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三天三夜粒米未進,如今知道對方不是惡人,盯着那桌涼透的飯菜,眼睛裡都冒着光。比起客棧後廚倒出來的殘羹剩菜和落在地上打滾的饅頭,這樣的飯食簡直是她從未見過的美味。方行明見她垂涎欲滴的模樣,也放棄讓廚房熱菜的想法,隻将她帶到桌前,招呼她吃。小姑娘當即怯生生謝過,連竹筷也不用,抓起來就是一頓狼吞虎咽。
方行明見她如此風卷殘雲,先前對她存在的短暫好感也就瞬時消失無蹤。大齊遵禮,哪怕是江湖中人也講個恭謙禮讓,尊能敬賢。這小女娃好沒教養,也不知二師姐到底看重她哪一點?居然會在臨終前将她收入劍宗門下?難道真的隻是看她可憐?
他哪裡知道風劍心出身卑苦,既不知三綱五常,也不通五經六藝,甚至連正常上桌吃飯的禮儀也不知曉。方行明一邊生硬的勸道:“小娃娃,你别着急,慢着點,慢着點兒,莫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嗎?”一邊告訴她,“今晚好好休息,我想明天師父就會見你了。哦,我的師父,就是你那位觀音娘娘的親爹。”風劍心頓時感到一陣窘迫羞愧,聽到觀音娘娘的爹爹要見她那更是忐忑難安。
風劍心低着頭,忽而瞧見自己左手抓着啃掉大半的雞腿,右手還虛握着半個肉包,滿手滿嘴的油光,甚至滴落在她那身粉俏的衣裳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隻滑稽的猴子,就算穿着漂亮的衣服也掩藏不住她骨子裡的那些粗鄙的,近乎于無的教養。風劍心恍惚怔住了,她放下手裡的食物,右手的肉包滾落在地,甚至就連嘴裡的都讓她覺得一時難以下咽。
她狼狽,她不堪,她羞愧難當。
就算從來沒有讀過書認過字,她也有眼睛,她也能看出無論是救她的“觀音娘娘”還是眼前這位高壯的叔叔都不是一般人。而她居然将自己的醜陋和卑鄙都毫無顧忌的暴露在他們的面前。她本該是地上的泥土和塵埃,現在風劍心埋着臉,垂着眼,不敢看他。這是一種自慚形穢,是無地自容,是刻在她骨子裡的自卑讓她不敢讓人看見最真實的自己。
風劍心出身貧寒,活得更是艱難,常年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裡掙紮着,麻木不仁,行屍走肉,不知希望和尊嚴為何物。故而她瘦骨嶙峋,面黃肌瘦,性情更是膽小畏縮,她知道怎樣去乞讨,卻不知道怎樣去讨好。她低賤的像是地上的塵埃,習慣被踐踏和輕蔑。
一夜的輾轉反側,風劍心坐立難安,昏昏沉沉之間半夢半醒,都是夢魇。夢裡是昨日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地獄景象,還有好心的“觀音娘娘”在她眼前自戕的慘狀不斷在她夢裡輪回反複,曆曆在目。還有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老怪物在她耳邊索命的低語,這一切全都曆曆在目,如影随形,教她無法掙脫。意念一轉,屍山血海散去,眼前忽然出現一道蒼老遒勁,仙風道骨的人影,那人将她招呼過去,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一掌拍來,口口聲聲要她為“女兒”陪葬!
就在那掌要拍在她頭頂天靈的一瞬間,風劍心驚叫着從夢中驚醒,脊背發涼,已是冷汗涔涔。風劍心這時無端生出令人戰栗的恐懼,一個小乞丐的命有多賤,她在這市井間摸爬滾打,苟且偷生的五年裡再清楚不過。她曾經不止一次見過昨日還與她乞讨的同伴,次日就橫屍街頭,被義莊的闆車推出城門,送到據說是亂葬崗的地方。小乞丐到底是小乞丐,并不會因為換了個新名字就能如同脫胎換骨那樣煥然新生。
風劍心捂着仿佛在隐隐作痛的右腕,懷着恐懼和惶惶不安的心情等待着黑夜過去,黎明到來。
次日直至雞鳴,風劍心恍惚清醒過來,方行明就來叫人。風劍心忐忑不安的整理衣裳,擦過臉面,這才跟着這位面相剛毅的師叔走出房門。她低眉垂眼,順從的跟着方行明穿過回廊,進到一間像是正廳的房裡。方行明作揖請安之後,恭敬的退出去,風劍心孤零零的站在堂中,耷拉着腦袋,不敢擡眼張望。
劍聖是什麼樣的人物?不論武林,就是劍宗都可以說是萬人之上的存在。氣度和壓迫絕非尋常可比,何況是素來仰人鼻息的小乞兒?還未見到劍聖真容,光是那股駭人的威壓就壓得風劍心掌心冒汗,瑟瑟發抖,險些要喘不過氣跪倒下去。
洛天河與秦逸城相視一眼,眼中俱是怒其不争的哀色。雖然聖人常道,生命絕無輕重貴賤之分,但是自家的一對俊秀人才舍生取義,川北群豪更是全軍覆沒,唯一幸免遇難的居然是這麼個小叫花子,試問誰能淡然處之,不生他想?以劍宗的地位和勢力,想要打探盤龍山匪寨裡那些婦女孩童的來曆,簡直是易如反掌。
二人按下心中哀痛和不虞,勉強讓聲音顯得慈悲溫和起來,讓風劍心擡起臉來。小乞兒戰戰兢兢的擡起臉,眼眸裡閃爍着的不知是淚光還是恐懼。
洛天河耐着性向她問起昨日盤龍山的情形,風劍心因中途昏迷,對當時的情形可謂知之甚少。她支支吾吾的說起自己是如何被“觀音娘娘”救起,然後喝完藥睡死過去,再醒來時,她迷迷糊糊從地道口爬出,見到那殺人如麻的大惡人,一直到“觀音娘娘”慷慨赴死,再後面的,她當時暈暈乎乎,就記不太清楚……
她神情瑟縮膽怯,一派市井流民的卑微模樣,使秦洛兩位劍聖暗暗喟歎,連連搖頭,大是不以為然。
劍宗顯赫西南,名震當世。能進宗門者,無一不是百裡挑一的人才,這些少年不是家世非凡的貴子,就是根骨清奇的練材,再不濟,那也是父輩在劍宗出生入死,立過極大功勳的後代。而像風劍心這樣出身如此低微,卻還能拜在峰主座下,賜名親傳的,還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洛天河沒從她那裡聽到什麼有用的線索,略感失望,轉而道:“你且上前來,本宗要替你觀心驗骨。”所謂觀心驗骨,就是觀察心志,檢驗根骨。饒是如此說,其實觀她言行,見她神色,這心志一項已注定要落下品。
風劍心鼓足勇氣,稍微向前挪動七八步。秦逸城不動聲色的将她上下打量,再觀她骨架身段,就知道她的年齡絕不超過十歲。這樣的年紀,念書倒還勉強,要練武就已大大落于人後。洛天河将左掌搭在她的肩上,風劍心恍惚感覺到似乎有一股熱氣從她的肩臂竄進她的四肢百骸,遊走在她的全身血肉中,讓她不由打個寒顫。
洛天河查驗完她筋骨之後,撤去左掌,流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直白道:“像你這樣十歲開始習武,要趕上同輩已追之不及。更兼身體貧弱,根骨非但是中下之資,而且,本宗查驗到你右邊的經脈阻塞……把你的右臂擡起來給我看看。”
風劍心抿唇含淚,卻将右手藏在袖中,捂得更加嚴實。秦逸城見她連連搖頭拒絕,看不過她這副受人欺負的懦弱可憐相,右掌微張,就已将她的右腕擒入手中。但見這隻瘦弱的右手的腕處赫然是一道老舊的傷痕,皮肉粗糙老舊,顯然是舊傷。整隻右手從腕部内折,手掌彎曲僵硬,五指形如雞爪,一看就知是殘疾。
這下禁锢的力量再小,也不是她一個小乞丐能承受的住。風劍心咬牙嘶叫,此時卻連痛都不敢叫出聲來,唯有額角沁汗,眸底盈着淚光。
秦逸城卻不知道憐香惜玉,見此,沉聲道:“你的右手,是怎麼回事?”秦逸城見她苦痛,松開掌,風劍心捂着右腕,戰戰兢兢,不敢回話。秦逸城問完之後,就已想通這其中關節,他道:“據說諸如丐幫草匪,江湖鼠輩之流,迫人行乞時,就會對乞丐使采生折割的手段博取同情,想不到就連你也遭此毒手……”話說如此,秦逸城卻沒什麼痛心疾首之情。本來風劍心的資質就是極差,原本想要成材就非易事,如今右手殘疾,甚至連練武修行都是癡心妄想。
江湖上的劍客猶如過江之鲫,可左手劍客卻寥若晨星,能修煉到登峰造極的更是屈指可數。左手劍法劍路雖奇,時常令人猝不及防,可難的就是左手劍的傳承和授業。況且,劍法中常以一手執劍一手回護,即使是左手劍法也不能出其藩籬。總而言之,殘疾對一名劍客來說,是相當緻命的。
秦逸城也不避諱,就當着風劍心的面轉向洛天河道,“如何?這等根骨資質,兼且身體有缺之人,你我還要帶她上劍宗嗎?”
風劍心聞言,說不上來是如釋重負,還是怅然若失。她不敢去接觸不可知的未來,也不想回到過去朝不保夕的生活。
洛天河沉吟歎道:“這是繡兒的遺言,既然已經将她帶到這裡,我劍宗左右也不怕養這麼一個閑人。”秦逸城微微颔首,卻似乎還有别的顧慮,擺擺手,将風劍心打發出去,“你先出去,找你方師叔……就是将你帶過來的人,你要聽他的話。去吧。”
風劍心肩膀微塌,這回真是如釋重負,她無言退到門後,掩門離去。
風劍心剛出房門,秦逸城就道:“師兄,你可要想好,繡兒是七星頂天璇峰的首座,這是她這些年收下的唯一的弟子。要是承認她是秀兒的親傳,且不說能否服衆,就說她有沒有這個能力承接秀繡兒的衣缽?以她的出身,武藝,心性,你覺得她真能執掌一峰?或者,她真能成長到這種地步?要知道,一峰之主可是非同小可啊。”
洛天河早有打算,回道,“繡兒既有遺願,老夫于心何忍?不求文武通達,但能平安喜樂……如此願望,何忍辜負?我等将她帶回劍宗,也不必以天璇峰首席待之。誰也沒說過,首座的徒弟就必須是未來的一峰之主。至于她往後有什麼成就,全憑她個人造化。”
秦逸城深以為然,“現在,唯有如此了。”
次日,劍宗從川北擡棺而出。劍宗日月雙劍是劍宗未來的宗主,地位尊崇,此行押車送靈的隊伍就不下百人。
沿途南下,不斷有各處分堂和歸附劍宗勢力的幫派弟子過來吊喪,衆多武林同道聽聞噩耗,也紛紛趕來扶靈吊唁。在靈車兩旁哭天搶地,幾欲昏厥,如喪考妣。
知道這些人此來未必真心吊唁,想來更多的是想藉機獻殷勤,意圖結交劍宗這種雄踞西南的江湖巨擘。可死者為大,縱使他們虛情假意,劍宗也不好拒絕。兩位劍聖聽聞兩側悲恸嚎哭之聲,觸動哀腸,不由潸然淚下。
一隊人馬越來越聲勢浩蕩。十日之後,終于到達西原,這裡已是劍宗勢力掌控的地界。除洛天河秦逸城不須着喪,風劍心與劍宗一幹人等,甚至吊唁賓客皆披麻戴孝,一路護靈服喪。
她自幼流離失所,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喪事禮儀,見前來吊靈的人俱是一臉萬分沉痛之色,不禁暗道:師父她當真是個大好人,否則這些人又怎麼會哭得這樣傷心難過?風劍心本來性格怯懦,寡言少語,這等時候就更沒人顧得上她。她也索性清淨,每日但管吃飯睡覺,想着在被趕走之前,這樣的好日子怕沒多少,想來她被趕走的時間不會太遠。扶靈車,托靈位的事還輪不到她,劍宗四子在入境西原之後,就負責在車前扶靈。洛天河,秦逸城親點分堂的兩名伶俐小童托靈牌引路。
到達西原安陽之後,此處已是劍宗七星頂的地界範圍,劍聖命所有人等不得高聲呼喊,禁哀樂,免賓客,不哭靈。二人下馬,劍宗四大弟子二人擡一棺,跟在師父身後,舉重若輕,有如無物。靈棺走過街巷,沿途鴉雀無聲,安陽百姓見此,俱都不敢高聲。棺椁儀仗走過□□裡,一路到一處山門腳下。兩位劍聖還記得秦繡心遺書中的囑咐,無聲走在前方引靈,方行明輕聲提醒風劍心跟上。
說是山門,其實并沒有富麗堂皇,頂天立地的門庭。山門處矗立一方劍碑模樣的巨石,猶如巨大的石劍倒插入地,餘出半截劍身,劍身上刻“劍天絕頂”四字,每字皆有一人大小,并非工匠鑿刻而成,當是用大劍所镌,筆鋒氣勢磅礴,劍法精絕霸道。
這劍宗絕頂并非孤峰矗立,而是七脈并起,從天觀之,其形正如北鬥七星棋布,故名七星頂。山高萬仞,巍峨雄壯,七星如劍直刺雲霄。風劍心跟着爬上搖光峰還不過半,已是氣喘籲籲,回首望去,但見峰下山河盤踞,雲海翻騰。饒是風劍心這樣膽怯軟弱的人也被這雲海蒼穹的景象所驚,險些要激發出幾分傲視蒼穹的豪氣來。但她畢竟隻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乞兒,溫飽尚且還不能自食其力,還說什麼豪氣幹雲?
登峰的石階不知凡幾,兩旁皆是身着麻布喪服的劍宗弟子,靈棺過處,俱都面露哀色,無聲拜倒在地。風劍心一路跟着棺椁到達搖光峰大殿。搖光殿是七殿之末,搖光峰的碑林之中安葬着劍宗曆代先祖和無數戰死的英傑,搖光殿南側也因此常年鬼氣森森。而眼前的這座大殿雖不是雍容華貴的瓊樓玉宇,卻也是别具一格的雄偉壯觀。看這黃瓦紅牆,玉欄青磚,雕梁畫棟,滿目琳琅的景色,就可見劍宗的财勢之雄厚非同一般,若是讓風劍心知道這樣的大殿劍宗足足有七座之多,怕才真要瞠目結舌。
此時殿内滿結素幛,内裡已設靈堂。風劍心跟着進去,停棺後,見捧靈位的小童将靈位請在堂中,接着叩了三個響,她也跟着上去磕首。磕完三個,正不知如何是好,方行明低着聲讓她再叩,直到磕滿二十四個,方行明才讓她起來。風劍心這時已經有些頭重腳輕,迷糊暈乎的,都不知道方師叔是怎樣把她帶出大殿,又是怎樣被安置到西邊客房。模模糊糊記得,師叔臨走前好像告訴她,不要随意走動,等喪事一過,她就要準備正式拜進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