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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物都要等到嘗過失去的滋味,才知道原先的可貴——比如一個彈性良好、可以憋住夜尿、讓人安心一覺到天亮的膀胱。
雖然每天起夜一到兩次,在臨床上都屬于正常的範疇,但家入隐約記得,她也有過不論晚上喝過多少飲料,但隻要倒頭睡下去,就不會中途醒來的階段。那時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擁有的一切,并且天真地認為日子會一直平靜地流淌下去,甚至隐隐為生活的平淡無趣而煩惱。
她也忘了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夜突然變得頻繁,也許是備考醫師資格考試那陣子,也許是更早之前就有苗頭。
膀胱是身體所有器官當中,最早開始衰老的一個部位嗎?但那時她不過二十啷當歲,況且将起夜歸結于膀胱并不公平,畢竟很多時候她并沒有尿意,隻是突然醒了而已。
太冷或太熱、找不到過敏源的荨麻疹、突然響起的傳呼電話——太多原因擾亂家入原本就淺的睡眠,到後面她也習慣了睡碎片化的覺。輔助監督的車上,醫務室的床上,困意襲來時,順勢眯一下也不會誤事,因為真有緊急情況的話,總會有人将她叫醒。
五條掌握反轉後,曾問過她,為什麼她總是那麼沒精神——明明有了反轉,不是嗎?減少無謂咒力損耗,控制咒力以最高效合理的方式流動,随時刷新大腦,随時讓身體機能處于最佳狀态——五條在實踐過後得到的推論是,反轉術式掌握者其實從根本上并不需要那麼多的睡眠。
那是你,她靠在廊下的陰影裡懶洋洋地說,我和你可不一樣。
不論是術式、咒力量、客觀能力,都不一樣。
她身體裡産生的反轉咒力,絕大部分都輸出給等待救治的傷員,而非留待自身使用。輸出反轉咒力的使用效率隻有不到自用效率的一半,這也意味着,如果要治療同樣的傷口,她需要輸出至少雙倍以上的咒力。
不過,她是反轉術式持有者中的特例。五條的推論大概沒說錯,因為他自己領悟反轉後,常年保持着每天隻睡三個小時的作息,仍然精神飽滿活力四射。
最近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後,家入發現夏油的睡眠時間其實也很短。每天晚上,陪她入睡之後,他的工作時段才真正開始。
對于夏油自虐般的作息,家入沒有多餘的同情,因為全球都出現咒靈的局面本就和他脫不開幹系,由他負責收拾理所應當;同樣地,她也沒有多餘的觸動,因為是夏油不請自來地将她納入到他對未來的規劃當中,自然也應當由他來對自己事業與生活的平衡做出取舍;與之相應的,家入對現狀也沒有多餘的抱怨,因為更早之前,她就已經習慣了和另一個人一起睡下、但夜半醒來床上隻有自己一人的狀況。
雖然夏油說,巡除咒靈的過程是純粹的體力勞動,并沒有任何危險性,但他出門時,依然總是會留一隻咒靈在她身邊。因為是我的咒靈,所以它沒事就代表我沒事——他這樣告訴家入,即使她從沒表露過擔憂。
咒靈确實是個指示計,有效,但很怪。但更怪的是,夏油不僅主動配置了手機的實時定位共享功能,甚至還戴上了能實時同步運動狀态的手表——
“不用做到這份上吧……”家入聽夏油介紹如何從各個方面追蹤他的狀态,越聽越不對勁——位置信息,運動記錄,都屬于暴露太多個人隐私的資訊,要求對方實時分享定位,聽起來像是控制欲過強的伴侶才會做的事。
世上大部分人都對控制狂唯恐避之不及,可是夏油偏偏樂在其中地、甘之如饴地,往他自己身上套了一重又一重的約束,并且迫不及待地将缰繩塞到她手中——
“我根本沒要求你向我報備啊,”她告訴夏油:“有點過頭了,别這樣,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
“我知道,”夏油說:“所以這隻是後備選項,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哪天……”他欲言又止地收住話音。
家入的心突然抽緊:“你不是說一點都不危險嗎?”可如果沒有風險,他為何要提起萬一,又為何要為已經被他預見到的萬一做plan B的規劃?
“是不危險,你也根本用不着擔心……”夏油表演着猶豫,拿捏着分寸,慢條斯理地拆包袱。
家入已經警惕起來,為了他隐瞞的那一點微小的可能,死心眼地繼續追問:“如果不危險,那為什麼要提‘萬一’?”
“萬一呢,硝子,”夏油看到他所期待的反應,心滿意足地笑起來,“萬一哪天,你會突然有點想我呢?”
當時她冷着臉,不願再給任何讓夏油更肆無忌憚的反饋。但自那之後,當她半夜醒來暫時睡不着時,确實偶爾會打開系統自帶的定位功能,看看夏油所在的位置。手機屏幕裡的世界地圖縮略圖上,頂着夏油姓氏的圓點,如同他出發前告訴她的那樣,間斷地在遙遠又陌生的國度間移動。這是他活着的證據嗎?像電子寵物一樣,家入想起她國小時養過的拓麻歌子。
新的一天剛剛開始幾個小時,記錄她的運動量的圓環還沒有進展,但手表共享的每日運動記錄裡面,夏油的圓環已經接近閉合——又是一個指示計,不那麼準确,但足夠讓她大概了解他當天咒靈巡除的進度。
等家入再次睡着,又再次醒來,夏油已經躺在她身旁,分走她的床,她的被子,她的聚焦點,她的反轉咒力——前兩者他為了休息主動索求,後兩者她出于道義自願提供。于是這又是一天。又是他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她身邊的一天。
這天的夜半三更,當家入被膀胱的酸脹憋醒,床上又隻有她一個人。她把不知何時鑽到她腋下的火狐狸推遠了些,翻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朝着從卧室門縫透出的光亮走去。
夏油知道她有起夜的習慣,因此在客廳和洗手間都布置了夜燈。由卧室去洗手間的路,她走過太多遍,熟得不能再熟,閉着眼睛都能摸過去。然而當家入一如既往地拉開房門,卻猝不及防地被燈火通明的場景晃了眼。
客廳裡的氣氛壓抑緊繃,夏油和五條,一個占着沙發,一個占着茶幾,倆人相對而坐,熬鷹似的幹瞪眼。見她出現,兩人的目光都轉向她,但家入眯着眼睛躲日光燈,見到兩個老熟人同期,像在夢遊一樣,完全摸不到頭腦。
五條沖家入招手,叫她過去。
有軌電車難題?鐵道的岔路口,該将操縱杆拉向哪一邊——這樣的抉擇為什麼要交給她來做?她什麼時候被交予選擇的權利了,她慣常的角色甚至都不是拎着馬桶搋子路過的無關人士,而是被綁在鐵軌上充數的籌碼。
睡到一半最忌諱講話,因為說話需要思考,一思考腦子就會逐漸上線,腦子一上線就會變得清醒,那再想入睡就非常困難。所以睡眠困難戶家入對五條的招呼置若罔聞,手擋在眼睛前面遮光,目标明确地鑽進洗手間。仿佛街頭兩個幫派劍拔弩張的對峙現場,一隻偶然路過的,隻想趁着夜色翻垃圾桶的浣熊。
等家入從洗手間出來,客廳的燈已經暗下去,隻剩夜燈的幽微光芒,照亮腳下的方寸區域。
五條和夏油一言不發地等在門口,依次将她拉進懷裡抱過一遍,送回卧室,放她接着睡下半夜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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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上來為什麼,但第二天起床之後,家入敏銳地察覺,家裡的氣氛變了。很難說是變好還是變壞,因為在五條和夏油同時在場的情況下,她依然會下意識地神經緊繃,可是家裡的氣氛确實有哪裡和先前不太一樣。
她像往常一樣邊刷動态邊吃早飯,放下牛奶杯時卻發現五條和夏油都在看她。
“……怎麼了?”她問,手向桌角的抽紙盒伸去,“我臉上沾東西了嗎?”
夏油說沒事,把紙巾遞給她。
五條也說沒事,把紙盒裡剩下的那點牛奶都倒到她的杯子裡。
家入将信将疑地擦嘴,确實什麼也沒有,放下紙巾一擡頭,再次捕捉到兩個同期的目光。
“……又怎麼了?”她問,“幹嘛都盯着我?”
五條仰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都說了沒事啊,你吃你的。”
家入掃一眼他們二人的碟子,發現早就吃得一幹二淨,更有理由趕他們走:“吃完了你們倆就走呗?坐在這兒幹嘛?”
“坐會兒都不行?”五條端起她的牛奶杯裡喝了一大口,把杯子又放回她手邊,“消化也需要時間啊。”
“好吃嗎?”夏油問她。
“還行——不是,咱們吃的不是一樣的嗎?”
作為一個能被人觀測到的情緒波動區間範圍較為狹窄的人,家入硝子的評價體系也夾在兩個不高不低的阈值之間,如果深入解讀一下,那麼她的“一般”表示不太行,而她的“還行”代表着還算比較滿意,她如果主動說出批評的話,那意味着已經爛得出了奇,而能讓她喊出“賽高”的……似乎隻有酒。
“今天的牛油果有點生,擔心會影響口感來着,”主廚夏油對她的反饋大概有了數,“你滿意就好,慢慢吃,不着急。”
“所以說……你們都盯着我、我怎麼吃啊?又不是吃播?”
黃油刀在五條修長的手指之間轉得虎虎生風,他不以為然地解釋道:“主要是眼睛沒地方放啊——不看你、那你讓我看誰?我一直盯着傑也太怪了吧?”
家入立刻反駁道:“可是你一直盯着我也很怪啊。”
另一側的夏油率先移開眼神,身先士卒地掏出手機擺弄,五條緊随其後,放下黃油刀也開始刷手機。
雖然同桌吃飯的另外兩位已經移開視線,但家入依然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咬了一口牛油果吐司,咀嚼的時候裝模作樣地拿起手機,在屏幕上劃了沒兩下,她擡眼一瞥——五條和夏油果然又在看她。
……這倆人是有什麼毛病?這麼明顯的釣魚執法,他們直接不演了是吧?昨天吵個沒完的時候很煩,現在雖然不吵了,但他們的煩人程度竟然絲毫沒有下降。
她把吐司扔到盤子裡,不耐煩地靠到椅背上:“你們這樣真的很影響我吃飯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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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把五條和夏油趕走,家入三兩口解決剩下的早飯,把碗碟丢給夏油,自己窩在沙發上拿起昨天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
夏油收拾完廚具,擦幹雙手,在家入旁邊坐下。她仰躺在沙發上折着腿,居家褲的褲腳吊到小腿肚。因為寒冷天氣而皮膚幹裂的情況,最近已經有了明顯改善,現在她胫骨前的皮膚已經幾乎看不到起皮。他隔着厚羊毛襪輕輕握住她的腳踝,問她腿冷不冷,展開毯子蓋住她的下半身。
家入含糊地嗯了一聲,翻過一頁,夾着毯子換了個姿勢躺着,夏油隔着毯子在她腿上胡撸了一把,不再打擾她。
五條也不知在閑置的書房裡倒騰什麼,出來時一看見家入又在沙發上呆着,就嚷嚷着問她:“你剛吃完飯就躺下啊?今天有什麼安排沒有?”
“沒有噢,”家入拖着長音答道,“今天是休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