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講,我對這些人類的行為邏輯非常好奇。
他們的身體無比脆弱,面對危險本該想盡辦法保全自身,偏偏又對找死如此樂死不疲。不知道該說是無畏還是傻。
我問過傑克,也問過拉斐爾,他們給我的回答雖然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天真和愚蠢,也讓我實在無法理解認同,但多少有說得通的地方,能夠自洽。
至于眼下的這個女孩……我原本也是想問問的,但從她剛剛的表現來看似乎是沒什麼必要了。
當然,即便我真問了,她現在也沒法回答我了。畢竟隻有清醒的時候才能回答問題,失去意識的人是回答不了的。
我沒再想她,而是把注意力移回了自己身上。
我現在的狀态非常不好。賽博坦人沒有自愈功能,一旦受傷必須要經過治療才能好轉。我身上的傷口到現在都沒被處理過,一直在不停地往外淌能量液,流得我半邊身子都是。
黏糊糊的,行動都不方便。
比機體情況更差的是我的芯情。千斤頂的所作所為讓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即便炸了他的飛船也沒能讓我的芯情好轉多少。
剛剛飛船爆炸的動靜比我預計中的規模大得多,裡面肯定還有不少别的料,倒是對上了千斤頂愛鼓搗爆炸的傳聞。
嚴格來說那對我已經算不上傳聞了,畢竟我已經親自見識過了。
不過既然他這麼愛通過這麼簡單粗暴的手段毀掉大批資源的話,為什麼瞧見自己的飛船爆炸了臉色會那麼難看呢?隻有自己的東西被炸毀了才會芯疼是嗎?
真是個任性、自私、毫無公德芯、對資源和環境的價值意識毫無觀念、嚴重匮乏社會責任感的家夥。
千斤頂這家夥雖然經曆了一番惡戰,但現在瞧上去還是比我好得多的。起碼他還沖刺得起來,機體上沒有大的傷口,能量液也沒有淌得得身上哪裡都是。
見到飛船爆炸,他終于沒再硬撐了。下一瞬間就有汽車人通過陸地橋趕過來。
事情非常明顯,意識到逃跑無望和同行人類生死未蔔事實的千斤頂直接呼叫了支援。
來的都是熟面孔。少了隔闆,但能來的都來了,依舊很多人。沖在最前面的還是擎天柱。
我有點好奇這些機械昆蟲能不能把擎天柱他們幹掉。不過那畢竟是擎天柱,所以應當還是不能的。而且擎天柱也不會帶着手下和敵人硬碰硬,他們更有可能救了千斤頂就回去。
當然,我手裡的人類也會是他們的營救目标之一。
機械昆蟲不會聽我的指揮,以我現在的狀态很難從汽車人手裡讨到好。我隻好把手裡的人類往遠處一扔,迫使朝我飛來的天火折返回去接住她。
然後直接變形起飛……沒變成,能量液流失太多了。剛剛機翼的短暫飛行和變形射擊把僅存的能量又消耗掉了不少,意氣用事果然還是要不得。
更糟糕的是胳膊上傷得太厲害,我也跑不動。
這不是該逞強的時候,我立刻試圖呼叫報應号,但禍不單行,還沒等接通,我身後就傳來了轟隆隆的腳步聲。
我扭頭一看,是擎天柱,他已經沿着懸崖飛快地爬上來了,正大步向我跑來。
……哪怕是大黃蜂我都更服氣些,擎天柱他那麼大的個子,為什麼會那麼擅長攀岩?
千斤頂還沖他大喊:“别讓那個虎子跑了!她知道怎麼救隔闆!”
鬼叫什麼!下次見面非宰了你不可!沒走兩步就被擎天柱抓在手裡的時候我忍不住在芯裡對着千斤頂怒罵道。
我忍不住感慨形勢在我身上逆轉得太快。我把人類捏在手裡掌握她的生死,但很快又被别人捏在手裡,生死由别人掌握。
這種感覺真讨厭。
或許對擎天柱這種級别的存在來說我和人類也沒什麼區别,最多比他們大點。
不過我比神子要識趣得多,起碼我不會做無謂的掙紮。
“輕點,”我對擎天柱說,“我受了傷。”
其實不用我說他也該知道的,在抓住我的一瞬間我身上的能量液就沾了他一手,現在還從他指縫裡往外滲。但我就是要說。
擎天柱捏我的力道和上次一樣,對我說的話也和上次差不多。
他說:“我無意為難你。”
說實話,我幫了他那麼多,這是他欠我的。他不能一下把我捏死,也不能刻意為難我。他應該的。
接着他開始說些和上次不一樣的話。
他說:“救護車告訴了我一些有關你的事,我對得知你的遭遇表示歉意。”
……救護車果然跟他說了。就是不知道領袖衛隊裡其他人知不知道。
他說:“靜電,你幫助過我們不止一次,我能感覺到你的内芯深處的正直善良。”
……真見鬼,正直善良……他說的人是誰?我?正直善良?
他說:“我的同伴,隔闆,他受了很重的傷。如果你有什麼幫助他的辦法,希望你能告訴我,我會非常感激的。”
……我聽不下去了。
我對擎天柱直言:“我不想救他。”
“為什麼?”他問我。
我轉頭看向降落過來的天火——準确地說是看向他現在手裡捧的人類。
“記得嗎,你被灰死病感染的時候。我過去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那個人類見了我說我是個‘病歪歪的家夥’。”
我又把頭轉回來,直視擎天柱的光學鏡,“那個時候,你的同伴,隔闆,他又說了什麼呢?”
擎天柱沒說話。我于是補充道:“他說‘神子她說話比較直接,她沒什麼壞心的,你别介意。’好吧,不介意。但我剛剛對那個人類說隔闆最多也不過是也變成個病歪歪的家夥而已,她卻氣壞了,說非要我好看不可。我說話也比較直接,可也沒什麼壞芯的,她怎麼就不能不介意呢?”
我把頭一歪,問擎天柱:“是不是因為這些話根本就不是什麼好話?現在你說,我為什麼想要救他呢?”
擎天柱很歉疚地對我說:“我代他們向你道歉,很抱歉讓你聽到那些。”
天火有些猶豫,但對隔闆的擔憂到底還是壓過了此刻為我而生的難過,他最終還是開口對我說:“靜電……那是一條生命,能挽救總是好的。”
“……千斤頂闖入了我治下的礦區,打傷了六名礦工,兩名巡邏人員,在我趕到後又打傷了十二名守衛,還往我身上捅了三刀。在這一切之後,他炸了那座礦,裡面的傷員還沒來得及轉移就喪生在了爆炸中。即便是戰争,即便是敵人,他們也已經身受重傷失去行動能力了,那還不夠嗎?他們非死不可嗎?”
我問天火:“他們的命不是命嗎?”
他艱難地說道:“失去的已經無法挽回了,但起碼隔闆還有被救的機會。”
……我無法贊同這句話。即便是被制造出來的……即便是克隆的……隻要活着就是命,隻要是命就該有機會,就不該被這麼對待。
我一言不發。
天火見我不配合,語氣變得沉痛:“你再這麼執迷不悟下去的話,我們就隻能是敵人了。”
“怎麼,你之前是沒有把我當成敵人嗎?需要我為此感謝你嗎?”
“靜電,你知道的,擎天柱是被領袖模塊選中的存在,所有賽博坦人名正言順的領袖,所有賽博坦人對他都有服從和維護的義務。”
他說得對。邏輯完備,關系明确。無法反駁。是這樣沒錯。
但是這讓我不明白。
“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已經是敵人了,”我擡頭看向他,“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是想我怎麼樣呢?”
“如果你曾是教徒的話——不管我以前在的陣營曾對你的同伴做過什麼——如果你曾是教徒的話,”他說,“如果你還将自己看作賽博坦人,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雖然說着“将自己看作賽博坦人”的話,但他現在手裡正捧着一個人類女孩。而他說這話的目的是要我救一個放任所庇護的低級生物對我進行無禮言語冒犯、以殘殺量産士兵為傲的……所謂一個生命。
我不太明白。我很困惑。
但是仔細回想,其實天火一直都這樣。我也不該試圖去理解他的。
我忍不住感到不快。但又有些高興。我想,從這一刻起我和他之間終于真正扯平了。我再也不欠他什麼,終于可以放下他了。
早該如此的。
“……我不是教徒。從來不是。”我對天火說,“我告訴過你的。你是沒聽見、聽不懂、不相信、還是對此不以為然?”
“别再固執下去了。”他隻是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