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恩比自己預料中的還要鎮定。
這是他第一次與他人死亡扯上這麼近的關系,說起來也是個裡程碑式的時刻。
除了還未消散的驚訝和不可思議以外,洛恩心裡隻有步入職業新階段的感慨。他不是個情感脆弱的人,不像館貓那樣單純善良愛心泛濫,洛恩有時會感歎自己的冷漠無情,尤其是對于陌生人的境遇。陌生敵人的死亡沒有在他心裡掀起太大波瀾,不會使他糾結惆怅輾轉難眠,即便如此,洛恩還是想要讓暴風雪知道這件事,想要聽到館貓的聲音。
因為他總是和暴風雪分享所有事情,像是寫日記一般——然而,以館貓的記性完全起不到日記本的作用。暴風雪是洛恩這個孤僻青年唯一的傾訴對象,一隻貓形樹洞。
一聽到洛恩平靜如常的嗓音,暴風雪就知道他沒事。
洛恩簡明扼要地講述情況,并坦言梅裡特已經為他做出解釋。暴風雪熟知【王朝】的手段,自然清楚洛恩遇到的情況,比洛恩本人更了解。既然洛恩沒有情緒化的表示,暴風雪也不想給他心理暗示或是沒必要的安撫,隻是公事公辦地進一步解釋了情況:【王朝】的創始邪神和掌權者厭惡弱者和叛徒,本家神裔多少掌控着一些内部機密,一旦被法術捕獲或自主投敵,他們靈魂上的神術就會被觸發,自動剝奪神術背負者的性命。
死亡并非不可避免。隻要不引起創始邪神的懷疑,并付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伊妮這樣精通控制類神術的真神可以解開這份詛咒,給予棄暗投明的本家神裔一定限度的自由,不必再被死亡陰影籠罩。創始邪神可以感受到神術被解除,有時還會追殺倒戈的後代,不過這都是後話,唯有從最初的威脅中存活下來,才有資格考慮别的。
“【王朝】的本家神裔遠比你以為得要多。”暴風雪總結道,“你們遇到的還不是最受青睐的那群人,淨是些創始人不太關注的邊緣人物,不能算是家族的一部分,隻是不那麼普通的【王朝】一份子。”
“所以創始人才會将自己的組織命名為【王朝】嗎?”
“大家普遍是這麼認為的沒錯。至于那家夥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恐怕沒有人能知道。”
洛恩在心裡悄悄把【王朝】的規模和白金家族畫上約等号。這兩個家族一暗一明勢不兩立,但他對這些大家族的了解實在不多,所以就十分沒有見識地把他們随便歸類在一起。
“以後我會更小心。”洛恩想了想說。
“小心一點總沒有錯,但有些事難以避免。”暴風雪緩緩說道,“我們已經努力過了。”
“我明白。”洛恩知道,【王朝】的有些本家神裔稱不上是罪大惡極,他們從小生活在特定的環境裡,世界觀和一般人全然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像橘子那樣警醒,不屈不撓地向往光明。因此,伊妮在拯救這些被自己祖先禁锢的可憐人們,這是伊利斯和白金家族的一貫的方針,蝙蝠蘭…波小姐就是受益者之一,洛恩對這樣的人,包括暴風雪這樣的貓,充滿敬意。
有關神裔之死的對話結束後,洛恩又忍不住問起有關波小姐的事。
大家參與狩獵的原因各不相同,梅裡特和伊妮除了本身的興趣和熱情以外,帶着幾分例行公事的意思,狼想趁此機會重返故鄉,大魚怪極速似乎隻是找個借口出來透氣,至于洛恩的朋友橘子,洛恩知道,她希望能幫助到和她有類似經曆的人。
那麼波小姐呢?也是為了出來透氣麼?
她可以自由活動,有關機構似乎沒有對她施加太多拘束,洛恩不了解非自然世界懲罰和贖罪的規矩,但也看得出,無主觀過錯的真神和别人的待遇是不一樣的,這是個崇尚實力的世界,邪神都有很多人追随,更别提是改過自新的真神,必定會受到大部分人類的尊敬。洛恩回想起波小姐那時的神情,她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隐。
“我也不清楚她的情況。”暴風雪誠實道,“我隻能說,她非常熱愛伊利斯,而且和【王朝】之間有些仇怨。”
這些事洛恩也能感覺到,于是他說出自己的猜測:“難道她也是一位本家神裔?”
“我們手裡沒有證據能表示,她作為人類時知曉非自然世界的事,但是那時候【王朝】就已經存在。”暴風雪籠統地說,“我知道你很好奇,但是我這裡實在查不到太多,隻能等她自己敞開心扉告訴我們她的想法,當然,她沒有義務這樣做。”
“維持神秘感也是一種選擇。”洛恩回想起波小姐和其他神裔閑聊時的場景。
“或許她其實想做個普通人,誰知道呢?”
接下來的一周裡,狩獵小隊又伏擊了三支【王朝】的隊伍,沒有再遇到本家神裔。【王朝】終于離開這一地區,狩獵小隊不能偏離營地太遠,梅裡特決定結束行動,“滿載而歸”——通緝犯被轉交給附近機構,其他戰俘根據罪行被給予懲罰,挨個由邁爾斯關進伊利斯的監獄内。
洛恩在這次行動中表現優異,受到了梅裡特和伊妮的認可。他才加入非自然世界短短一年,能達到這個水平已是令人驚訝。隻能說,不愧是暴風雪親自指導的學生。
洛恩終于回到館貓身邊,不用每天對着一個可愛挂件念念叨叨——洛恩認為,那個畫面一定很詭異,幸好沒人看見。暴風雪當然是将他表揚一通,順便就他的表現給出一些改善意見。
布利的正式課程和引導練習也如往常那樣進行着。
暴風雪和洛恩都覺得,這次狩獵行動和之前那些并無不同。波小姐離開伊利斯回到協會的掌控下,【王朝】的隊伍不知又跑去了哪裡,伊利斯範圍内沒有發生急需處理的惡性事件,被蝙蝠蘭事件吓跑的諸多地下組織還未全部回歸,他們的生活還是那樣平淡美好。
然而,在更多非自然世界事件發生之前,暴風雪和洛恩還不知道,他們即将面臨個人層面的驚濤駭浪。一切的導火索,正是館長先生十分期待的“我和圖書館的故事”展覽。
邀請洛恩前來觀展的時候,暴風雪以為這會是個發現鸢尾先生身份的絕妙機會,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份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和迷之窺探欲,最終會引向他自己。
這是個晴朗的冬日,狩獵行動結束的一周後。
展覽開放的第一天早上,洛恩迫不及待地穿戴整齊下樓,下定決心要成為第一批觀展者,密集的人群和相互熟識的讀者們都不能令他卻步。洛恩沒有搶在最前、緊随潮流的習慣,不過,對他來講,這是個特殊的場合。
正所謂重在參與,洛恩也匿名提交了自己的故事,以及這一年多來給大白貓拍的幾張萌照。
他不指望别人被他的故事打動,這反而會讓洛恩感到尴尬,即便沒有人知道這是他的故事,而且大家都很喜歡館貓。他的文字和照片樸實無華,沒有展現出什麼精湛技術或是與衆不同之處。洛恩隻是想為館長先生和暴風雪組織的活動提供一些材料。
他觀展的原因不是好奇自己的故事有沒有被采用,也不止是參加圖書館的活動那麼簡單。正如暴風雪所期待的那樣,洛恩不僅沒有忘記鸢尾先生,還萌生了在衆人提交的照片之中尋找鸢尾先生的想法。他自知已經找到真正的“鸢尾先生”,沒有同樣的外表卻有着他最熟悉的内核,不過,洛恩還是忍不住想要再次看到自己回憶中的鸢尾先生。
在展闆之間緩步穿梭着,洛恩覺得自己還真是不知足。他明明已經達到目标,找到了最重要的那個人…不能算是人,内心卻還懷抱着一個沒有實質意義的幼稚想法:如果能再見一面就好了。洛恩有很多話想要對鸢尾先生說,現在卻還不能說出口。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向暴風雪坦白自己的猜測。可是,既然鸢尾先生不記得他了,提起那些往事還有什麼意義呢?除了徒增對方的愧疚心理,以及讓對方意識到,自己的很多特點不過是對那個人的盲目模仿。
洛恩沒有注意到,一雙眼睛從暗處盯上了自己——貓貓的金色眼睛。
他不确定這些照片裡究竟有沒有他“朝思暮想”的鸢尾先生,心情格外忐忑,不敢抱太大希望,卻又帶着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說不定在下一張照片裡就能看到那個人,他和鸢尾先生之間的“距離”被拉近到極緻,不過是視線的輕輕一掃那麼簡單。洛恩覺得自己的心态簡直像個賭徒,仿佛身邊的喧嚣都消失了,整個展館裡隻剩下他一個人,以及無數照片上的無數笑臉。
幸福的讀者有一種特殊的感染力,即使素不相識,洛恩的心情也逐漸好起來,圖書館和館貓給這麼多人帶來過快樂,他不禁為他最喜愛的建築而驕傲。
洛恩漸漸發現了一些暴風雪的人類身份,他們的長相各不相同,卻總是被那雙特殊的漂亮的金色眼睛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