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鳳姐賈琏又說起鐵檻寺和尚道士的話。一時飯畢,賈琏撂下茶杯道:“我去老爺書房先問問,你竟見了太太去,看一總的意思。”平兒早拿來褂子伺候賈琏穿了,賈琏便出去。
賈琏走至賈政書房外,小聲問了門口的小厮,回是一個人正在裡面,忙又向内報了。賈琏門口聽叫,便進了問安。賈政坐着看了賈琏便道:“指你操心着裡外事務,原為能可清靜的,孰不知竟招下曆來也無有過之異端!雖是宗族子弟渎菅人命,可見得你鎮日隻聽之任之,全無用心所以姑息而至!原是出家之人。正該避開世事俗非求的安甯,反于我恩濟善堂妄斷了性命,如此實屬殄禍滅族之兆!可見我賈氏宗脈人口不濟,丁夥不良矣!”言罷垂頭籲歎眼裡落淚。
賈琏垂手站着,一無分辨,心忖必是林之孝兩口子口風不密鬧的這裡知道了庵堂命案一事。因半日不敢擡頭,隻口裡應了幾個“是”。等得賈政無話,方小心道了鐵檻寺的話。賈政聽了,向案上撂下手裡拿的書,道:“盡隻打發了去,甯可少了許多人也可少了事端。如今活着的尚且如此,哪裡還盡顧了死者之理,娘娘祭日再往他處挪用了便了。且因了善果讨生計來的,卻不知後頭又有了何果了!”說完便擺手另去。賈琏告了退,隻退開幾步方轉身出檻,心裡隻慶幸沒有使細報了命案底裡。院中命跟着的小厮拉馬來,使昭兒回屋取了鬥篷來披,又喚人叫了興兒等,主仆出了角門,伺候賈琏先上馬,遂一起打馬往鐵檻寺去了。
鳳姐這頭尋至榮禧堂,王夫人尚不知水月庵的話,見鳳姐來受禮畢隻使坐了,因問何事來。鳳姐告座坐了,笑道:“如今隻管各處要減裁下人,太太卻忽略一節,連我也隻知府裡這幾張口,倒白供着家門外一幹的閑人。我來特請太太示下,莫若竟叫園子裡早日出去的小和尚道士各自離了鐵檻寺罷了,隻發些盤費,各人隻管願出家的,或是想還了俗的,憑散了離開家廟後的主意,斷沒有如梨春院那起唱戲的似的,再許收了府裡應差的理。今兒二爺也說起這話,所以來問了太太,莫若老爺太太還有何正經主意也未可知。”
王夫人且聽點頭,見鳳姐完了便道:“正該依了你才說的主意辦了,也該早提起才是。依我想家廟裡本就有僧侶道士,雖有香火地畝布施,滿共算來也有百來号口憑賴着過活,再加了那班小和尚道士,還有一應的廚役雜使水火進出,竟是比如今府裡人還多的。隻看如今個個在外頭依舊體面風光的,卻不知近年來确是提襟見肘了。隻說八月節往出去的禮,虧了你與我周算才應付下,實是比不得先了。再不裁奪着常日使費,隻怕再過半世,一家子皆要落得隻自作自吃了。”說此長歎,不免以帕拭淚。
鳳姐見王夫人明斷,心下歡喜,乃勸道:“太太說的何嘗不是呢?正是該下力盤算的時候了。憑太太一心慮後的,再隻計較了日用省儉,出入陣仗的,也不至底下後手不接去。隻娘娘薨逝一節,宮裡也不來人勒掯着讨佐佑費。再者太太又道節下行禮的話,可知禮原有來有去的,焉有隻出不入的?且隻老太太現有的也多着呢,早晚還不由了太太這裡掌着?日裡使費自有份例,合府裡哪個不盡顧着各人盤算?太太也該保重着手裡的便是,實不足慮。原是高台盤慣了,再猛然改了身段,任誰也有個不适應處。俗說,一路走一路瞧,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這原是規矩,太太早須有個尺度才好。甄家還叫抄了呢,竟不是河心裡還漏了船,隻剩了怨命去?我來時二爺道向老爺跟前也問這話去了,想也下來了。我既聽了太太的意思,還要趕着辦了家廟的事去。說話我竟去了,太太也好歇着。”說着立起作辭,王夫人隻擡手使去,鳳姐出來。
鳳姐徑回屋下,問了賈琏并未回,隻叫人拉馬出門去了,鳳姐使問可說了往哪裡,半日門口丫頭傳話道賈琏已往鐵檻寺去了。鳳姐便吩咐人拿了對牌往賬房取一百兩銀子來,又使叫來旺兒,命将銀子送往鐵檻寺交了賈琏以應付那裡。鳳姐手頭又料理幾宗瑣事,略有要緊事便使旺兒家的請示了黛玉,使斟忖了辦去。
又見李纨來了,鳳姐請了李宮裁坐了。李纨道是明日李嬸帶了李玟李绮姊妹返鄉,應着李玟婚嫁一事,李嬸因早起便向賈母等處辭行,他與屋裡幾個人收拾完了箱籠包裹,打聽鳳姐此刻無事才進來。鳳姐便叫平兒開箱取了表禮示賀。李纨推脫半日,見鳳姐猶添了幾樣尺頭,隻得謝了收着。吃了茶閑話一會子,便辭了丫頭跟着回房去。
鳳姐炕邊歪着養乏,因使抱來幼女逗耍一回,叫平兒傳話晚飯隻等賈琏回來再吃。
半晌賈琏回來,院門口命興兒向賈政前回話,進屋坐了便叫茶吃。平兒等伺候脫換了袍服,吃了茶便道:“虧你倒大手大腳的,白花花百兩多銀子,盡隻為打發二十四個那東西。我一發将寺裡這一二年進去的人也叫離了去了。現隻那些人總共一百來數,又命裁去了布施地畝的莊頭,叫廟裡當頭的攬了忖奪去,周瑞那頭也傳了話,命捎帶了操心管管,收成好了也能往府裡繳些,年景馑不夠也好支給了去,也是個長遠之計。有家有本混在廟裡專管竈火灑掃漿洗的閑人也趕出去了,憑那些和尚自己奈何去。”又忿聲罵道:“什麼忘八羔子,憑隻手裡拿了經籍無事白念了哄哄人,倒坐享一應現成,自在的比府裡的還受用呢。”鳳姐聽隻點了頭道:“想我們家廟自來香火鼎盛,東府總攬着那裡的香銀,你今日隻破了舊規文章,鬧的香火也落了倒不值了。廟裡頭那些人自然不敢說,隻珍大哥心裡怕要怪你我多事。”賈琏道:“珍大哥現今還顧得上那些事?還不是盡由了下面那起人偷巧,你隻今日不曾親去瞧了,什麼神廟?竟是了萬人莊了,但凡有人家中短吃用,還有乞讨過不去冷冬時,便隻剃了頭寄生了那裡,又來去自如的,還大言不慚,道了是榮甯公普濟衆生呢。隻我去了聽發了話,竟有連我還不認的,你道可笑不可笑?”鳳姐歎了道:“這也是樹大招風的定數。我才剛也攆去了兩家下人。想你我二人因賴着上頭托付,又偷閑不得,管了這樣大家子人,到了如今,又隻招了多少人背地裡怨恨呢。”賈琏道:“憑各人存了想頭,難不成主子竟赤襪憲足隻光了腳,倒為了不相幹的奴才掙得了銀米去?你竟也有怕招人怨忿的一日,說這樣沒意思的話來。”賈琏順口一說,話落省誨不及。鳳姐原有心病,隻無話可對,二人一時皆幹奈着,可巧門口應了平兒話傳了飯來,屋裡幾個人伺候二人吃飯,先酒後飯又隻商議,隻為入不敷出的話頭。
時下林黛玉算了又将到了父母祭日,乃神色戚戚,隻少了言語的。賈母聽寶玉道了原是近了黛玉父母每年大祀之期。賈母見了也略問了黛玉,黛玉便跪請賈母準他親往姑蘇林氏陰宅拜祭一番。這黛玉與其父林如海骨肉血親情分自與别個不同,說時隻忍不住淚流不止,賈母因思起賈敏也掉下淚來,無有拂去他孤意孝感之理,便拿出盤費,命賈琏等派人護着寶林二人往姑蘇一回。賈母又親指了幾個可靠男女跟着伺候,賈政王夫人便也添了幾個人随去,賈母隻囑他夫妻二人完願速歸,不許賞玩了蘇杭景緻,随性多滞留了外頭,叫一家子擔念的話。終是此一日,寶黛辭别了衆親,一隊人隻浩浩蕩蕩出城水舟路車的南下隻去了。
如今又提起鳳姐饅頭庵弄權坐享白銀三千,隻間拆一對苦命鴛鴦等舊話。原來那死去的張金哥和那守備的公子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為長安縣一帶少有的佳話。守備公子名兆昌龍,人送号兆伯虎,乃指其才思通達性情豪放潇灑一如唐伯虎之意,方圓以内提起這位品相風流舉止娴雅的長安公子兆昌龍,可謂家喻戶曉。那張财主家千金張金哥也是本地閨閣翹楚,兆張兩家早于二人自幼時節便已定了親的,如今年歲及笄弱冠,隻兩兩稱心。
兆公子去歲鄉試奪魁,守備家中捷報登門,便大擺筵席招待宗親鄉友,道不盡吉慶萬方一派豔香氣象。長安凡有頭臉的鄉紳望族隻今日趨之若鹜,隻要讨此宴酒方得意,真叫好薪爆油鼎,錦帛簪鮮花了。張财主當此隻攜禮親賀,兩親家椿翁于人前百般做作也難備述。
隻說又到了長安每年的三月十八日,乃為本縣曆來的廟會之期。說十八日實則十七日已漸漸開始,到了十九二十尚隻未熱不散的,最是招引縣畿四方人衆集攢的大集會。當值春光乍暖,四野蔥蓉蘊蔚之時,沣峪嶺岸桃花隻蒸霞騰彩,風光旖旎,那素有盛名的善才庵即在此桃林近畔依了翠嶺而居。凡踏青郊遊者莫不止于此日出行赴會盡興。那閨中姝玉張金哥也乘了轎子出來,于會上雜耍戲劇吆喝唱賣一概不理,一路随着遊會人群往桃花處,先在善才庵前住轎,丫頭扶着進殿祈願炷香罷,靜虛老尼見他又添了功德銀,隻親請入廂房内伺候歇足吃茶,張小姐隔窗便隻見滿目桃花,便使随從人等庵裡暫等,隻帶着兩三個丫頭要進桃林親折了桃花。誰知才剛近了花下,便猛見一個纨绔子弟迎面過來,隻嘻笑了搭言,張金哥刹時便轉面隻作速離了,丫頭斥了那人魯莽,又喚人,方隻赫退了。張金哥回庵裡吃茶穩定了心神,便即刻吩咐往回來。
卻說張金哥桃園邂逅之人乃府尹小舅子李衙内,本專意赴會暢遊至桃園,既親眼得見張小姐貌美如花舉止溫雅,隻合了此行初衷。回來便打發人往張家送了書信。張财主這裡接了信先看了,見隻是一首詩,還以為是兆昌龍的手筆,便叫人送進閨房中。張金哥見信封後注有小子,寫道是“請小姐素手冠名以臻珠聯璧合”雲雲,心奇因取出覽看,見隻寫着“暖陽催醒碧桃花,祥雲堆霧赤煙霞。婉姝蝶撲增畫色,晚風落歸玉人家。”張小姐一眼掃過心裡大驚,便忖為桃林遭遇那人,因筆迹與輕薄之意絕非出自兆昌龍,忙隻向他父親打聽了何人膽敢如此作弄,張财主卻不以為意。豈料第二日便有府尹師爺親帶人來提親,為李衙内求娶張金哥。
張财主再三權衡。便依了府尹話要與兆家退聘。守備愛子心切,隻據理力争毫不退讓。那媒妁更圖不得,隻在張家門前跳腳吵嚷,求得力挽初定。正所謂高處不勝寒,又謂風壓秀林之獨木了,如此笑話噱頭鬧的當日親家呲牙,進反目成仇的,兩方可人陪着肝腸寸裂。這張小姐本是多情賢惠的一個,既不願輕舍兆郎,又不想成為衆矢之笑柄,再三與父相辯無果,便許下絕念。守備家終是頹然舍契允了退訂。張小姐卻在李衙内花轎迎娶之時,隻穿戴齊整的吊死在閨中了。
張金哥即死,兩家氣勢隻一落千丈。更兼平日裡欲求攀交不與之人,并些嫉狹小人常隻蜚言惡謗,酒桌上隻向人道是“那兆伯虎曾寫了多少好詩送了張家小姐瞧,總言道是什麼比翼雙飛,隻誓與小姐共生死的,如今且看他還不是獨活的一般快活。”直使這位風流才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常日憑欄喟歎世情多乖,人心兇險。更惜小姐一片癡情隻黃花夭折,乃暗許定雪今日之恥。
趁夜于沣水岸邊隻巧作布局,即刻攜了包裹奔走他鄉,因投靠外省娘舅家中來。隻說兆昌龍舅父家門也屬當地名家,乃是一頗守仁智信義的賢紳,見外甥狼狽而來,進門便哭告一遍,隻為歎息,又假意往長安奔喪一回隻收留了外甥,日隻勉勵他怒争衣錦還鄉,又把女兒許了他使陪伴攻讀。
隻等春闱一争,勝出乃行殿試,果中頭名。陛下領賞謝恩,晚來下榻狀元府,翌日拜府朝丞,接是誇官長街譽響四方,不日便呈辭負命返鄉祭祖。
兆昌龍隔年回鄉真恍如隔世了。先往張小姐墳前祭灑一回,才進家中來。一家人驚異後喜淚相擁,隻立使人平了衣冠冢。合族人無不隻揚眉吐氣,重現往昔風光,這也不在話下。
兆公子時任了巡按之職,此日便向張财主家裡來。張财主隻跪接了,請坐了堂前惶惶隻侍立。兆巡按道:“當日之事,我不怨你,隻該恨那李衙内。若非府台以權強壓,我兩家早也是一家人了。也不至小姐少年殒殁了去。”言此不覺雙目含淚。張财主聽此方放下心,又想起女兒便跪了哭起。兆巡按呾茶道:“想世上隻有理有據,然無權無勢也是枉然。所幸我今大志初成,定當為小姐報了仇。那下流無恥李衙内仗勢欺人,逼的這裡毀約兩聘,更有府台作上不仁,不主公道,方緻當日禍事。隻落得你老來膝下荒涼,披難終老,難道此恨便這樣罷了去不成?”張财主豈不知當日鶴蚌相争一時意氣,也實是府尹權勢所迫,又見到昔日乘龍快婿今日陣勢,不由得愧誨臊憾,隻低下頭将他如何附勢斷恩,又使銀子上京買通關節,方使兆家偃旗息鼓折辱吞聲的細情經過說了一遍,隻老淚縱橫大哭女兒。
兆巡按一心為前番良緣遭毀洩忿,是以事由巨細隻一絲不漏盡要悉知。聽了當日他家違心消親之根節,隻捏拳無語。隻囑張财主不日定見天理昭彰,便辭出。回家又依命與表妹拜堂成了親,三日後攜了嬌妻,随人護着隻走馬任職一番。兆巡按秉公正直,所至無不聲威鵲起。數月後方進京複旨,往六部述職畢,朝中因論功行賞,加複品階,隻在敕所住居了。
這兆昌龍無日或忘張小姐飲恨夭折事端。幾日裡天氣晴和,向班方告了假,遂略帶了幾個随從,隻簡服出來道向廟裡進香。隻使打聽了城郊饅頭庵,此乃張财主所言及是非之人所在之地了。一路觀賞野景,逶迤到了饅頭庵山門前。幾個人伺候下馬,一個便向裡傳話直呼道:“靜虛老尼出見!”
靜虛聽是門外來人喚他,隻當上日智靈兒自戕之事官差又來查問,才要出來答話,卻見來人已進檻。靜虛觀見來者儀表堂堂,閑雲野鶴般的的神色下一股英烈之氣隻另生怯意。又見他不請自坐了,拱了手看着道:“這位想是靜虛師太了?”靜虛因稽首納福,聽他竟是昔日長安口音,又面生,心下狐疑,隻道:“阿彌陀佛,敢問施主高名上姓,仙鄉何方寶地?”兆昌龍笑道:“昔日長安善才庵見過的,師太如何忘了?”
靜虛方忖原是早年善才庵裡哪家香主罷了,今日來想必有事相求。便請入内,見婉拒,因示意徒弟落下半幅帷幔,使獻茶上來,略向幕後隻坐了笑道:“既是故人,還望恕貧尼眼拙,已記不甚清了。”兆昌龍拿杯看着茶色吃了,隻顧瞧着杯子道:“長安大财主張老爺托在下給師太問安。”靜虛聞聽隻吃驚站起的道:“阿彌陀佛!貧尼與那張老爺雖原在貴縣庵堂裡有過善緣,隻至今早也不與往來,施主不知聽了何人隻道了貧尼早年裡此一節?出家人乃四大皆空,甯可不惹塵世你來我往許多俗禮。便偶有結識了香主,知名道姓的,多也是方外早也人盡皆知之人或門閥,又有我佛慈悲多化善男信女虔飨香火,本不足為奇。施主隻道代人問安,貧尼自知愧不敢當。”
兆昌龍早拿眼隻一瞬靜虛神色,并不使其察覺了去。聽靜虛話落,笑道:“既來此處,隻主布施,問安不過順水之宜,師太又何必大驚小怪。”說着早隻一擺手,随侍便遞銀票上來。靜虛隻虛驚一場,智通早上前接了銀票,隻向功德箱上擺放了,因一旁侍立。靜虛另權新茶,複坐了打了稽首,笑道:“善哉善哉。但不知施主欲求我佛何事?”
兆昌龍見小尼遞上燃好的香燭,接了站立,往神案龛下爐鼎裡炷了,便後退了隻三揖三叩,隻繼跪在蒲團上,挺身面對龛禁菩薩神位隻朗聲道:“書上有雲,暗室竊語,天聞若雷,人後欺心,神目如電。不知我佛可也曾見得止此一方淨地,世間奸佞伺機圖财,妄俾天罡傾軋升平之醜事?”靜虛又覺惶惑隻顧看他動作,便聽來人長笑一聲,磕了頭早跳起歸座了道:“果然佛法無邊,上坐鈞尊菩薩方才已向信者心底隻傳音告說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刻,靜虛師太又隻發了一筆财的,師太,難道佛昭莅信有謬乎?”後一句隻吼聲若雷。
靜虛心裡原懷鬼胎,那長安張金哥與婚婿守備之子雙雙因婚變身死之事他豈能不知?也為數年間心病,聽了面生少年如此一說,不覺隻滑落下椅便向神案隻跪下了,因出聲的頌禱以自贖,且隻圖欲以此舉屏退來人。兆昌龍見靜虛誦經聲漸高起來,早明他底意,走至靜虛前,蹲身隻看着,放大聲的道:“今日特來請問師太,隻想知道了師太當日發了财時,這上京之中,又是哪一家權貴豪門,隻與師太共分了那一杯張财主的貴羹了?如此刻得師太之口下昭了佛示,我定當假師太之手供奉敬答菩薩之拳拳心意。”靜虛聽此方知來者所取了,隻暗自打定主意,死也不說與他。,
靜虛隻顧瞌目誦禱,忽又一眨眼間,但見目下更有一沓銀票,所謂見财眼開,靜虛因看銀票卻忘了隻随着銀票擡起眼來,倏忽那拿着銀票的手隻一松,靜虛才看隻與那臉正對了,乍看眼跟前少年雙目如炬,靜虛霎時便隻覺神氣大減,又兼自家由中作筏,出家人原知天網恢恢的道理。略忖之下,起身拿下方才功德箱上那一張的銀票,隻交還了随從,便向兆昌龍稽首揖了道:“聞有詩雲,不識廬山,乃因止在其中的話。貧尼言盡道此,還望施主莫在此驚擾了菩薩。貧尼已耽擱了法務功課,請恕失陪。阿彌陀佛。”說完便轉身進去了。靜虛進内跌坐杌上,又欲猜忖來者是長安縣何方神聖,卻又不敢細思了去,一時起身又坐下心裡隻猜度不定,須臾便命徒弟立開了房中箱櫃因打疊了包袱,隻要躲禍遠離了去了,不提。
隻說前朝載史标了盛世至今,卻民意族風流長,都外四野教會門幫隻此起彼興,莫不宣武會文以睥睨當朝,然皆各個成陣,使的零星氣候羸弱,不足以撼動朝廊,隻眼下南藩王興師一路烽火狼煙奪城掠隘,便至使内閣着緊了。天子不免為平亂所使國庫預結而煩悶,近日每聞商聲。因偏寵鳳藻宮薛妃,便向他一吐憂懷政事,薛妃因跪啟道:“聖上通曉史冊,天下見聞珍佚無所不覽,當知唐周則天女皇萬民谏一課。目今皇都廣集仕宦達貴,食俸祿飨尊榮,然多隻膏粱纨袴罷了,又有幾家于今時隻解酬了天恩?那起豪門子弟,鎮日安享太平無業賦閑,一發連求進之心也自憎惡了。倒是寒門蔽戶多出國之棟梁。皇家為權貴廣建樂園,恩義博天,竟不見今時今日之作為。臣妾言此可止,隻在君上忖奪。”
天子聽得昔日才人一番言語,真可謂醍醐灌頂也!翌日早朝便如此這般宣了聖意。班方雖有異議,然終得少數,多隻附議道是:“效法上朝借用前惠亦屬執政之道。”天子大悅,遂欽點了前科狀元兆昌龍為特設按察禦院主事,又诏命忠順王北靜王為顧命監司。頒诏後又當殿禦賜兆督察尚方寶劍,享先斬後奏大權。二王領旨即進宮陛見了,申明主張。天子準奏,便旨令京中各部下級衙門隻通力協調了此按察署部。又下旨官刊公文連日布告遍發此訊,将廣納民言之聖旨隻散發昭告。此榜旋即張貼了京城街巷,城門進出也遭了嚴苛盤诘。戶部又領旨将聖意隻下傳京野四方。
薛姨媽早于大内此風始起,已打點一應細軟包裹,一家大小回歸金陵老宅,行之倉促竟是各個親戚處也不及告訴一聲。京地那些豪富貴胄,但聽了街談巷議已是坐如針氈,再覽查當日邸報,更覺大廈将覆之險勢臨頭了!試問有幾家過無欺壓了貧賤,貪财妄義事宗?隻恨未做得趕盡殺絕,遺留了口實苦主,真真叫苦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