,髒器依稀可見。外表柔軟無害,似乎毫無保留地袒露一切,甚至看起來有點可愛,但實際上裸海蝶體内還藏着三對觸手,在捕獵時将蟠虎螺纏縛得動彈不得。
絕妙的喻體,家入帶着嘲意想,果然是物随其主。裝得像個事事靠譜時時熨帖的貼心好男人,其實是一重接一重的假面,連六眼都看不穿的防備,揭開一層還有另一層,洋蔥可以眼含熱淚地剝到底,夏油傑的真心卻不行。那就讓謎語人打一輩子啞謎,讓陰謀家設一輩子騙局,也許會有執着的觀衆探尋潛藏的本意,但她才不願意配合他的心思猜來猜去。
不凍港裡的海水規律地起伏,碼頭下方的支柱上的藤壺時隐時現。家入拂去欄杆上的積雪,踩着木制護欄的橫杠爬上去,坐在一般隻有海鷗歇腳的扶手上,往下評估距離海面的高度。
她脫下防風外套,又解開雪地靴,把拽下的羊毛襪卷成一團塞在靴子裡,一齊丢在碼頭上。冬衣太厚,褲腿隻能卷到小腿,但無所謂了,如果不會掉進海裡,那最多也隻會濕到小腿,如果掉到海裡了,那褲腳卷多高都白搭。
她瞄準裸海蝶所在的位置,縱身一躍,立刻被沖過來的咒靈兜住。橫向的加速度過于迅猛,家入腳一滑,差點兒仰面摔進海裡,被裸海蝶揚起的尾部托住後背。她為了保持平衡,蹲下抓住咒靈的兩片翼足,換了個姿勢跨坐在咒靈背上,光裸的小腿自兩側垂下,趾尖擦過冰冷的海水,拍拍裸海蝶,指着灣外日落的方向。
咒靈自浮冰之上懸空着掠過海面,家入的長發被濕冷的海風揚起。突發奇想的乘風破浪,在灑滿餘晖的開闊海面上追逐夕陽。
低一點,家入拍拍裸海蝶。咒靈平緩地俯沖,她的腳腕也浸進海水,凍得發紅,麻酥酥地癢起來。
還行,雖然水很冷,但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以忍受。
再低一點,家入又拍拍裸海蝶,咒靈卻不再遵照她的指令。
啧。真沒勁。
家入搬過腿,換成側坐的姿勢,脫下高領套頭毛衣,像鑽進泳池一樣跳下去,冰冷的海水瞬間沒過她的頭頂,裸海蝶頭部原本像兔耳一般圓潤的凸起,綻出六條揮舞的觸手,纏縛着她,将她提出水面。原本泡在海裡還不覺得,但離開水面後,海風吹過來,體表的溫度下降得更快,家入不耐煩地揪住觸手的尖端,輸出反轉咒力,觸手像觸電一般彈開,她再次落進海裡,砸碎波紋裡暖黃的暮色。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任性地,莽撞地,意氣用事地,不管不顧地,随心而動。家入踩着水,冒出頭,抹開蒙住眼睛的濕發,幾乎要笑。帶絨的外褲吸透了水之後變得很重,她一邊凫水一邊把長褲蹬掉,終于輕松暢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猛子又紮進海裡。
她試圖在水下睜眼,過高的含鹽量讓眼睛又澀又痛,于是她開啟反轉,持續修補更替眼周的黏膜組織。往下鑽了幾米,耳膜率先因為水壓的變化開始出現反應。這裡本就是深水港,光亮消失得很快,再往下隻有一片黑暗。
就在她本能中對未知的恐懼快要蓋過輕率的沖動時,如同星辰墜進大海,海底突然亮起萬點細碎的光芒。這肯定也是哪種咒靈的作用結果,說不定是一群張開夜明珠的蚌精,家入懸停在原地,不确定夏油的用意。
這家夥一貫很會搞花頭,不論什麼場面什麼目的,陣仗總是擺得很足。一會兒讓她見證壯闊的宏大的浪漫,一會兒又讓她體驗平凡的瑣碎的日常——然後呢?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這是他滿意的、願意停留的世界嗎?
她撥開漂蕩的長發,望向另一側,更深處的兩隻座頭鲸流暢地擺動龐大的身軀,背上疙疙瘩瘩地扒着藤壺,标志性的寬大胸鳍平順地在兩側展開又并攏。
這也是咒靈嗎?家入好奇地朝座頭鲸遊去。鲸魚受到海底突如其來的光亮的擾動,改變軌迹受驚地上浮。好吧,看起來不是咒靈,是真的鲸魚——那其實更好。鲸魚上浮的速度比她下潛的速度快得多,肺裡的氧氣也不多了,家入懶得再遊,懸在原地等鲸魚靠近,預備扒着鲸背上的藤壺搭順風車到水面。
據說座頭鲸的名字來源是背負琵琶的盲人僧侶,但家入望着座頭鲸的背鳍和背瘤,怎麼看都和琵琶法師毫無關系。說起來琵琶法師好像是平安時代的和尚,也許他的盲眼也是一種束縛,犧牲視力換取高超的劍術,但也說不好,雖然平安時代是咒術盛世,但也不一定每個在傳說中留下姓名的人物都是咒術師。
鲸魚越遊越近,張開的大嘴因為背光而像一片漆黑的深淵。是想騎鲸魚搭便車的,但看起來有可能被吞進去——
也不是不行,因為座頭鲸屬于沒有牙齒的須鲸,不會把她活活嚼碎,而且通常隻吃蝦,嗓子眼很小,根本不可能把她吞下去——大不了去鲸魚嘴裡逛一圈,也算是很獨特的體驗,但最好快一點,因為她快憋不住沒氣兒了——
她的腰腹突然被勒住,還沒來得及掙紮已經被拖出水面,按到咒靈背上騰空而起。座頭鲸緊随其後躍出水面,又砸回去,激起一圈巨浪。
家入看着蕩開的白色碎沫,還有水面下鲸魚龐大的影子,抱着胳膊牙齒咯咯打戰,但忍不住微笑起來:“有點冷诶。”
“知道冷還往海裡跳?”夏油濕淋淋地半跪在她旁邊,掏出厚毯子囫囵個兒地把家入裹住,“差點兒被鲸魚吃掉了,你是一點都不怕啊?”
在水中上升速度太快,家入的耳膜因為劇變的水壓痛得嗡嗡響,她縮在毯子裡捂着耳朵,其實根本沒聽清夏油在說什麼,左右不會是什麼好話,但反正他嘴裡本來也沒什麼好話,所以也沒差。
還蠻好玩的,她又笑起來,對夏油說:“你果然在騙我——我看過了,海底根本沒有我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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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家入醒得比平時早些,比平時的飯點早了一個多小時就去敲夏油公寓的門。應門的又是那隻無頭咒靈,把她領進客廳,又給她倒了一杯奶。
洗手間和幾個房間的門都關着;客廳裡,前一天夏油去海裡撈她時撞碎的窗子還沒修好;碎玻璃碴和變形的窗框一起卸下來了,但還沒換上新的,空缺處由咒靈結出的膜暫時填補,至少不會漏風。
家入靠在沙發上玩了一會兒手機,夏油還沒露面,她突然反應過來,夏油并不在家——如果這能被稱作他的家的話。
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呢?
隻是事态開始變得有些可笑罷了。
當然。當然——
當然隻有她會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而他一貫來去自如,上天下地無所不能,連生死對他而言都不是徹底的阻隔。
她無權過問夏油的行蹤,也從來沒想過要問——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他一起吃飯變成習以為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