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巫山五鬼縱橫北方,惡貫滿盈。我那兩位師伯行俠仗義,萬裡緝兇。追擊七天七夜,終在西荒的流魂谷外,将五鬼斬盡殺絕。此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五鬼又怎麼會到此處興風作浪?”
公孫繁冷靜道:“初出茅廬的日月雙劍當時确憑此役名震江湖,公孫神往久矣。可是,我查閱過當年的卷宗,根據當時的結案陳詞所述,四鬼确然格斃當場,曝屍荒野。唯有色鬼宋竊玉被卷進黃風塵暴之中,生死不知。因江湖十年之後仍無消息,才被官府認定為死亡,而當時他所犯下的二十八宗采花命案才能遞書陳結。”
聽聞此言,劍宗不免神情凝重,憂心忡忡。
“這麼說來,你是認為此賊或許還在人世?而且,依照邪道妖人有仇必報的蛇性……”雁妃晚看了看洛清依,見她神色還算淡然,說道:“蟄伏十五年之久,兩位師伯已然仙逝。若他真有心尋仇,那麼首當其沖的,無疑就是……”
洛清依暗暗捏了捏拳,開始積蓄勇氣。當她再望向公孫繁時,眼神裡已是堅定和果決。
“公孫小姐是想要借我,引蛇出洞?”
“不可以!”
突然插進來的青稚女聲從門後響起,風劍心怒氣沖沖的走過來,一把将盛着柿餅的荷葉大碗放在桌上,立刻張開雙臂,将洛清依護在身後。
風劍心直直的瞪着公孫繁,憤怒道:“大師姐身骨貧弱,你怎麼能拿她當誘餌?你們官府無能,擒不住歹徒是你們的事,與我師姐何幹?”
公孫繁輕笑,不以為杵,“你小小年紀倒真是有護主的忠心,難得,難得。”
洛清依心中暖熱,搭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下來。然而素來對她百依百順的小師妹此時卻分外倔強,依然寸步不讓。
“師姐你别怕!她要是敢拿你怎麼樣,我就算是要尋她拼命也……”
公孫繁鳳眼微挑,道:“你要找我拼命?恕我直言,就憑你的武功,就算我要拿她怎樣,你能攔得住我嗎?”
風劍心心神顫動,雖知她說的不錯,二者之間的武功天差地别,即使她奮勇拼命也決計擋不住對方半步。可饒是如此,守護師姐,保護大小姐是她的責任和使命,就算是死,也絕不能退卻。
公孫繁見她意志堅定,不由心生好感,因此緩聲問道:“小姑娘,飯菜準備好沒有?”
風劍心瞪着她,顯然怒氣未消,倔強的沒有回答,那副模樣,分明就是拒絕的意思。公孫繁向左右道:“你們瞧她,還真有顆忠心護主的犬馬之心。”
允家三兄弟聞言發出陣陣嬉笑,就連允天遊也不禁投來嘲弄的眼神。這話裡雖是在誇贊風劍心的忠誠,可用犬馬來形容小師妹,還是讓洛清依感到不快。她壓沉聲音,回道:“公孫姑娘請你慎言,心兒是我娘親的徒弟,與我以姐妹相稱,并無主仆之别。”
她忽然強硬起來的态度讓公孫繁感到詫異。洛清依看起來性情溫和,竟然會為區區一個小弟子發怒?
禦刀府的少府主也不由對眼前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她問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風劍心理也不理她。雁妃晚在旁邊看着暗笑,這小師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除大師姐的話是誰也不聽,誰也不懼。
既然公孫繁有示好的意思,洛清依索性順水推舟,将風劍心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随即回答公孫繁的問題。
“她叫風劍心,是我娘唯一的弟子。”
公孫繁向風劍心道:“你說的沒錯。要是禦刀府擒不住兇徒是我公孫繁無能,絕不會因此就讓洛大小姐以身試險,也不敢讓她身陷險境。若是洛姑娘在我這裡有什麼三長兩短,且不說你這小姑娘,就是遠在西南的兩位劍聖也斷不會與我善罷甘休。”
小姑娘聽她這麼說,心裡的巨石總算能慢慢落地。
“不過,這次的兇犯極有可能就是當年的宋老賊。五鬼曾是巫山的主人,當今逍遙境主許白師的師兄。十五年前此人就已是橫行江湖的高手,遑論十五年的修行造化,恐怕以他如今的武功,就是合我等全力相鬥也未必能輕易取勝。他與洛姑娘的父母還有血債未償,焉知他不會前來尋仇?以防萬一,不僅劍宗的諸位要格外小心,我禦刀府也會暗中護衛,這件事,總要知會姑娘吧?”
公孫繁所言極是,洛清依感激道:“公孫小姐顧慮周全,洛清依謝過姑娘的好意。”公孫繁豁達的擺手道:“你也莫要小姐姑娘的叫,江湖兒女,何必顧慮這些繁文缛節?這樣吧,我如今虛度二十有三,且長你們幾歲,如若各位姑娘不嫌棄,就喚我一聲姐姐如何?”
“晚兒姑娘和小喬姑娘,還有這位劍心姑娘也是,可願結交我這位不成器的姐姐?”
洛清依與雁妃晚眼神對視,俱有疑惑,還有受寵若驚之色。追魂浩然正氣,名聲遠揚,居然願意和她們這些無名小輩結交,着實是出乎意料。洛清依是劍宗少主也就罷了,雁妃晚和舒綠喬還有風劍心可以說是名不經傳,公孫繁竟然等禮相待,可見其胸懷坦蕩。
公孫繁真心相待,卻之不恭。一念及此,三人從善如流,起身向公孫繁作揖執禮,齊聲稱道:“見過繁姐姐。”公孫繁面露喜色,連忙将三人扶起。
她們這邊情投意合,反而風劍心此時無所适從,遲遲不敢來見。洛清依正要為她們冰釋前嫌,公孫繁卻向着小師妹道:“這位妹妹似乎還沒有原諒我,”轉向風劍心,公孫繁恭敬執禮,“先前是姐姐的不是,這裡還望劍心小姑娘恕罪。”
追魂公孫繁揚名江湖久矣,論地位不在洛清依之下,武功更是冠絕青年英豪,如今居然纡尊降貴向這無名的小姑娘道歉,實在是大出衆人意料。允家三兄弟直呼不可,風劍心更是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我,我這就去給各位姐姐們上菜。”随即逃也似地一通小跑奔去後廚。
公孫繁瞧着覺得甚是有趣,現出饒有興味的笑容,向左右吩咐,“去,給我的好妹妹幫忙。”
允萬峰允萬振遵令而去。
姑娘家之間要是親近起來,那就沒有别人插足的間隙,等到風劍心捧着食案再轉回來的時候,四位姑娘湊在一桌就已是相見恨晚的模樣,還貼心的給她留出位子。
劍宗紀飄萍和允天遊還有舒青桐以及萬佛洞天的淳省法師坐成一桌,允家三兄弟坐在他們的鄰座,三桌客人,如今是泾渭分明。
江湖風傳,追魂公孫繁行事冷酷,鐵面無情,甚至說她是夜叉女魃,性情兇悍,今日才知道聞名不如見面,江湖流言原是荒誕不經,信口雌黃。
公孫繁正義浩然,英姿飒飒。京都官宦人家的姑娘多是溫文爾雅,深閨靜處的豪門佳麗,從來就知三從四德,通曉琴棋書畫,與公孫繁這種志在江湖,誅邪蕩魔的俠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自然是話不投機,南轅北轍。
如今好不容易遇着些性情相投的朋友,衆人才知這位姐姐看似孤傲不群,其實性情溫柔熱情,待人更是光明磊落,洛清依和雁妃晚暗道:江湖的流言蜚語,果然不可盡信。
允家三兄弟自視甚高,卻對這位禦刀府大小姐極為敬服,凡事以她馬首是瞻。本來還對她自降身份感到不解,現在見她和朋友們談笑風生,也是為她深感欣慰。紀飄萍當然是順其自然,舒青桐更是樂見其成。行走江湖,與人為善總好過與人為仇,何況妹妹新結交的這位朋友的武功背景皆是不凡,往後若是有劍宗和禦刀府的交情,順勢再幫扶一把,鳳梧山莊想在西南占據一席之地也不全是天方夜譚。
就在這家冷清的客棧裡,衆位姑娘在席間高談闊論,享用美味佳肴,在這處死氣森森的鎮甸,她們的歡聲笑語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引起附近鎮民的恐慌和注目。
等到晚飯吃的差不多時,風劍心挂念着洛清依貧弱的身體,藉機起身向衆人告辭。
公孫繁見她們走後,猶豫着向雁妃晚低聲問道:“風小妹妹的手……”舒綠喬同樣注意到她的傷殘,聞言也是側耳傾聽,雁妃晚幽幽歎道,“聽師姐說,小師妹少年孤苦,遭逢不幸,卻是個極好的姑娘。”公孫繁與舒綠喬不禁憐惜起她可憐的身世,“原是我不該問。”
次日一早,風劍心醒轉過來,按照慣例,她先去洛清依的房外請安問好,聽見師姐迷糊不清的回應,她才放心跑去廚房備置各人的早飯。駕輕就熟的下米熬粥,順便再做道蛋羹,忽的聽得客棧外邊,街道對過傳來凄厲的驚叫聲,而後仿佛一傳十,十傳百,人聲漸漸沸騰起來,叫醒這座小鎮原本沉寂陰森的清晨。
風劍心慌忙放下手中的瓷碗,急忙跑出後廚,正要往洛清依的房間趕去,剛剛跑到客棧一樓的大堂,就見雁妃晚一邊整束發飾,一邊匆匆走下樓來。接着昨夜入住客棧的人也紛紛走出來,她們神情凝重,顯是聽到外邊突然驚起的哀恸哭嚎,此時魚貫而出,循聲找去。風劍心沒有跟随,徑直跑向洛清依的房間,及到門外,洛清依正好推門走出來。
洛清依整衣斂容,一邊下樓一邊問道,“發生什麼事?”風劍心在她身後跟着,答道:“現在外面正有人嚎哭不止,我初時聽到一聲驚叫,隐隐約約像是有人在哭喊‘死人’這樣的話。”洛清依聞言暗道不好,下樓的腳步愈發輕疾。
一出客棧,循着鼎沸的人聲,找到客棧對門往右三戶的地方。這地方離得極近,難怪風劍心能聽見驚聲尖叫。等她們趕到,擁堵的鎮民早将現場圍得水洩不通,洛清依與風劍心對視一眼,縱身提氣,使輕功翻越矮牆。院内的百姓見她二人身負武功,不敢招惹,随即自覺往兩邊讓開。她們徑直走進房中,客棧裡的劍宗等人和允家兄弟早已到達現場,一群鎮民正對着地上那具裹着床被的屍體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對老夫婦正趴在屍體旁邊撕心裂肺,哭天搶地。
洛清依和風劍心一進這房間,就覺氣味異常,空氣中除有一股人在吊死前失禁的臭味,還有一陣若有若無的異香。走近時,發現鎮民們居然自發的築起人牆,将屍體牢牢保護在身後,不讓任何人接近。就連公孫繁也隻能站在人牆外,她審視的目光正打量着房間裡的所有事物,以期能從這裡找到些蛛絲馬迹。
她見洛清依和風劍心過來,微微颔首示意,接着說道:“今日清晨時分,死者的公婆發現她還沒過來請安,找過來就發現她的屍體,和先前的命案如出一轍,死者生前遭受過侵害。死時赤身露體,被吊死在梁上,是她公婆割斷繩索将她放下,用被褥蓋住。”
“公婆?”洛清依微感訝異,看來這次兇徒選擇的目标是年輕的良家婦人。
公孫繁凝眉道:“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挑釁。我們剛到鎮上,隔日就有命案發生,不管兇徒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都要将他繩之以法!”
洛清依問,“姐姐不過去看看嗎?”
公孫繁回道:“現在這裡的百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就算亮出女督捕的身份,他們還是不肯放我過去。也罷,我也想先瞧瞧,這出陽城的捕吏到底有什麼手段?”她再看兩眼,轉身就走,舒綠喬奇道:“繁姐姐不再等等嗎?”公孫繁道:“此去出陽,府衙的捕吏從收到消息到趕來此地少說也要三兩個時辰,與其在這裡空等,不如用過早飯再來。”
舒綠喬知道,旋即也跟着雁妃晚退出人群。一行撤出現場,唯有淳省這出家之人,慈悲為懷,執意要留下為死者誦經超度。
風劍心見到蓋着被褥的屍體,心情立即低沉下來,一路怏怏不樂,憂心忡忡。不過飲食是人之常欲,總要吃飽喝足才能找尋到真兇,告慰逝者的在天之靈。
做完蛋羹,與芝麻粥一道端出,衆人就坐在大堂,神情都有些凝重。唯有公孫繁見早飯備好,眸裡微亮,舀羹用餐,毫不耽誤。
這位姐姐的食量非比尋常,性情豪邁灑脫,她邊吃便道:“我知道你們現在心情沉重,我又何嘗不是?姐姐見過的屍首,不下百具,要知道悲天憫人皆是無用,不如養精蓄銳,為死者緝賊拿兇,告慰亡人。”最末還順嘴贊道,“風小妹妹的手藝當真不錯。”
公孫繁言之有理,衆人聞言,總算收拾心情,開始享用早餐。早飯用畢,法師淳省超度回來,雁妃晚先道:“大師超度亡魂,功德無量,屬實辛苦。”
淳省低呼佛号,合掌而拜,沉沉歎氣,随即回到房間。
客棧的大門一閉,各人回到桌前,三張桌形成合圍之勢,公孫繁也不避諱,開門見山道:“閑話少說,我之前去過兇案現場,雖然沒有過去詳查檢證,不過還是得到些許線索。”
雁妃晚道:“公孫姐姐但說無妨。”
公孫繁道:“兇犯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遺留明顯的蛛絲馬迹,但是正因如此,這如出一轍的手法,我想這樁命案也系出自那名采花盜之手。”
允天遊道:“就是知道這點又能怎麼樣?我們還是捉不住他。”
公孫繁不以為然,“這恰恰暴露了兇手的行藏。”
洛清依略微思忖,說道:“不錯,出陽城的命案發在十一天前,随後的一起就發生在這小鎮裡,如今第三起就在昨夜,那就說明兇手已經近在眼前,要麼他就一直在這附近,要麼他可能從未離開。而現在,他也極有可能還在鎮上。”
公孫繁颔首,“妹妹所言,正合我意。兇犯在我們到達的次日作案,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蓄意挑釁,那麼,他極有可能會繼續行動。”話音落地,衆人心中一凜,不免憂心忡忡起來。若是對方有心挑釁,那麼遲早都會向她們伸出魔掌,無疑是可以預見的。
沉吟片刻,公孫繁道:“還有一件事,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還嗅到一股若隐若無,驅之不散的異香,像是香雪蘭的味道,各位可曾注意到?”
雁妃晚回道:“正要與姐姐說起此節。”
公孫繁道:“願聞其詳。”
雁妃晚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男子,見他們全數羞愧的垂着腦袋,默然不語,說道:“我們在中京的時候,正好與人有過照面。此人就是用帶着香雪蘭的迷香将街巷的男男女女放倒。這迷香若是武藝高強者早有防備的話,效用不大,可若是尋常百姓,當真是防不勝防。”
公孫繁凝眉說道:“可是巫山的恍然香?”
“正是。”雁妃晚回道:“使用它的人,就是逍遙津的鏡花霧绡姬。”
公孫繁冷哼道:“我就知道,恍然香是巫山的獨門迷藥,看來惡賊确實就是巫山的人!卑鄙無恥的奸賊,盡挑些可憐無辜的弱女子下手,真是禽獸不如!”
雁妃晚道:“如此可知,其一,此人所用迷香是巫山獨有,那麼就證明他和宋老賊關系匪淺,抑或就是他本人。其二,此人還在高陽鎮内,而且距離我們極近。那麼,想要在他下次犯案之前擒住,就要盡早謀劃才是。”
說的簡單,可兇犯神出鬼沒,至今杳無音信,要擒住賊人,談何容易?
公孫繁的視線落在洛清依處,眼神躊躇不定,似有什麼難言之隐。洛清依感受到她的目光,索性直言,“公孫姐姐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小師妹的心裡莫名生出不安的預感。
果然聽公孫繁道:“事到如今,唯有引蛇出洞為計,不過此事需要冒些風險,不知道各位願不願做?”
劍宗衆人相互對視,已知公孫繁的計策。風劍心當時就要出言阻止,洛清依先道:“為求大義,豈可惜身?懲奸除惡,劍宗義不容辭。一切但憑姐姐驅使。”
“好!”公孫繁由衷贊道,同時還安慰随時準備護主的小師妹,“風妹妹先息怒,姐姐既然出謀獻策,就必定會護她周全。”
風劍心聞言神色稍霁,猶然不敢掉以輕心。衆人都湊近過來,聽公孫繁安排布置,審慎其中的破綻和可能出現的意外,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不知過去多少時辰,衆人将計劃敲定,店外這時傳來陣陣踏地的靴聲,密密如雨,呼呼如風,忽如一道驚雷驟起,緊閉的店門突然被一腳踢開,兩隊人馬從左右殺将進來,當先的魁梧大漢身穿捕服,腰佩鋼刀,風風火火的闖進來就是拔刀怒指:“來人啊!将這夥賊人統統與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