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她,一介孤女,微不足道。等到時機合适,不管她是來做什麼,我們都能不動聲色的将她送走。”允天遊眼珠轉動,已然計上心頭,欣然而去。
允正賢如鐵般的指節叩着桌案,目光凝重悠遠,卻浮動野心勃勃的光芒,“師父啊師父,如今師哥師姐仙去,秦洛兩家血脈單薄,您的衣缽,還能傳給誰啊?”
風劍心當然察覺不到允正賢的險惡用心,還真當他是要鍛煉自己,心懷感激的下山去。直覺三師叔人雖不苟言笑,卻也不是蠻不講理,二師兄雖然瞧不上她,倒也沒有對她拳腳相加。再次回到天璇峰,找到分配給她的房間,放好包裹,随即又匆匆折返回天玑峰。不出意料,這峰上峰下上千級台階,她這從未練武的身闆要爬起來,當真累的夠嗆,隻覺兩股顫顫,氣喘籲籲。
此時早練已散,這回等着風劍心的就隻有允天遊一人,等她上山,當即就帶她去見那位啟蒙先生。這先生姓張,是這安陽縣裡的秀才,約莫四十歲的年紀,寒窗苦讀三十載,七次落榜不第,生活所迫,因而來到劍宗教書授學,賺取些生活用度,積累科考盤纏。雖則落榜,終是有些學究脾性,原本他還真看不上那些以武犯禁的江湖豪客,所幸這劍宗是太祖皇帝欽封的寶地,束脩豐厚,他才勉強願意上山授學。當然,看不慣江湖草莽的想法,在這些刀光劍影面前總是不敢說出來的。
張先生自認為是懷才不遇,卻還自視甚高,一聽允天遊話裡話外透露出風劍心的出身,那張驢臉當即就拉得老長。教些江湖孩子啟蒙也就算了,左右劍宗的名号打出去,這十裡八鄉的都還要敬他三分,可要教個小叫花子讀書識字,這若是傳揚出去,他張先生的這張臉要往哪兒擱啊……
允天遊一見他這黑沉的臉色就知算計成功,當即向先生道别離去。他早已過啟蒙的年紀,讀書識字單純是為練武,他也不需博覽群書,出口成章的高深學問,在劍宗,在江湖裡,學問并沒有一套劍法來的更加有用。
張先生要求風劍心坐到課堂最末一排。這明鑒堂裡,學子也有三四十人之多,約莫都是四五歲堪堪啟蒙的年紀,風劍心坐在這群幼童裡可以說是相當的引人注目。不過,即使這些孩子的年紀比她還小,此時也早過一筆一劃,注音念字的階段,課堂之上搖頭晃腦的“之乎者也”一起,風劍心登時頭大如鬥,恍恍惚惚如在夢裡,當場就迷迷糊糊,不知所雲。一堂課下來,竟是半個字也未曾學會。
先生對她更是不管不顧,他不過是來混點束脩,難道還要特意為她一個小叫花輔導?裝模作樣的交代她勤學刻苦雲雲,全當沒看見她那副苦惱的面容。
夜裡回到天璇峰,翻閱三師叔傳授的那些秘籍,先打開那本《天序四時訣》,她還是憑着那個“四”字找到的内功秘籍,不出所料的,那些文字在她眼裡就如天書那般高深莫測,莫測高深。再打開《潮歌劍典》和《無上劍意》,《劍典》上的的圖形倒是更多些,可唯有圖形,不懂注解,那也是兩眼抹黑,不明所以。那本《劍意》總綱呢?雖然開篇不過短短八句,可她通篇盯下來,就隻認識什麼“一”“三”“七”這些數字,當時就是頭昏腦漲,雲裡霧裡。随即展開那幅經脈穴道圖,圖形倒還算看的明白,就是那些紅點邊上注釋的小字半個也不認識。半晌,風劍心終是頹然坐倒,心灰意冷。
就這般渾渾噩噩的過去七日,秦掌門居然大駕光臨,上峰之時順便來考較她的武功進境。風劍心即時就怔在當場,允正賢此時道出實情,師侄身世孤苦,不通文字,如今已讓張先生啟蒙教導。秦逸城想通此節,也就沒立刻發怒。先識文再練武,倒也是這個道理。既然如此,秦逸城就順勢考校她的文字,誰知風劍心居然也是一竅不通,就連山水人文這幾個字都不知曉,場中的天玑峰弟子已經發出竊笑,秦逸城隻覺老臉丢光,怒而責問她如何毫無長進?
風劍心畏懼他的威嚴,還不及回答,允天遊就搶道,非是先生不用心,實在是小師妹太笨太懶。秦逸城勃然大怒,痛心疾首道,“師門不幸,師門不幸!”想不到秦繡心臨終前收的徒弟,非但身體有缺,根骨下乘,就連腦袋都有問題。正要拂袖而去,風劍心連忙在他身前跪倒,“是我太笨,可我就是學不會,學不好。老祖宗,你不要趕我走,弟子,弟子願意去天璇峰做個掃地的雜役。”
秦逸城當真要被她氣得站不住,怒道:“好,賤命就是賤命,真是不思進取,鼠目寸光!好,你既然這麼喜歡打雜做工,便去天璇峰罷!什麼時候你做不下去再來找我!”說罷沒給她半個眼神,怫然而去。劍聖當然不是對這小叫花有多大的期望,可她既然是秦繡心的徒弟,如此廢物折煞的就是他秦家的臉面!别人看的就是他秦逸城的笑話!
允家父子心中暗暗得意,這回做的可是滴水不漏,既推波助瀾的解決掉風劍心這個麻煩,還讓自己置身事外。意外的是,風劍心竟也似無端松下口氣,緩過神來。
她自認根骨資質奇差,縱使勤修苦練也注定難有成就,原本還怕太師父震怒之下逐她下山,擔憂惶恐使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老祖宗放話,願意留她在此做個雜役,那也總比她下山風餐露宿要強。下峰時,風劍心是被陣陣噓聲中,灰頭土臉的下山的,至少他們認為是這樣。強者的落魄,下位的逆襲,這些情節總是人們愛看的,盡管風劍心還遠遠稱不上是強者。
風劍心是二師伯臨終前收的徒弟,她出身卑微,卻占據着原本不屬于她的地位和名号,這讓常年身居下位的衆人嫉妒的發狠。而現在這樣的人被揭穿本質,其實她就是平庸無能的蠢貨,如此總算稍解心頭之恨,雖然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風劍心再次回到天璇峰。這些時日以來,她對這裡似乎已經存在一種親切感,和家的感覺還相差甚遠,但是好在,總算擁有能回來的地方。從此,風劍心謹遵師命,在天璇峰上做起一名不起眼的雜役。一早起來,她就幫着老仆趁着衆人還未早起練功之前清掃演武場。其時正逢春深,地上極少落葉,但要清掃偌大的廣場和整座天璇大殿,還要負責給天璇峰衆弟子準備早飯,難度可想而知。劍宗當然也考慮到這些情況,因而就光在天璇峰雜掃的仆役就有不下三四十人。
和風劍心一起負責清掃演武場是個四五十歲的大娘,因夫家姓海,人們都叫她海大娘。這海大娘初次見到風劍心時還頗感詫異,因為這七星頂上從事雜務的都是些上年紀的婦人,都是從山下的農舍或者附近的村鎮挑選的,像她這樣年紀輕輕的是極其少見的,或者說,她更應該在現在她們清掃的演武場學武練功。不過,宗門之事不是她一介村婦能夠過問的。七八日相處下來,大娘見她做事勤快,也不嬌氣,雖然寡言少語,說話卻是溫溫和和的,就是比較怕生,倒也挺讨人喜歡。
這日天璇峰早練完畢,一衆弟子從練武場回來,風劍心這日幫忙去送早飯。起初并沒有人注意到這名尋常的雜役,還以為是劍宗雜役的家生子,後來不知是誰走漏的風聲,對她竊聲私語的人就漸漸多起來。都說師父收了個廢物徒弟,不但出身卑賤,資質更是一塌糊塗,先被搖光趕走,又被玉衡退回,最後從天玑跑回來,如此一無是處,着實讓天璇峰各人擡不起頭來。
天樞峰雖說也沒了首座,可天樞峰首席弟子的身份擺在那裡,沒人敢說三道四。如今天樞峰由洛天河代掌,還有冉師姐從旁助理,天璇峰的各人不時要經鐵索橋到天樞,在洛天河門下受教。因這兩峰相接之處所距甚近,早在秦繡心少女時,便與洛君儒青梅竹馬,關系甚密,因而時常無事就往天樞峰去。洛秦兩位掌門責令無效,終是心疼愛女,故讓天權峰的鑄器台專門打造出這鐵索橫峰。
長此以往,索性時常讓二峰弟子合練,一來互相激勵,二來教導方便,這慣例就一直沿襲至今。
說來甚遠,就說現在這裡,對風劍心有怨怼的人當中,以一名十七歲的少年為甚。這人名叫杜志恒,他是最早跟随秦繡心的徒弟,論資排輩,他應該是天璇峰的大師兄。但這些年無論他如何勤修苦練,讨好孝敬,師父卻一直沒将他列為天璇峰首席。其他人都說,那是秦繡心的眼光高,她曾信誓旦旦的說,一定要挑選資質最高,品貌最佳,将來的成就不輸給劍聖的徒兒。
杜志恒雖然有怨,卻也想見到将來的天璇峰首席弟子,究竟會是怎樣驚才絕豔之人。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貨色,居然是個……打雜掃地的小叫花?
少年實在無法理解師父的選擇,應該說,天璇峰上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如今,天璇峰雖由秦太師父代掌,由杜志恒協助管理,可掌門卻遲遲不肯将他扶正為首座親傳,時間一久,杜志恒頗有微詞,将這份不滿暗暗發洩在風劍心那裡。當然,縱使他再怨憤不滿,也不敢在明面上為難這位“師姐”。就在他還着如何悄無聲息的趕跑她,好讓自己被扶正的美夢時,好消息居然不期而至……
風劍心要離開天璇峰,去天樞峰風香小築了。
風香小築是什麼去處?
原來,秦逸城罰她的本意是叫她吃苦受累,好迷途知返,用心刻苦的練功學武,誰知這風劍心居然甘之如饴,更是越發的得心應手,氣的秦逸城連聲大歎:“造孽!造孽!孺子不可教也!”洛天河性情沉穩慎重,聞言倒是另有想法。
“日前景飛奉命帶人下山,前往川北詳細查探當日情形,尋找鬼王的蛛絲馬迹。誰料有部分弟子在川北與白骨旗祝老怪的人遭遇,不幸遇難身死。如今我已命人重金撫恤,讓他們屍骨還鄉。”
“如此就好,有什麼問題嗎?”秦逸城不以為意。江湖中人本就生死難料,就連他們的孩子都會遭遇不測,流血犧牲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
洛天河道,“其中一位弟子的娘親就是現在照顧清兒的譚婆婆,她早年喪夫,如今喪子,向我告求抱骨歸鄉,照顧家中的孤兒寡母……”秦逸城稍稍思忖,歎道:“喪子之痛,你我皆知。此事應當準允。”洛天河道,“如此一來,照顧清兒的人就要重新選定。”秦逸城反應過來,疑道:“你是說?讓這孩子去?”
“她與清兒同病相憐,清掃雜役甚是娴熟,頗能吃苦耐勞,我看讓她照顧清兒不成問題。你我正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她在天璇峰上,不免惹人非議,遲早要招來是非,送她到天樞去,正好遠離這是非之地。再者,她與清兒年紀相仿,正與清兒作伴,也為免讓她孤苦伶仃,太過寂寞。畢竟有些話,清兒不好跟我們說……”
秦逸城思來想去,此法雖然可行,不過還是顧慮道:“不可不可。若是她将繡兒和君兒的事說出去……清兒神虛體弱,可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秦洛兩家僅存的血脈,可不能……唉……”
洛天河卻意味深長道:“清兒是咱們用極大代價救回來的,當然要珍之慎之。可你想過沒有,咱們能瞞她一時,卻不能瞞她一世啊。我昨日替她把過脈象,氣息和緩,近期無恙……風劍心就是最适合的人選……”秦逸城望着師哥那意有所指的眼神,忽然回過神來,“你,你是想……”名正言順的,将她逐出劍宗……
風劍心次日就被宗主召見,先對她噓寒問暖,問她近來是否辛苦,然後直入正題,提出要讓她去做份輕省的差事。當然就是讓她去天樞峰的風香小築。秦逸城告訴她,她要照顧的是個可憐的病弱的小姑娘,務必要将她照顧周全,臨行前鄭重吩咐,萬萬不能将她師父和師伯的死訊告訴那個孩子,絕對不能讓她知道,就連夢裡也不能說!還特意警告道:“要是你走漏半點消息,就要将你逐出師門!”
風劍心哪裡知道這其中的算計,聽說對方是個病弱的女孩子,當即就答應下來,立刻回去收拾衣裳,趕到天樞峰去。
洛天河與秦逸城兩位劍聖機關算計,卻萬萬沒想到往後會因為這個決定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天樞峰的風香小築就在半山腰處。需從東面穿過天樞殿,再往下走,終見别有洞天。
七星頂的普通弟子向來是不允許随意入内的,那裡可以說是劍宗禁地,就連七峰峰主及其親傳首席,也需要請示許可方能進入風香小築。
曾有不明所以的弟子誤入其中,就被罰往洗心涯思過三月。開陽峰上洗心涯,風刀雪刃,雨冷霜寒,當真教人刻骨銘心。
天樞殿後是一片小竹林,穿過竹林,沿着青石闆小徑往下走,漸見俏白的李花分栽兩道,微風拂起,呼吸間,花香清雅,滿面春深。溪泉流水的潺潺之聲逐漸淌入耳中,歡悅如歌,仿若山中的天籁靡音。穿過花路,眼前豁然開朗,一灣湖水半環平地,芳草萋萋間,坐落着一間精緻小屋。綠茵之上,一片繁花似錦,萬紫千紅,微風揚起馥郁花香,清晨微光正好,白霧如煙,露冷花嬌。
幾株桃花夭夭,幾樹梨花皚皚。白的玉蘭素雅,紅的玫瑰絕豔,金盞菊團圓錦簇,郁金香昙花一現,春色滿園,争奇鬥豔,近乎可以說是壯麗。風劍心瞧得目眩神迷,疑是到了仙境。
她生來孤苦,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燦爛的景緻,不由信步走去,徜徉在花海之中。目不暇接,眼花缭亂,大抵就是如此吧?忽見地上低矮的小花,默默無聞,她忽有觸動,蹲下身來,細心呵護,目光溫柔似水,缱绻多情。
她總算明白為什麼是“風香小築”。此處确是絕景,身在此間,神遊物外,能忘卻世間一切苦痛,是桃源仙境,是世外淨土,讓人不禁生出于此同老的想象。
“那是紫雲英……”一聲溫言軟語,宛若流水清律,春雪初融,自身後驟然響起,風劍心忽而驚醒,轉身看去,卻見一名少女正緩緩走下小屋的木階,望着她盈盈而笑。
那女孩與她年紀相仿,雖然未施粉黛,姿容清麗絕塵。明眸含光如情動,粉唇微啟勝春嬌,一襲白衣素雅高潔,若玉蘭含苞悄綻無聲,真似世外仙境裡的仙眷。
風劍心還真以為見到花仙精靈,怔怔而立,意識已是飄然恍惚。那女孩見她望着自己的癡傻模樣,卻未有受到亵渎的不适感。她能從那雙純澈的眼睛裡感覺到,感覺到那種憧憬和敬畏,純澈的沒有半分無禮的亵渎。
不過這樣還真夠傻的……女孩以袖掩唇輕笑,她道:“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紫雲英。世人皆愛牡丹,何以你卻喜歡這種無名的花呢?”風劍心總算堪堪回過神來,小仙子問話,風劍心尴尬的撓撓腦袋,道:“我其實也沒有太喜歡它,就是覺得它跟我有點像……”一樣的不起眼,一樣的微不足道。“啊哈哈……原來是叫紫雲英,這名字可真好聽……”
仙子小姐姐的聲音也好聽……不過這句,她倒是沒敢說出來。
“你說這花和你相像?為什麼?”那女孩子向她走近,風劍心不知怎的突然感到心跳急速,面紅耳熱起來。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忽然蹲下來躲避她的視線,随手撫弄那些花花草草。
“那是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風劍心連忙把手從那株虞美人上移開,不經意間觸碰到别的花,那女孩道:”孤賞白日暮,暄風動搖頻。夜窗藹芳氣,幽卧知相親。這是芍藥,也叫将離,不過我更喜歡叫它餘容……“
“你好厲害啊……”風劍心滿懷憧憬的對她發出驚歎。女孩微微側顔,剔透蒼白的臉浮起一抹薄紅,她道:“這些不算什麼,我聽說萬重山的搖花隐是真正的人間仙境,那裡奇花異草,甚至還有珍奇異獸,可以說是世間無雙……”
“我是說念詩!”風劍心突然直言,目光灼灼的望着她,”我覺得你會念這麼多詩真的好厲害。”女孩微微怔愣,随即失笑道:“什麼啊,他們都說我侍花弄草頗有心得,誇我會念詩的,你還真是……小呆子,你莫不是在取笑我?”
“小呆子?”風劍心滿臉茫然的左顧右盼,而後指指自己,“我啊?”女孩微笑不語,風劍心忽而想起什麼,叫道:“啊啊啊啊,老祖宗讓我照顧的人,就是你?”女孩忍俊不禁,“還說你不呆?小……師妹,你叫什麼名字啊?”小呆子整理下衣裝,對着女孩就是恭敬一禮,“風劍心見過師姐,師姐,你叫什麼名字呀?”女孩聽着她那套不倫不類的說詞,溫和笑道:“原來你就是爺……老祖宗叫來替換譚婆婆的人?那你可要聽好,我名叫洛清依,你應該我大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