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離開搖光之後,風劍心滿懷忐忑的趕去天玑峰。縱使内心惶惶無措,此時已是窮途末路,别無選擇。聽那位老祖宗和雁師姐的意思,她要拜見的這位三師叔教徒甚嚴,隻怕不是個和氣的主,往後的日子怕是前路未知,甚是艱難。随即轉念一想,于她而言,左右不過逐出師門,生死由命,因此最差的結果對她來說其實并無分别。
劍宗七峰的建設格局其實相仿,同樣石闆鋪道,喬木如林,石階層層直上,漸漸沒入雲霧之端,天玑峰的山勢較之天璇還要平順些。風劍心走過淡薄的雲霧,遠遠就見着隐約三四道人影在半山亭台處等候多時。想起搖光峰望山亭的陰影,她此時尚且心有餘悸,腳步不由躊躇起來。見那些人影忽然向她招手示意,風劍心到底是怕辜負師兄師姐們的好意,鼓起勇氣,向半山走去。
清晨霧霭重重,風劍心直到走近,才聽見那些人高聲叫喊道:“快點!快點啊!你快點上來!”聞言,風劍心再也不敢怠慢,也不管此刻體虛力竭,拼勁跑起來。等到她距離半山不過七八丈遠,終于看清那些人應正是三個劍宗的少年。他們站成亭下,此時見她形貌尋常,俱都失望不已,甚至直白的歎息道:“嗨!聽說從玉衡來了位師妹,還以為定是個品貌俱佳的小師妹,咱們這才辛苦起個大早,現在啊……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咯。”
“就是就是,嗨,早該想到的,真正的好師妹也不會發落到咱們天玑峰來,怪我怪我,真是不該癡心妄想,常師兄,現在時辰還早,回去補個回籠覺還來得及,走咯走咯。”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這一唱一和,言語之中盡是嘲諷挖苦之意,風劍心就是再蠢也聽的明白,面色登時又羞又苦,腳步停住,一時躊躇無措,進退兩難。
當中為首的少年,年紀約莫十三四歲,長相端正,真是俊眉鳳眼,豐朗白淨,氣宇軒昂。他的裝束與其他兩人略有不同,劍宗的白衣繡着灰線,金佩的玉帶腰封,手中的配劍也是珠光寶氣,華貴非凡,顯然在這天玑峰上擁有超然的地位。不過這少年眉眼鋒銳,甚是趾高氣揚,讓他那副俊秀的模樣都顯得有些驕傲和刻薄。
這少年對風劍心興緻索然,視若無睹與二人說道:“本公子一早就說過,這七星頂上要論美貌,以玉衡峰的雁師妹為第一。你們這兩貨偏說這回說不準要來傾城的絕色,這回輸的心服口服了罷?既然願賭服輸,說好的,張老學究的留堂作業,就由你們兩個替我對付過去吧。”兩人暗歎倒黴,對着那少年連連稱是。
風劍心教他們一頓冷嘲熱諷,心裡當然不會舒服,正想繞過他們獨自上山,沒走兩步,那少年忽道:“你且站住!你是掌門師祖叫上山的?”風劍心不敢拒答,輕聲應是。
那少年将她略略打量,道:“原來如此,你叫什麼名字啊?”
“風……風劍心……”女孩嗫嚅回道。
“名字倒還不錯,就是這模樣嘛……啧啧……”話裡話外,都是不盡人意的嫌棄,少年擺出師兄的架勢,挺胸道:“你且聽好,本公子姓允名天遊,正是天高地廣,任我翺遊是也。我是天玑峰允首座唯一的兒子,也是他老人家首席親傳弟子,你雖是二師伯的徒弟,入門卻比我晚,無論是先來後到,還是論資排輩,你都該叫尊我一聲二師兄才是。”
風劍心聽符靜慈說起過劍宗的規矩,行着剛學來不久的禮,左掌蓋在右掌上,躬身一拜,“二師兄好。”允天遊還是見到行禮這般生硬可笑的,看來當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土包子。
再指着那二人道,“這是肖正,這個是常春,入門都比你早,按理都是你的師哥,快行禮請安吧。”風劍心初來乍到,不明所以,還是對着二人拜道:“肖師兄好,常師兄好。”
豈知這一禮畢,三人俱都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她還真叫,她還真叫!”
“可不是,這真夠笨的,天璇峰怎麼會收這樣的弟子?據說還是二師伯的遺命……”
“這麼笨的雖不多見,可也不是沒有。不過我聽說她不但夠笨,運氣還夠好,原來還是個小叫花子呢,現在……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這些劍宗弟子,都是心高氣傲,背景深厚的主,不是她這無權無勢的孤女惹得起的。風劍心任由他們恥笑,臉色陣陣青白,抿緊唇咬着牙,不敢說話。風劍心忍着羞辱就要從人群中穿過去,允天遊卻突然橫鞘一攔,“诶!師兄不帶路你就敢上峰?未免也太目中無人了吧?”
風劍心止步,低眉不語。那少年道:“聽說玉衡峰不要你,掌門師祖才把你這小叫花丢到我們天玑峰來?啧啧,當我天玑峰是什麼去處?”風劍心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她并非傲慢,不過是找不到第二種神情掩飾心中的悲苦和膽怯。她也知道,允天遊所言非虛,短短幾日,輾轉天璇,搖光和玉衡,現在是天玑,自己有多讓人嫌惡,她早已心中有數。
“怎麼?不說話?看不出來你還挺傲氣的。你真當你好運當了二師伯的弟子,就是天璇峰未來的首座了?”
風劍心惶恐,“我,我不敢……”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得很呐!還沒上山你就如此這般目無尊長,驕傲跋扈,要真讓你學成真本事,恐怕連我爹也不放在眼裡了!”
“我,我……我真的沒有……“允天遊存心刁難,風劍心口拙,當然是百口莫辯。
“你說沒有就沒有?好啊!我就先替師門考校考校你。這樣吧,想要入我山門,需行大禮,以示誠意,你知道該怎麼做吧?”允天遊抱劍而立,居高臨下,其意當然是要給她下馬威。誰知風劍心竟不猶豫,對着他就是一禮到底,恭恭敬敬道:“見過師兄。”這下倒讓三人有些始料未及。素來江湖中人一重武藝,二重風骨。他們雖未出師入世,卻還算是半個江湖中人,若是他們是絕不會這樣輕易卑躬屈膝,想不到眼前這貧弱的姑娘竟毫不猶豫的長身一禮。這時想起她出身卑賤,這樣的為難也着實算不得什麼。
允天遊神色略顯僵硬,想來先前準備的諸般折辱對她而言俱是不值一提,頓時興味索然。讪笑兩聲,也不再為難,轉身帶她上峰。
“你初來乍到,有些規矩你要曉得。這裡的人入門時間都比你要早,咱們都是你的師兄師姐,不過師兄們畢竟寬宏,因而你隻要在我爹,也就是天玑峰的首座和兩位師祖面前,叫我師兄就是,你且放心,師兄們會好好關照你的。”允天遊謊言相戲,風劍心雖有疑惑,也不好多問,遂順從稱是,“我知道。小的見過三位師兄。”
允天遊和肖正,常春互換眼色,俱是忍俊不禁,都覺這小乞丐完全不通人事,簡直是蠢的無可救藥。肖正不由擺起師兄的架子,說教起來:“師妹,肖師兄當你是自己人,不怕說與你知道。你雖然名義上是二師伯的弟子,将來有沒有資格能做這天璇峰的首座,說不定還要看我們師父的意思。”
“肖師弟,不要亂說話!”允天遊雖出口制止,卻無怒意,反而甚有傲然之色。常春跟随他日久,哪裡不知道這位天玑峰首席師兄的性子?見他高興,連忙奉承道,“怎麼會是亂說?如今,兩位師伯不幸駕鶴歸天,四師叔沉迷鑄兵造刃,素來寸步不離問劍台,五師叔病疾纏身,無暇掌事,六師叔執掌刑堂,遊離在權勢之外,七師叔自由自在,整日帶着他的那些小徒弟浪蕩江湖。這劍宗的進出賬目,各部的田地商鋪,大半都是師父在打理……這往後順理成章啊……”常春剩下半句沒說,其意已不言而明,順便還帶着允天遊放眼未來,憧憬前程,“師兄将來要坐的恐怕不止這區區天玑峰的首座……”肖正也趁機附和道:“到那時,師兄飛黃騰達,可别忘了師弟們。”
允天遊不禁颔首,眼睛發亮,想來已是心馳神往。此時卻還裝模作樣道:“诶,言之過早,言之過早。”肖正見他甚是受用,當即趁熱打鐵,“不早不早,再過十年……師父正當盛年,師兄您更是年輕有為。就憑您中京禦刀府的出身,那可是正經的名門大宗,若是再成為天玑峰首座,那自然是前途不可估量。到那時,美人配英雄,玉衡峰的雁師姐自然對您青眼有加,這可是一段佳偶天成的姻緣啊。”
聞言,允天遊當即喜形于色,表面還要謙虛,“诶,我既是劍宗的人,自然要為劍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哪裡還會去想什麼禦刀府的出身。”
“正道十二宗,同氣連枝,師兄若是坐上這天玑首座的位子,也不比那禦刀府的霸刀門主差……”
他們一路談笑風生,全然沒将小乞兒放在眼裡。風劍心在他們後面聽的有些明白。想來這位二師兄對玉衡峰的三師姐情有獨鐘,因而處處與自己為難,以此來讨好那位三師姐。卻不知這是他自作主張,還是有那位師姐的授意?一想到劍宗号稱名門正宗,這人心居然也如此險惡,心中不免一陣惶惑凄涼。想起那日的遭遇,至今還不寒而栗,再見三位師兄就總覺得還要被帶去哪裡狠揍一頓,思及此處,更不由的不安恐懼起來。她不動聲色的往四周張望,按照往常的經驗,思考着若是被群起而攻,她該從哪個方向,哪條路線逃下山去。
或許是這位二師兄被一路的奉承阿谀捧得通體舒暢,心蕩神怡,路上居然沒有與她為難,或者是他根本就瞧不上這位出身卑微,畏畏縮縮的小師妹。總之安然到達天玑殿外。甬道居中,直往天玑正殿,兩邊的練武場上,早有三四百名白衣少年舉着木劍練習劍招。随着負責教習的師叔一聲令下,衆人換了招式,姿态威凜,架勢整齊,偶有出錯的,便有教授的師叔前去指正。風劍心經過場中都能感受到那股肅殺端嚴之氣,内心震撼不已。
高台之上,站着一位灰衫白衣的中年男子,正負手而立,注目巡視衆人練武的情況,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隐秘,而無論衆人的劍法是好是壞,他的面色自巍然不動。這位當然就是劍宗排行第三,現任天玑峰首座,号稱天行劍的允正賢。
風劍心有生以來初次見到這般數百人練劍習武的景象,教這股豪氣所攝,不由心馳神往。然而摸到右手,剛剛還熱血沸騰的心又迅速涼下來。
允天遊執劍向中年男子一拜,道一聲:“爹。”允正賢微微颔首,允天遊就帶着肖正和常春告辭,三人同往側殿而去。演武場上都是些初入門的弟子,在這裡練習基礎劍式,像他們這樣入門已久的,則需要到殿後的練功房修煉。
“你随我來。”允正賢不愧是允天遊之父,相貌端正,儀表堂堂。身着玉冠華服,勾金畫銀,一雙眼睛銳利非常,如刀尖那點寒芒,能洞穿人心,教人不寒而栗。就看這架勢和做派,風劍心就對他嚴厲的評價初具印象,難免有些怵他。
心懷忐忑随他走進正殿,殿内高懸“德昭武揚”的金字牌匾。允正賢走上階梯,越過長案坐下寶座,就直入正題:“習武一道,任重道遠,需克難刻苦,你年已逾六,錯過最佳的入武年紀,資質也尋常,再不努力就注定難有成就。”
這與老祖宗說的無異,風劍心雖然沮喪,也隻能回道:“是,弟子知道。”
“師父已經同我說過,你且将右手伸出來。”
事到如今,避無可避,風劍心伸出右手,慢慢拉高袖口,一隻畸形怪異的右掌便顯露出來。将傷痕的缺陷展現出來,這讓風劍心感到異常窘迫的羞愧。
允正賢見此,連連搖頭歎道:“難哪難哪。”風劍心聞言,心底當時涼透,沒了半點希望,默默垂首,站在殿下,不知所措。
半晌,允正賢道:“也罷,聽天由命吧,你且上來。”風劍心依言上前,允正賢從面前的案上拾起三本秘籍和一幅卷軸。“我劍宗氣劍合一,于劍法上的造詣,當世無出其右。所謂的氣,即是内功真氣,劍,則是劍術招式。這裡一本是氣宗的《天序四時訣》,一本是劍宗的《潮歌劍典》。至上代祖師,殚精竭慮三十載,終将氣劍合一。到兩位劍聖這裡,更是參悟出氣劍合一的玄關竅妙,終至絕頂窺真之境。而這氣劍合一的要訣,就在這本兩位宗主編撰的《無上劍意》裡。“
風劍心聽說這三書一軸竟有如此來曆,不禁心生敬畏,端端正正接過。允正賢交代道:”先修内功基礎,再練入門招式,等到能将劍意融會貫通之後方可修煉下一境界。否則,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而且境界越是往上越是兇險……“轉念一想,以她的資質根骨,修煉到通曉境恐怕就已是極限,想要再進一步那是千難萬難。”這幅卷軸上是人體的經脈穴位圖,你要修煉内功,行宮運氣,需從此始。你回去将這幅圖背下來,之後再找你二師兄,去吧。”
允正賢擺袖,示意她可以退下告辭。風劍心退到階下,打開半幅穴位圖,瞪圓眼睛看了看,又望望三師叔,又看了幾眼,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允正賢皺眉,“怎麼?這麼快就不懂了?”風劍心深埋腦袋,尴尬道:“師,師叔……弟,弟子不識字。”
允正賢那張端嚴的臉面一怔,這結果還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是的,風劍心這些年過的都是風餐露宿,颠沛流離的乞讨生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談何能讀書識字呢?一二三四或許還能認識,其他的,那就真的是兩眼抹黑,目不識丁了。
劍宗還真請有教授學童文學數理的先生,一般教到風劍心這個年紀的,就算再頑劣不堪,卷軸上的穴道經絡和三本秘籍的基礎要點,即使囫囵吞棗,不能盡解其意,也總能死記硬背下來。
因為太過匪夷所思,允正賢反而忽略掉風劍心最基本也最明顯的常識,風劍心……她不識字……
“本座遵從師命,傳你本宗的武學基礎,領你入門修煉,至于往後的修行成就全憑你的努力造化,不意你卻連入門都……“就算是允正賢,也頗覺無奈。”天遊!”也不知允天遊是不是早在殿外等候,聞言立即快步進來,“弟子在!”
“文理學業,自有張先生教你。你每日先去明鑒堂啟蒙識字,不得怠慢。等早課完畢,你再跟着這位師兄修行練功。”
“是。”
“還有,你往後就住天璇峰罷,不必搬到這天玑峰上來。每日上山下山,雖然勞累些,對你卻是有益無害,去吧。”風劍心一想起這天璇天玑的上千級石階,如此往複,怕是兩條腿經受不住。不過轉念一想,正如三師叔所言,練武本來就要刻苦克難,她資質有限,再不刻苦用功,此生确實難有成就。以為領悟到師叔的良苦用心,風劍心心懷感激的謝過師叔,背起包袱,抱着書卷就此下山。
等她一出殿門,允天遊立刻就道:“爹,我們難道真要教她?”允正賢悠然品茗,“她的身份非比尋常啊,雖是二師姐的遺願,卻不算天璇峰的親傳,師父這是拿她來考校我呢……或許,這是他的試探也未可知啊。““您是說,這是太師父派來監視咱們的……”允天遊年輕氣盛,一聽是太師父的考驗,風劍心極有可能是派來的眼睛,當即就急道:”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太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對咱們……“
允正賢氣定神閑,說道:”慌什麼?現在是特殊時期,就算他察覺到我的野心,也不會現在就對付我們。甚至,他或許還會很樂見其成,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出題考校我。”允天遊緩過氣來,聞言情緒卻更高漲起來,驚喜道:“您的意思是?”允正賢高深莫測道:”最近你要和天樞峰的那位多走動走動,關懷關懷,冉蓮譽和雁妃晚那裡你要避避嫌,别讓你太師父知道,不然要壞事的。天璇峰的杜志恒還有些用處,你可以暗地裡籠絡他。“
略微思量,允正賢沉吟道:”至于那個小叫花,以不變應萬變,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既不過分親近,也不刻意為難,連符靜慈都不要她,我何必要惹這個麻煩?”
允天遊試探道:“那要不,趕她走?”允正賢聞言神情一凜,短髭上翹,顯然很是不滿,允天遊見此即刻收聲。
“愚蠢!你以為師父就不想将她逐出師門?師哥師姐可都是因她而死的,就算這樣師父也沒把她趕走。為什麼?因為沒有足夠正當的理由。她若不犯劍宗的七大律,劍宗将她逐出師門就一定會招來非議,更有損劍宗的顔面?你出手趕她走,倒是讓他們稱心如意,明面上,要重罰的還是我和你!”
“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