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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十一回 明巢窠雙嬌斷賢浮 庭祥和叔侄勉肄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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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靜坐許時,命鴛鴦等伺候添了外頭褂子,一面命人叫賈赦邢夫人來這裡。說話挪至外頭,往堂前隻坐了。

這邊賈赦隻在姬妾房中,邢夫人聽傳忙命人請了過來。夫婦二人隻道賈母近日一派喜氣,再不想迎春事發,忙忙坐了車過來。至進屋先看了賈母面色不象,隻得雙雙往跪蒲上跪了。賈母不免一頓痛殇,賈赦因老淚縱橫,遂母子婆媳對泣半日,賈赦磕了頭,請賈母保重,夫婦二人道了安歇,隻叩辭了去了。

邢夫人回來進了屋便抱怨王夫人鳳姐披露兇信,招至賈母才隻斥訓。賈赦坐了咳歎道:“紙焉包得住火去?早晚有此一事。二房和媳婦乃特指了老太太幾日歡喜,才挑明迎兒自戕之事,倒不失為善決。”邢夫人便道是孫紹祖本草莽之流,桀放不拘常理,迎春妄死其家,定該以牙還牙。由是連日裡賈赦叫來賈政,又請來賈雨村一同相商,止要使孫紹祖知難已晚方罷休。略又說與班中誼交近僚慕賓,隻稍作題本,向上啟道是“孫系武莽,越禮殄禍,貪财縱淫,孽斃嫡妻。值天子腳下,黃道樂土,孫恩叨天眷,曆食富祿,本該以身教化,然殘酷肆惡,淫邪成性,愎悖天恩,颠倒升平,惟此弊虐,人心驚叵,冤亡至親泣血飲痛,叩祈天賜法劍以降魔。”雲雲,天子禦前聖覽申表,乃思神州帝國福地豈容為仕如此不堪行徑,且事關公侯親媛,是以旋即批複下發着神京按院嚴辦。

賈赦等又一番運籌,隻請來尚方巡撫,持了禦鞘金劍,巋然同座府院大堂法案前。開堂兩日,叫齊了一幹人等,缈詢細情枝節,終幾不曾隻将個孫紹祖及壓了法場典了極刑。孫紹祖隻落得丢官捐私,方幸存一條活命,望風逃返大同田舍苟安,且以薄田度日,卻心眼耽耽,伺機卷土重來,以雪今日之恥,不提。

隻說寶玉黛玉時下真叫天公地道,百事如願。至此掃去往日恩怨牽挂,隻把日境視作今時鴻蒙初開。晚間宿鳥還巢,紅绡帳中嬉笑逗嗔,軟話綿語徹宵達旦。

晨刻窗上微透青曦,寶玉醒轉,再看枕邊芙蓉素面睡态酣甜,擡手欲撫香腮又止了。隻慢掀開軟被,撩帷下地。輕套了落花鞋,挑幔出寝塢蹑足至碧紗窗下,往犄角這裡一架四折雕镂藻繪繡花屏風後,因用了南俗洋漆描金雕花杩子罷,由屏後出來,向雕花洋漆盆架上沐盆中悄悄盥手畢,自往桌上取了暖壺斟茶吃了,正要回了睡榻去,忽聽外頭隐隐有人歎氣聲,因思值夜的人既醒着,也好使換下杩中套盂才好,便自往房門前輕輕開了雕镂鑲嵌了玻璃的四合門,出檻尋看。

才步出格子,便見外屋隻南窗下。五兒坐在他炕沿,一身淺花細绫褲襖,手裡拿着耙鏡,一手攏着一頭烏發。五兒不想此刻屋裡有人出來,隻當是哪個一處的人,隻管對妝自顧。寶玉忍笑走近他,又聽五兒一聲嬌歎,寶玉隻覺此聲長歎竟大有林黛玉閨閣之風,也不顧隻着雪綢中衣,披着倭緞綴折枝滿繡半褂,隻欲唬他頑,遂輕了步子由背後繞近。五兒卻一回頭,見是寶玉,忙站起才問了好,又察衣衫不整的,寶玉已是立室倒還可勉情,五兒便隻羞得面紅耳赤,原處複跌坐了兩手掩面撲倒炕上作咳掩飾。寶玉近前炕沿對面的坐下,伸手拿過被上褂子搭上五兒肩背,五兒依舊埋臉卻隻斜抖了一肩撩落褂子,寶玉輕聲道:“已是咳着,仔細再傷了風,鬧的睡倒,倒大發了。”五兒一下坐直了,扭了臉道:“我又不是千金萬金的大家子小姐,哪裡竟須那樣嬌嫩起來,縱一口氣隻堵住上不來,死了,又值什麼。”寶玉忙使手捂他嘴,笑止道:“一早起來張口又死又活的,也不忌諱,快罷了。”五兒轉面隻闆臉擡着下颌,看寶玉道:“這一陣兒都閑話,說了上頭要遣發各房裡和雜使的奴才呢,若趕巧這裡隻打發了我出去,我倒有些舍不得的。”說時臉又紅了,遂底下頭去。寶玉笑道:“我也舍不得,你放心,有林妹妹總記着你和你媽園子裡的好處,料也該不了你去。”五兒隻低頭,半日嘶啞聲兒的道:“縱多些時日賴着這裡,終了還須有個散的一天。”後頭聲音漸底了,寶玉點頭,見他有話也說不出的光景,竟不知何話緻可安慰,忽忖起芳官襲人等,隻握了他手怔看着道::“我今日倒要作一番主意,也好我們大家彼此總不分開了去,你道如何?”五兒正是要等寶玉此一句,便含糊低頭,以帕揉眼隻不語。寶玉又捏了捏他手,點了頭剛離炕沿轉身要進去,忽見是紫娟兀自簾幔後隻閃身站着那裡,寶玉料他已将方才和五兒等話聽去,也顧不得,隻輕手輕腳的進房來。

紫娟跟進,伺候了寶玉茶水,生息半點也無,二人心照不宣,皆寂然走動,寶玉複進帳中。見黛玉夢猶沉侵,隻替他掖實雙側被子,一邊進衾輕輕往下,遂頭捱枕隻假寐,須臾又睜眼察他,見黛玉原是夢呓隻轉了側卧,又複掖了掖他後背被子,複隻合目靜神。

因賈母有話,晨羹隻随了他二人睡醒才吃,寶玉院中隻備着單竈,一應家下大事小事,一二年間概不使理論涉及了去,特囑早起萬事不令打攪了,也不道破底細,王夫人鳳姐等早明白賈母如此,隻為他二人能完了延嗣大計,是以無可糾結了此話。這寶玉院子倒似另樣個世界了,隻傍晚雙雙出門,遊走上房道了安歇,坐了一處閑話,後便聽命的回來。

那黛玉春宵缱惓,如落葉歸根,一竅靈犀隻如魂歸地殼,又隻破土複發,沐晖張揚生機,朝暮晨昏周而複始,不覺先時弱疾日漸自癒了,這也不在話下。腹中饑渴隻悠悠醒寤,此刻林黛玉寐足,懶懶舒了手臂打了嬌欠,一隻粉拳無眼徑撓寶玉勃項,寶玉瞑目先笑,再側轉面對着他,才使手撫他,黛玉隻道餓了,寶玉也自有話要說的,于是二人起來。

紫娟帶屋裡幾個人伏侍盥漱,寶玉漱洗罷妝台旁杌上坐着道:“我想同妹妹商量個事兒。”黛玉對妝,早與鏡子裡身後站着紫娟互通了一眼,黛玉笑道:“你要說的話,我盡知的,隻我今兒想往上頭走走去,大約有三天四天了,都沒去上房裡說話的頑了,虧你也不思往老祖宗跟前給解了悶去,成天家得了便宜竟也樂得盡由着各人隻高興,當真是憨的有理,也不怕人閑話笑話,想還是個爺不是?什麼沒要緊的話,又急在這會子。”寶玉讪笑,擺手道:“妹妹又哄我,我要說的話妹妹哪裡竟知道了呢?”林黛玉便停手,早扭臉隻擡颌因看着他笑啐了,嗔道:“若說我連你心裡主意竟也不得知道,罷罷罷,你隻趁早離了這裡,也不是總守着瞧我梳頭的人了,”正說着,恰又賈母例遣來鴛鴦傳話,道今日無事,叫不必上去。二人站起聽了,又代請了安,叫丫頭拿茶上來,鴛鴦早使免,隻笑辭了自去。

寶玉隻是不信黛玉所說,也不好直問,原坐着笑看黛玉淡攏春山,丹脂潤唇,玉腮溫霞,隻覺此景最妙。至蟠髻臻簪玉瑤羅钗,寶玉早上來親為甄撷一番,此本屬平常,屋裡幾個人依舊隻瞧着。正是,掃去混夜回真面,工夫白晝由始開。

妝罷,紫娟早端來茶,二人漱口吃茶。紫娟一壁看了幾個人收拾睡房。一壁使傳飯來。賈母隻要時時悉知這裡響動的,早将留給的兩樣兒獸脯葷菜送來,這裡隻熱了伺候端上桌。寶黛窗下炕上坐了,一方楠木描金炕桌上擠擠一桌的湯羹菜色,二人對面始吃飯。麝月秋紋近旁伺候,寶玉因使皆暫門外伺候,麝月秋紋另丫頭拿着漱盂巾帕一起出去。寶玉執筷向黛玉碗裡添了菜,笑道:“我聽丫頭閑話,說了府裡遣減奴才,你也隻說過的。這屋裡頭一個五兒便隻心裡不受用的,隻操心他不防還叫遣發了呢。我想縱裁他不了,也終須有個散的一日,想他盡心伏侍過一場,莫若……”黛玉正拿了銀匙咽了湯,不由翻看了寶玉一眼,便道:“倒不如将這個柳五兒收了給你作了房裡人,可是也不是?”寶玉還隻當黛玉也想的這個,甯不合了才剛妝前的話?因住筷點頭歎了道:“晴雯,芳官,襲人幾個皆有情有義的,心裡隻要成了正經人。原隻說好生死一處的,伏侍了我一場,終了卻是去了死了離了的,落得皆不如願,也顯得我也是了絕情寡義的人了。罷了,如今虧了妹妹體量我,不如及早回了上頭,倒做好了這個,也可補了我心裡愧憾了。我想縱一處守着,也不免日裡或受了委屈,心裡有忿有惱的,然總強似倒叫那起隻知頑色之徒,黩惡的下作黃子占據了他,或遭了磋磨的,得了不意下場,他又在這裡住過的,若隻竟遭了惡果,到時連你也惋歎呢,可也算的你我二人陰鸷事一宗的。”說罷又隻歎了。黛玉因使他吃飯,道:“也隻這麼個話,先吃了飯再說不遲。”遂喚人進來添茶。

一時飯畢,漱口吃茶,黛玉歪了炕席上,靠着引枕,拿着金絲簽子剔了一回牙,示意了紫娟叫人下去,招寶玉對面的歪下,道:“才剛你說了那些,想你既有了這意思,我竟不得不這裡說了,依着你,收了房裡人隻是極小的事,卻依着我,很不必對他作了那樣陣仗。如是襲人,我也知他幾年裡伏侍你也下了工夫的,對他隻放心。先雲丫頭一起後頭園子裡住着,那一日我和雲兒往你住的怡紅院尋襲人,原為的趕着向他道喜,豈料走來隔着窗子,隻見你和寶姐姐單單在屋裡,你躺着養傷,便隻衣衫不整,一發被也不蓋,隻裝睡的樣兒。才要進去問襲人,卻雲兒拉着我離了去了。襲人若還在這屋裡,也不和我說這話,原是太太給你的人,指明了另收房的。再就是晴雯芳官,你瞧着好鬧着要收了哪個,也須太太點頭,才問到我這裡的。我隻可惜晴雯,若不是遭了旁人算計還丢了性命,也早是你一等的妾室了,也多個人伏侍你,我也好省個心的。倒是這個五兒,早日聽說還隻不錯的,這經年冷眼瞧着,竟是安心圖的你說的這一日了,實是頭等目空心大鑽營弄巧之人,先芳官還在你屋裡那時,聽隻百般的隻想進了怡紅院,讨了你屋裡差事,上年得進來,還不知他那個媽給平兒鳳姐姐那邊又進了多少好呢,這樣處心積慮的人,你自然瞧不出來,卻不能糊弄我和紫娟倆人四隻眼去。如今隻他在這裡一日,便與别的人一樣,他各人想着憑了模樣思謀巧宗,倒得個他盡力伏侍去罷了,那也是他各人志乖,原不與人相幹。想是今兒隻越發隐忍不了,倒趕着你在背了人處盡隻說了那樣話來才罷,虧了你竟不覺着驚心,你原讀書竟隻讀的糊塗了,此一時彼一時的話也不知道麼?又隻管混拿了襲人晴雯跟眼前的這一個比。你心裡空懷着遺憾發悶,竟不知該防着倒與人隻做嫁,白落人算計賺了巧,隻失了你在那個心裡的體面去,日後隻管看輕了你,還不知能怎樣呢。也隻你心面溫軟,聽了人話立刻便生了這樣心,拿着當個事的一派認真相,叫我隻瞧了好笑。此刻我也不能憑着隻叫鑽營了你這份心去,須是防我的屋裡日後白生了下流是非的,竟還鬧出笑話來,倒叫一家子跟着操心,反倒又隻糟蹋了你對早日裡的人總存的好心好意。你總是顧前不顧後的,難不成我既知道他一早存了這樣想頭,便應了他的意思去?我成了什麼人了?倒不是主子奶奶,倒是了體貼主子心脾的奴才了。我現該說的也完了,你若聽了不伏,隻顧着中人魔障任由好性兒隻收了,竟不是叫這裡一屋子人隻瞧着牙碜,你也不是個人,甯不成了一屋子的反叛了,更隻妄了你我磨了幾番工夫才得的木石緣法。”黛玉說完隻笑啐了。

寶玉聽他說的句句在理,雖心猶不甘的,口裡早笑道:“如妹妹說的,這屋裡竟真出了狐媚子了,倒有些驚心,還煩妹妹和你那好紫娟多操了心去。”黛玉道:“自古奸盜最難提防,這個事你也多加謹慎。你我既行了世人規矩,總繞不開這樣是非口舌。莫若也沒個事故,倒悶了。”寶玉半日無話,呆了會子忽又拉了黛玉手道:“心裡忽然難過起來,隻替妹妹不值,真真我該死的。”黛玉伸手使帕子輕拭寶玉眼,道:“你又這個樣兒,快收了罷,回回的自惹傷心,鬧的都葳蕤的,不用多想去,我自知道。”寶玉看他點一點頭,輕握手,黛玉拿眼止他,二人對視會子,轉了一笑,萬般深意隻在眼中罷了。

黛玉忽又憶起一事,便叫人拿了褂子來,道要立刻去園子裡。稍時離了妝台,紫娟使秋紋帶幾個人跟着出屋去了。寶玉見去跟着送了門口,依門看着出了院子,方回身往書案前坐了,麝月五兒近前伺候,寶玉因支去麝月。靠了椅背看向五兒,細觑他如何同狐媚一般的。五兒見寶玉直瞧着他半日,隻打量早起的話有信兒,早把臉飛紅了,低頭手裡弄着帕子,隻思若主子取中了,定當竭力伏侍以報再生之恩。寶玉見他低頭卻眉眼含機,因使研開墨迹,提筆寫下:

此日非同彼日昔,

多情妄把倩魂移。

碧桃花夭一面春,

心音猶是舊人啼。

擱筆幾番,方謄錄了集冊中收着。吃了茶,靜思晴雯死前一番衷腸,襲人匆匆自去,蓦然想起那一日梨香院裡齡官兒與賈薔來,再是司琪與尤三姐,思想一回,不覺出聲吟誦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自此,寶玉竟将顧盼賞析婢女姿色風情之習撂開,連麝月秋紋也不輕與言笑,隻讓林黛玉憑感歎罷了。

這可折煞柳小五了,又羞又氣又愧,便提早尋了他媽,隻說要離了賈府回去。

黛玉見柳家的來請求五兒出去,隻念在他母女用心伺候的情面上,因不忍輕棄,不顧屋裡人促勸,倒挽留了他,又把世故道理與些廉恥節義的話旁敲側擊的說與。柳家的又哪裡願使女兒失了這裡的差去?想了一回,母女獨處時,因生氣打罵了,道了黛玉話意,這五兒便換了往日妝色,又感念黛玉棄嫌隻留着有後手可續,漸與屋裡衆人好與了言語,跟了拿針引線,隻斂色屏氣安守本分的,倒使一處的幾個人因止了他的一段閑話。至此寶林居家個個恪守職責,并無枝節,隻他二人琴瑟和合,盡享雍容纏綿的。

賈政日裡問及寶玉讀書的話,又回了賈母另時往義學裡。寶玉隔天使叫來賈蘭,叔侄商議下了學往書房裡隻發奮。賈蘭于是吃了飯便如約往書房來會寶玉。此書房便是當日與秦鐘專意布置下的。寶玉并不同賈蘭日日的往義學裡受業,隻等賈蘭來了,多勉勵賈蘭,竟欲将其父之願由賈蘭日後成全才好。賈蘭下學回書房再聽了寶玉諸般道理無不心伏,早也生了日後飛騰之志,不提。

賈琏這日便攜着别院小妾進門。隻見二門外下馬,領着雙池乘着的青綢小轎徑向賈母上房來。至倒廳口方使落轎,伺候的小餘兒攙了雙池下來,跟着前頭的賈琏,走步到了賈母房階前,門口早報了進去,小丫頭打起湘簾,賈琏同着雙池進檻,琥珀等忙不疊當地擺好跪蒲,賈琏早暗拉了雙池衣袖,雙池便依着來時賈琏教的,隻一起當堂的跪下了。

賈母才聽賈琏來,又見多了個眉目清秀裝扮得體的姑娘,隻覺意外的站起,拿手指了,道:“好端端的,你就這門着,帶個人跑來這裡?”說隻複坐了,因拿眼尋看鳳姐,才看鳳姐也剛剛的吃驚站立,又落座了。賈母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開口,聽賈琏向上請了安,扣手笑道:“孫子驚着老太太,是孫兒該死。請老太太先别惱,因東府服中,孫兒和他也好了半年多,趕着服滿,剛好他也有了身孕,那外頭又比不得這裡色色齊全,所以想挪了回來,好安置了他,也可保全他母子,若底下添了子嗣,也是孫子功勞一件。諒老太太、太太再不會不看了重孫、孫子的份上,隻教訓孫兒侄兒的,派了我糊塗混賬去,這會子才敢帶他來見見。如今隻求了老太太太太接喜罷。”說了二人又一起複磕下頭去,賈琏此刻低頭不覺面逞得意之色,隻暗忖鳳姐也在這裡。賈母聽了作歎聲,便瞧一眼鳳姐,道:“起去罷,隻說原是害饞嘴,跟貓兒狗兒一般,竟拿了當封诰,虧了臉皮厚,隻興學來那起子下流把戲,忽刺帶了大活人隻進來,沒得倒唬着這裡人!”說着堆了笑,招手使雙池往跟前,道:“這又是誰家這樣齊全孩子,幾歲了?家裡頭還有誰,怎麼你爹媽也不跟了一起上來?”鴛鴦早挪過杌子,賈母使坐了。雙池依賈琏所授,見使坐,福禮告座坐了,輕聲兒的道:“原是我親爹媽隻發賣我,爺見了便買了叫伺候着,我家裡的人想也不理論了。”衆人聽此相看點頭,因問起家鄉地方。鴛鴦早惦掇了拿來賞物,見賈母看了點頭,便遞于雙池。雙池忙起立的接了,深施禮的謝了賈母,賈母笑道:“即已這個樣,也不必多想他了。多早晚想見他們,這裡打發人叫來見見也有限。今兒來了這裡,竟跟了琏兒一家過你們日子去,等再挑了好日子,好給你們圓了房罷。”

那尤氏隻偷眼斜觑鳳姐,見鳳姐此時如是曬蔫的茄子,隻好使帕掩口的忍住了笑。鳳姐因早想說話,又心口難一,尤氏見鳳姐雙唇兀自動了動,正警醒耳朵的聽着,卻是賈琏早向雙池使了眼色。這雙池便走到鳳姐前,福禮下去道:,“妹妹先見過姐姐。”鳳姐忙趁勢挽他止了,口裡一聲“妹妹”再無别話,隻細瞧一回他好模樣,又少不得一一的引見了屋裡諸眷。雙池便在鳳姐身後坐了。

賈母跟眼的看着,因笑道:“鳳哥兒先收拾好了房子給你家妹妹。琏兒一會子帶了過去見見那邊正經老爺太太,看你們太太叫他住了那裡再說。”又向鳳姐招手道:“你過來,也聽我韶叨幾句,隻看在你們夫妻将出世的孩子份上罷,人家是你屋裡的姨娘,再不興又喝起醋來。倘叫我聽了你們那裡貓嚎鼠鬧的,這回斷不依的。”鳳姐聽這話,心裡凜然驚動,早陪了笑道:“爺心坎上的人,我才瞧了又隻比不上,想巴結還恐臉子薄呢,哪裡敢自虎口拔牙的,竟尋了醋隻喝呢?若那樣,才真正是野畜牲往鍋台上撒尿,白撞着叫下了油鍋去呢。”衆人見他尖聲幹笑,“也便陪着谑笑了。鳳姐乃作笑道:“我好趕着給新妹妹拾掇屋子去,若我們太太隻叫新妹妹往那邊去伺候,足顯得我是那般容不下人似的,求老祖宗成全!讓新妹妹同我院兒裡住着,隻再等三五月,我還指着抱我家小爺呢,我心裡隻為盼着這個,這裡隻坐不住的。”說着隻要跪了求賈母,好使雙池住在一起,日後便宜暗中行事。賈母止他道:“我知你斷不如悍婦妒腸的,隻惹了笑話白給人瞧去。”說話因叫衆人散了,看了雙池,囑鳳姐道:“盡着布置齊整,少了哪樣,隻向我這裡要來。”鳳姐靜色應了“是”,遂也辭了走出去。

賈琏這頭拉了雙池送王夫人下階,見皆去了,便折身進來。賈母見都去完,正起來要進房中,見二人複進來隻往跪蒲上又跪着磕頭。賈母隻得坐着,指着賈琏便數落道:“又盡着這會子孝順起來?好個愛物!打量我不知你心裡頭的鬼呢!虧了你是個外頭聽差的大家公子哥兒,各人屋裡的是非也隻調停不周。頭先我恍惚聽珍哥兒媳婦的妹子有喜了,卻又害病又掉胎的終了人也殁了,隻道合秋桐鬧的,焉不是你平日裡隻睜隻眼閉隻眼的給縱容下的?你既有本事把人好端端弄了家裡來,便有本事做得有始有末的。一天家見一個要一個,臨了,還逞能把人擺了屋裡,又不顧屋裡的陣仗口舌究竟能可降服不能,倒鬧了禍孽果子,白叫外頭添了噱頭,如此跟門外那起子下流邋遢物有何兩樣兒?隻招了你老子抱捶你一頓去。你兩個竟去罷,我也乏了。”賈琏紅了臉聽訓,又聽命去,磕個頭拉雙池起來,又作辭,賈母早鴛鴦等扶着進裡屋去了。

隻說鳳姐廳外同尤氏辭送了王夫人李纨等,妯娌順腳走路,說笑幾句,一時尤氏因腰門的過去,二人拐角互辭了,鳳姐往回一路無話,快步進了院時,可巧屋裡幾個人因在後院瞧針線,聽傳遲了一步,跟着的小丫頭伺候打起簾子,卻一扇房門半掩着,小丫頭忙使一手推開門時,鳳姐卻搶步早一腳隻踢開,小紅豐兒等才到了門邊。鳳姐門外雙手叉了腰,滿面含霜,小紅等門内的跪下,皆不敢吱聲。隻見鳳姐直眼看一會回幾個人,半日卻擺手歎了,道:“起來罷,好好兒的,又跪的什麼呢。”說着已進來,徑向椅上坐了,便問起平兒,小紅回了話,鳳姐點頭,又使叫巧姐來。小丫頭往後院拉了巧姐進來,鳳姐招手另巧姐向前來,攬了便使帕抹淚。巧姐靠着鳳姐懷裡,便道:“媽怎麼哭了,還巴巴兒叫我來瞧的什麼?”鳳姐忍了道:“你那位好老子,又給你尋回來個新姨娘,總家裡又添了白吃飯的,底下回來跟咱們一院裡住着,我叫你來,跟你好說一聲,往後哈這屋裡,也隻咱們娘家親香了。”巧姐也漸大了,稍明事由,聽了拉了鳳姐手道:“憑哪個能搶了我爹去不成,隻母親平日威風又往哪裡去了,竟不得主意的又哭什麼呢。”鳳姐益發傷心,扭臉因擺手另巧姐去了,站起來向炕邊隻歪下。就聽門口小丫頭道了:“奶奶回屋來了,才問起平姑娘呢。”又聽腳步聲響,平兒徑向炕邊,見鳳姐面朝裡靠着,隻站着向鳳姐回了事,鳳姐聽了隻“嗯”的一聲,一動不動。平兒便張了聲兒的道:“瞧我一時不在屋裡,你們也趁着鑽沙躲滑起來,這會子奶奶的藥呢,那老媽子給姐兒隻作的那樣針線,要等多早晚才得好?别一個個瞧奶奶身子懶些,便拉長線等死魚的天天糊弄了日子去。”小紅才要說話,平兒早擺手悄指了炕上示意他隻止了,小紅會意掩口,二人對看一笑。

豐兒早端了藥過來,平兒轉身炕邊站着因請鳳姐吃藥。鳳姐拔沉欠身的坐起,索性連鞋盤腿的炕席上端坐,隻仗着勁兒的道:“任吃了一百回藥,吃了也隻白吃,自明兒起我也不吃這藥,竟撿了猴腦熊掌來吃是正經,有别的不相幹的隻住了,使了費了的,憑什麼單勒緊着我日日精打細算的瞎操心。”說着又哭。平兒勸了半日,方鳳姐接了藥咽了幾口,便使收了碗複隻原樣兒歪着。平兒便湊近俯身回道:“才剛我走到那頭牆根時,碰巧見了鴛鴦,還說老太太叫奶奶打發了人好往上頭去取了藥呢,隻說是安胎藥,還道奶奶知道這個話頭,奶奶底下打發人去取了來罷,隻這會子也該吃飯了,奶奶起來洗漱了,好叫他們傳飯來。”鳳姐聽了隻慢慢坐起,使手撫摩一回發髻,口裡因歎道:“還吃他娘的飯,再隻等吃了飯,底下竟不知屋裡這一個個腔子上端的隻吃飯的家夥還在不在好的!”說着下地走了妝前,平兒伺候泯了鬓發,鳳姐對妝一面吩咐叫人來,屋裡幾個人顧不得吃飯,一時聽命來往的人收拾灑掃起原尤二姐住過的房子。平兒跟前伺候遞上茶,回了在外頭想必也有置辦的,妝奁寝褥不用預備,鳳姐點頭,吩咐旺兒家的帶人往花枝巷那處搬挪一應使用家夥,見旺兒家的領命的去了,又命平兒向惜春處傳他話,暫叫雙池住留蓼鳳軒,等上頭擺酒行了禮,再隻接回來住了。又囑平兒請了黛玉一同和惜春說了這個話,平兒應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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