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也不再作弄她,直言道:“傻孩子,這裡既不是仙宮也不是地府,這是人間,你還活着。”
風劍心懵懵懂懂的應聲,“我還活着……”忽然瞪圓眼睛,“什麼?我,我還活着?”似是難以置信。很快,回歸的意識和身體的感知告訴她,這确然是無誤的事實。
上官逢提着獸皮水壺,拔掉木塞,走到床邊将她小心扶起半身,然後将壺嘴湊到她的唇邊。壺裡是她調制的溫養内傷的靈液。風劍心聞到壺裡那陣如蘭似桂的淡香,蓦地睜圓眼睛,感激的望着這位姐姐,然後小口汲食壺裡的瓊漿。
靈液進腹不過頃刻,風劍心似乎能感覺到殘破的經脈骨骼開始發熱,身體四肢為之舒輕。
“謝謝姐姐,謝謝叔叔。”
上官逢神色倏僵,季先生知她武功雖極高,涉世卻甚淺,怕是難以應付他人感激的好意,差些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風劍心見他們神情怪異,再次緻謝道:“謝謝叔叔姐姐救我,我,晚輩感激不盡。”
人是金蛟帶回來的,救命的是上官逢的靈藥,季先生實在是受之無愧,心裡頗虛。
他等小姑娘平複心情,終是忍不住問道:“小姑娘,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到這裡來?”
風劍心擡起雙臂,勉強作揖道:“是,是晚輩失禮,小的名叫風劍心,是,是……”
季先生滿眼震驚,突然抓住她的肩,難以置信道:“你說,你叫什麼?”
“痛,痛痛!”
青裳的季先生武功高絕,無意識出手不知輕重。風劍心傷勢才稍稍緩和,哪裡經得起這般力道,右肩險些就要被他抓碎。上官逢出言清斥:“季尊主,請你松手!”
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季先生連忙松掌,歉聲道:“對不住,季某這是情急所緻,還望小友見諒。”此時他再看向風劍心時,就已不如初時親切。說話時,從懷裡取出某件事物,直接在風劍心面前攤開,問道:“你姓風,那這玉璧從何而來?”
風劍心看清那物,眼睛倏然瞪圓。那塊玉璧,不正是洛清依送給她的臨别贈物嗎?她下意識往脖頸抓去,頸間果然無物,随即立刻伸手想要搶回玉璧,“你還我!”
季先生輕松讓過,冷聲道:“你不說清楚此物的來曆,我便不能讓你拿回去。”
若是先前,這兩位救她性命,她原要将前因後故和盤托出,可經陵河禍事,她不知眼前之人與劍宗是敵是友,就不敢輕易露出底細。季先生見她抿唇不語,對這小姑娘不屑用強,遂出言詐她,“此璧原是我贈故人之物,緣何會到你的手中?莫非,是你悄悄偷出來的?”
風劍心不語。季先生有意激她,冷笑道:“不是你偷的,那就是給你的人偷的了?”
風劍心當即駁斥,“你胡說!大師姐絕不會偷你的東西!”驚覺失言,風劍心連忙止住。
季先生聽她稱呼“師姐”,心裡已有幾分計較。他收斂冷意,溫聲道:“小姑娘,你告訴我,你的那位大師姐,是否名喚洛清依?”
風劍心眸光倏亮,道:“正是,叔叔你怎麼知道?”季先生續道:“這是她的玉璧,為什麼會在你的手裡?”
風劍心暗忖,他既然知道這是師姐之物,難道是和師姐相識之人?要是他和師姐有仇,我甯死也不透露她的行蹤就是。想通此節,她索性問道:“玉璧是大師姐相送我的,前輩難道認識我師姐?”
季先生聞言忽笑,“哈哈哈,此物正是季某賀小侄出生所贈,上面的‘仙福永壽’四字就是季某親手刻上去的。清兒既然肯将這玉璧送你,想來你們師姐妹關系匪淺。”
他将玉璧交還給風劍心。風劍心緊握玉璧,不禁面紅心熱。以她和大師姐的關系,也不知能不能當“關系匪淺”四字。
季先生繼續問她,“你既然稱她師姐,想來也是劍宗的弟子吧?小姑娘是劍門七子哪位門下?”
既然師姐願意将此人所贈玉璧挂在頸間,想來和這位前輩頗有淵源。風劍心也不瞞他,“師父她老人家姓秦,江湖上都稱她為‘冷月劍’。”
季先生當真是驚喜交集,眼神熾烈,直呼,“天意啊,天意……居然是三妹的弟子。你師父她還好嗎?和你大師伯可是恩愛如初啊?”
豈料風劍心聞言眸光黯淡,低眉垂臉,神情哀痛。季先生見她如此,不由心驚膽懸,莫名生出不祥的預感。但聽風劍心哀道:“師父和師公,她們兩位已仙去多年……”
季先生面色煞白,雙目圓睜,直直的盯着她,難以置信。
“什麼?你說什麼?不可能!這不可能!二弟和三妹怎會?你在騙我!”
季先生情緒失控,伸手要來抓風劍心的胳膊,上官逢早有防備,擡掌将他擋開,“季先生,稍安勿躁。”
青裳客兩眼通紅,瞪着風劍心道:“你說!你師父師伯當真……”風劍心吓得心魂俱顫,仍是颔首,據實相告:“是,師父師公俱已登仙。”
青裳客身軀戰戰,悲怒不勝,恨聲道:“好,你說。我那二弟和三妹,他們是怎麼死的?”
風劍心雖是心魂俱顫,還是道:“你,你是師父和師公的義兄?”
季先生強壓悲意,黯然道:“不錯。你師公名叫洛君儒,你師父就是秦繡心,他們是劍宗的日月雙劍,對不對?”
風劍心颔首稱是。見他雙目盈淚,神情哀痛,已然信他七八分,遂将三年前日月雙劍身隕的真相磕磕絆絆的叙述出來。當時在聚義山匪寨,她發熱昏迷,其中有些細節她也不太清楚,不過講到秦繡心幫她喂藥,為她噓寒問暖時,仍然感動良深。說到某個大惡人殺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時,還是心有餘悸。
季先生随着她的叙述心情起伏不定。時而憤恨,時而傷情,聽到洛君儒被惡人一劍削斷腰脊,秦繡心自絕而死時,他滿面怒容,神情陰沉可怕,拳筋暴起,嘴角都咬出血來。最後,他從風劍心的嘴裡聽見大惡人的名字。
鬼王——
易狂吾!
“姓易的!你這老匹夫!”
青裳客忽然暴聲怒喝,霎時山搖地動,似有無盡的悲恨。所幸上官逢及時封住風劍心的聽會,聽宮兩處穴道,否則非要叫他這聲怒喝振聾不可。暴吼稍歇,季先生不禁悔歎,“川北滄州,距此不足六百裡,我竟然,我竟然……二弟,三妹,是大哥對不住你們啊!”
季先生拂袖而去,徑直穿過流瀑,消失在水幕之後。
上官逢沒解開風劍心的聽穴,反而自己暗暗運功抵禦。果然岩窟之外忽然傳來陣陣怒吼,可謂驚雷乍起,聲上雲霄,音波甚至将流瀑吹進岩窟之内,洞外咆哮怒吼,轟隆雷聲不絕于耳,風劍心完全不明所以,上官逢卻知道這是季先生在對湖中發掌宣洩,怒吼激起的滔天巨浪所緻。
這陣轟隆鳴動之聲持續有半個時辰之久,就連上官逢也不得不感慨這人真氣渾厚,源源不絕。未多時,雷動之聲緩息,季先生再進來時已是形神憔悴,内息紊亂。他進來後看過風劍心一眼,随即發出沉沉的歎息,似是不忍觸景傷懷,轉而再出洞府。
風劍心此時還懵然不知,上官逢解開她的聽穴,說道:“你先在此好生休養,我去給你做碗魚湯。”
風劍心登時受寵若驚,就要起身,“不勞姐姐,我,我……”
上官逢腳步微頓,回眸道:“我複姓上官,單名逢,你可以叫我姑姑。”說罷,衣袖一擺,掀開瀑布,徑直走出洞去,這般清擢的身姿,真如仙人施展神通那樣,使人瞠目結舌。唯留風劍心猶自疑惑呢喃,“姑姑?”
風劍心重傷初愈,體内聚魂丹和續靈散作用,喝過上官逢的魚湯過後,再度沉沉睡去。夢裡夢見洛清依那副驚惶無措的模樣,早晨醒來時就不由泛起陣陣心悸,挑起茫茫思念。
直到午時,季先生複來相見,上官逢随在其後探視。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風劍心對他們甚是恭恭敬敬,謙和有禮。
季先生面色憔悴,眼黑唇青,顯是心碎神傷之相,風劍心見此,徹底相信他和師父師公确實感情極深。
昨日得知義弟義妹死訊,青裳客悲憤難當,拂袖而去。今日再來,是為了解她這次受傷的前因後果。風劍心感念救命之恩,不敢欺瞞,遂将陵河邊上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照實詳述。季先生知她為護師姐,舍生忘死,不惜同歸于盡時,不禁對她心生賞識之意。
而當他聽到想要殘害洛清依的惡人就是當年巫山五鬼中僅存的色鬼宋竊玉時,季先生忍不住悔怒交加。
“想不到宋竊玉那狗賊居然如此福大命大!當年被本尊廢掉修為,又教三妹斬去臂膀,還被黑風暴吞卷其中,竟然還能大難不死,真是蒼天無眼!早知道當初,就該徹底斬草除根才是!”季先生随即問起洛清依的情況。風劍心認真回想當時的情境,回道:“我還記得那老鬼被水裡的怪物拍死,當時師姐還在岸邊。二師兄也在,師兄武功高強,定能護大師姐周全。”
季先生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卻腹诽道:老色鬼全盛時在江湖尚且不算是一流人物,斷臂之後,怕是連二流都算不上。連這樣的廢物都敵不過的“二師兄”能有多大能耐?想不到堂堂劍宗,三代弟子居然衰微至此,哼哼,真是報應……
說起洛君儒和秦繡心的女兒,季先生心切詢問:“你師姐天生殘脈,神虛體弱,如今她的病症如何?還能支撐得住嗎?”
風劍心意外他連這些都知道,心裡再無疑慮。
“有勞前輩關懷。師姐現在雖還身弱,卻已大體無礙。三年前我見她時,師姐還須每日早午晚三次按時運功調息,更在風香小築深居不出,如今就是三日調息一次也無妨事。師姐福澤深厚,我想假以時日,定能不藥而愈,長命百歲。”
季先生聽她此言,總算有些慰藉,要是連兩位義弟義妹的遺孤都保不住,他這位義兄當真是愧對弟妹的在天之靈!
“南宮浮誠不欺我,當年的交易,倒還值當。”
“前輩認識搖花隐的南宮谷主?”風劍心驚訝,“據說當年就是憑這位醫道聖手金針渡穴,導氣歸元的秘法,才将大師姐從鬼門關外拉回來。現在依法行治,師姐才能慢慢将病骨調理過來。宗門盛傳,都說是因為搖花隐顧念武林正道之誼,久不問事的南宮谷主這才出手相救……”
青裳客不屑道:“南宮浮隐世不出久矣,向來不問世事,旁人的生死病苦與他何幹?若不是季某當年與他曾有約定,他怎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替清兒尋找續命之法?”至于是什麼約定,季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風劍心遂也沒問。
不過,某件事,關乎洛清依,她卻想要問個清楚。
“前輩,晚輩有事不明,還請前輩賜教。”
青裳客見她神色,就知她意,“你想知道季某的身份來曆?”
風劍心直言道:“恕晚輩無禮。前輩您自稱是師父師伯的義兄,但,但是,晚輩從未聽大師姐或者其他宗門弟子提過,前輩您究竟是?”就連三年前秦洛俠侶戰死,她也從未聽過有什麼義兄前來祭奠過。
季先生眸光黯然,哀聲長歎。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吾弟吾妹真确性情中人,就算季某兇名昭著,也願與我義結金蘭,生死相交,無愧俠義之名。我們兄妹曾經發願,倘若有朝一日,冰釋前嫌,便可再度結伴而行,從此仗劍天涯,快意恩仇,真乃此生一大快事!可惜,可惜。如今弟妹雙雙舍我而去,從此江湖路遠,吾道孤矣……”
風劍心見他神情落寞,似乎别有苦衷,忍不住問道:“前輩,您難道不是正道中人?”
青裳客坦然道:“正道邪道,是非對錯如何能說清?難道正道就沒有奸佞小人?邪道就全是大惡之徒嗎?”
“季某既非正道,也非邪道,卻是中原武林正邪兩道都欲除之而後快的人。小姑娘,你聽說過,東隐滄海,西深昆侖;魔道仙隐,世外雙尊嗎?”
“季某就是中原人稱魔君的,季涯深!”
“魔君!”風劍心駭然色變,怔在當場。
魔君,季涯深?
他就是四絕?
風劍心的腦海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思緒如潮。
她雖初出劍門,卻也聽過四絕的威名。那是天下武林,正邪兩道最頂尖的四位絕世強者,據說四絕俱都擁有通天徹地,摧山裂海的威能。傳說中魔君是足以和劍宗的劍聖齊名的人物,而現在這位行蹤莫測,令正邪兩道聞風喪膽的“魔君”居然就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風劍心的江湖閱曆再豐富些,她就會意識到,比起魔君,滄海和昆侖是多麼震撼的名号。即使是正道最強的佛道劍三宗和被稱為邪道至尊的九幽秘海,也會在聽聞這兩個名字時膽戰心驚,聞風惶惶。
滄海魔道和昆侖仙隐同時現世,就意味着武林浩劫的重啟和滅頂天災的降臨!
那是,能激起整座武林,諱莫如深的恐懼的名字!
而風劍心不過是在劍宗流言中“三道大戰”的傳說裡,聽到衆人曾經悄聲提及。
季涯深縱聲長笑,“怎麼樣?以你劍宗的俠氣風骨,想來是不願意結交我這等兇名昭著的\'奸邪\'了?難道,你想要對你的救命恩人刀劍相向嗎?”
風劍心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略微思忖,連忙作揖執禮道:“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斷不敢背信棄義,恩将仇報。再說,再說……”
魔君季涯深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再說如何?”
風劍心低首垂眉,道:“師父和師公扶正祛邪,浩氣凜然,前輩既是他們的義兄,當然也是大義之人!晚輩既不能恩将仇報,也不覺得自己識人的眼光能勝過師父師伯,所以,所以我相信前輩絕非奸邪之徒。”
此刻她眼神真摯純善,即使是季涯深也不禁心中微熱。忽而連叫數聲:“好!好!好!”說罷,負手長笑而去。
季涯深和上官逢走出洞外,白鱗金蛟正繞着那株扶桑神木騰遊,時而向這邊投來視線,像是在特别關注着什麼。
季涯深望着煙波雲湖,悠悠說道:“此女資質尋常,身具殘疾,本是下下之材。所幸其心性純良,義烈忠貞,既到此處,該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三妹既已早亡,我想将她收在我滄海門下,代她師父授技傳藝,逢姑娘,以為如何啊?”
上官逢神色微動,“這是季尊主門内之事,何來問我?”沉吟半晌,續道:“不過,季尊主所為,當真隻是因為她的師父嗎?”
季涯深意味深長道:“逢姑娘話裡似乎有言外之意啊?”
上官逢直言道:“我想,你也已經注意到了,不是嗎?”
季涯深目光悠悠望向纏向扶桑神木的白鱗金蛟,言道:“此物修煉數百年,雖具靈性,可是主動救人那也是前所未有之事,難道不覺得匪夷所思嗎?比起你說的累積功德,渡劫化龍。我更相信,那是‘歸藏’本身的意志……你就不想知道嗎?她會不會是,\'神玉\'選擇的,新的容器……”
上官逢不以為然,“可是,她不過是個孩子……”
季涯深道:“當年雲祖師被‘天曜’選中時,比她還要年幼呢。”
上官逢蹙起眉峰,“真是荒唐,你居然會将創派祖師和她相提并論……你要知道,就算是‘劍神’,那也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季涯深道:“四百年……四百年過去,所以一切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是嗎?”
上官逢的神色愈加凝重,她歎道:“滄海一定要入世嗎?中原之外,盡歸滄海。你們為什麼要如此執着于重返中原呢?要知道,滄海一旦入世,帶給九州四海的就隻有無盡的浩劫和生靈塗炭……” 季涯深苦笑,“仙子此言差矣。不是我們想要回到中原,而是滄海本來就在中原。也不是我們帶來的浩劫,從人性充滿貪婪,從神玉現世開始,浩劫就注定會發生……”
沉默思量,上官逢終是無奈,“我說不過你……”話鋒一轉,說道:“但是,我還有個要求。”
季涯深知道,她必定會妥協。昆侖仙隐的人雖然超然物外,不通人情,卻不是不明事理,恪守教條的老學究。
“你說。”
上官逢道:“如果,你說的那種情況真的會發生,我不可能放任她落在你們滄海手上……”
季涯深心中倏凜,正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上官逢道:“我不可能坐視新的‘魔君’出世,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昆侖的責任。”
滄海行事素來肆無忌憚,離經叛道,因此有“魔道”之名,而昆侖的存在就是制約滄海。
季涯深無可辯駁。
“你想怎麼樣?”
上官逢道:“劍宗與我昆侖也算有些淵源,無論她是否被選中,我都不能放任你将這孩子帶入歧途。”
季涯深訝異,“你該不會是想……”
上官逢微微颔首,肯定的告訴他,就是他想的那樣,“滄海可以教她練武,昆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