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立時明白過來,深山幽谷中的一切應用之物,想來就是從這裡“借”來的吧?
少女再不遲疑,立即縱身掠起,形同鬼魅般在屋舍樓宇之間縱橫疾行,直往逍遙津的大殿而去。雖說要是驚動巫山非她本願,可不深探虎穴,風劍心可沒有把握能出巫山,她可不想泅水遊過黑峽谷,甚至遊到陵河。
一路藏形匿迹,飛檐走壁。
親眼見到這所謂的極樂仙境中的權貴富豪們,在此飲酒作樂,聲色犬馬。而巫山年輕貌美的女人們則被抱在懷裡,時時嬌聲笑語,曲意逢迎。風劍心目睹如此,不禁暗蹙眉峰。逍遙津豔名在外,以色侍人之風雖然早有耳聞,可真正見到這些年輕的姑娘們嬌嗔谄媚,陪酒賣笑,還是讓少女的心中感到煩悶不适。
聽說極樂仙子許白師将許多孤苦無依的女人收入境中,使她們不必再受人踐踏欺淩,可如今她見到卻是這些女人在搔首弄姿,以色迎人,極樂仙境也不過是商賈富豪尋歡作樂的仙境,她見到的分明是一座水深火熱的地獄!許白師究竟是在救她們,還是在害她們?
有那麼瞬間,她真想行俠仗義,救衆女于水火。不過轉念想到,一來形勢未明,這些女人的想法她沒法知曉。二來,即使救出她們,以她目前的能力,也無從安置。一時沖動,貿然行事,極有可能自陷險地,殊為不智。
現在,怎樣脫離巫山才是正經。
她眸光遠去,立刻就盯上這逍遙殿中最高最奢侈的建築,想來逍遙境主許白師應當就在其中,想要獲取最多的情報,沒有比起這位更合适的人選。奈何這座行宮地勢複雜,風劍心隐匿其間,七拐八轉,未多時就已迷失方向,轉到一座花園之中。她正要縱身離去,忽聽腳步連環,由遠及近,一群姑娘們正在往這處過來。
“馮師姐,您這邊請。”
這聲音嬌嬌軟軟的,少女心間凜然,連忙凝神靜氣,藏身到假山洞窟之中。
“妹妹們都走快些吧,那些主顧們可早已等的不耐煩哩,就這會兒功夫,已經讓人催過好幾次了。”
其中的一道女聲矯揉造作的嗔道:“啊?又要服侍那些臭男人?真是讨厭。要是個俊俏的小郎君也罷,偏偏都是些腦滿腸肥的蠢貨,要麼就是風燭殘年的色老頭兒……唉,妾身想要的如意郎君在哪裡啊?”
先前催促的女聲道:“得了吧你,你要的俊俏郎君可沒有這金山銀山送給你。你隻管侍候好他們,往後啊,這潑天的富貴可少不了你的。”
“唉,這些短命種,真想把他們幹脆弄死得了……”
“你可别做傻事,那些臭老頭早已是朽木死灰,敗絮其中,你把他們榨幹啰都不夠你一次采補的。”
“不過,他們帶來的那些身強體壯的護衛嘛,到時使點媚功勾引過來,那還不是随咱們處置?啧啧啧……那副銅澆鐵鑄的身骨采補起來,想必很有滋味兒……”
“真的?那可說好咯,金大官人帶來的那個護衛虎背熊腰的,看起來就甚是威猛,待會兒,姐妹們可别與我争搶啊……”
“啊?你也相中他了?不成不成,這是我先相中的!”
“欸?哪個哪個?你們說的是那個……”
一陣嬉笑嬌嗔中,衆女魚貫擁上白玉樓。
想不到這些女人自甘堕落,居然修煉采陽補陰的邪術,還好她沒有自作多情,貿然行動。
等到她們走後,風劍心本要出去,誰知腳步未動,立刻察覺到還有人駐足在原地沒走。她立刻屏氣斂息,發動第六識,從假山後向外探去。
還有三道人影留在原地未走。
但聽其中一名女子說道:“境主走後,霧绡那個女人也随後離開巫山,高大人向來是支持您的。如今這逍遙津已是全由師姐作主,我看啊,再過不久,下任境主就是師姐的囊中之物咯。”這道聲音正是先前催促師妹們迎客的那位。
緊接着,一道女聲也跟着奉承道:“境主近來無心理事,境中諸事全賴師姐操持,她霧绡姬空有首徒之名,卻無衆人之望,隻有馮師姐接任境主才是人心所向,衆望所歸啊。”
那藍裳女人卻冷哼出聲。這聲音雖然清越美妙,聽來卻是令人背脊生寒。
“你們當真是這樣想的?”
“那是自然。”黃裳女和青裳女連忙躬身行禮,以表忠心。
藍裳女人不屑嗤笑,“天真。你們要真這麼想,那就太蠢了。”
見兩位師妹面露疑色,她道:“師父對霧绡的寵信無出其右。她不願修合歡道,就為她成立無情道,還把那些不服管教的女人分到她的麾下聽用,與我分庭抗禮。此次西南之行關系甚重,師父卻讓霧绡随同,這可是在各派掌事面前露臉的大好機會,這難道不是師父對她的的器重和信任嗎?咱們盡心盡力,最後卻在此地鎮守仙宮,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她老人家的用意嗎?我的好師父啊,你當真對她視如己出,哈哈哈哈……”
話到此處,既悲且恨,顯是心意難平。
風劍心聽到“西南之行”四字已是心間震顫,立刻想到地處西南的劍宗。許白師此行,難道是要南下對劍宗不利?
一念及此,不禁憂惶。
此時忽然聽聞叫喝,“是誰!”
風劍心到底經驗不足,腳步稍亂,霜翎碰到山石,發出咔嚓的異響。
那聲音厲聲喝道:“何方鼠輩,快滾出來!”
風劍心見已現出破綻,索性将計就計,套出所謂“西南之行”的秘密。
她打定主意,就不再逃跑,将霜翎留在原處,将管蕭插在腰間,随即以千劫經的化形術變換形貌,瞬間就從一名仙姿玉貌的少女變化成面色蠟黃,背脊微躬的平凡女子。
風劍心佯裝驚慌失措,連滾帶爬的從假山後出來,驚恐叫道:“别,别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三位姿容豔麗,風情妖娆的女人圍将過來。
風劍心垂眉低首,作出瑟瑟發抖,驚駭欲狂的模樣,實則暗暗警惕,但凡這三人真有傷人取命的動作,便随時準備奮起反擊。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暗中窺探我等說話?”
面前一道曼妙倩影搖曳生花般湊近過來,風劍心垂着眸隻能看見她半截的藍色裙裳。
“我,我是新到這裡的,方,方才迷路,誤到此地,我,真的,我真的……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擡起臉來。”那名藍裳女子忽然命令道。風劍心怯生生擡起臉來,終于看清楚這位“師姐”的真容。
與她勾魂奪魄的聲音相比,這名女郎的容貌倒還算不得絕色。錦繡的藍裳輕薄剔透,包裹着那具火熱曼妙的嬌軀,裙裳裂處露出凝脂雪膩的玉腿,形貌俱是上佳,可惜還不及她所說的那位霧绡姬十之六七。她鳳眼帶笑,眸有桃花,紅唇嬌豔,将清貴和火熱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水乳交融,确實别有滋味。
就連風劍心都有刹那的失神。甚至她都不知道這瞬息的恍惚從何而來,當她意識到自己正望着一名女子出神時,就立刻垂眸低首,羞愧難當。
藍裳女郎心中更為震動,她無往不利的迷魂術居然不起作用?
就算對方是女人,以她魅術的造詣,也不至半點效果也沒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藍裳女郎開始好整以暇的打量起面前這位狼狽不堪的少女。
她衣衫褴褛,臉色蠟黃,眼神暗淡,容貌算是尋常,可她的骨相卻極其出衆。少女背脊佝偻,手足枯瘦,但卻瑩白發亮,完全不像是窮苦人家逃難的姑娘。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面前的少女非常奇怪,讓她感覺到莫名的不适。藍裳女郎斂眉凝視着她,冷冷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快從實招來。否則,休怪姑娘心狠!”
風劍心身軀微顫,怯生生道:“我,我……小女子初到寶地,領着我的姐姐不知去到哪裡……我,我一時情急,慌不擇路,這才誤到這裡……姑娘,我,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您相信我……”
藍裳女郎左右的黃裳女和青裳女顯然不信。就算真是誤到此處,聽到她們說話的人就該殺!在這裡,區區小姑娘的賤命着實算不得什麼。
藍裳女人卻似乎對她的說辭有點興趣,挑眉問道:“你說,你是新來的?”
“是,是……”
“是誰領你進的巫山?”
逍遙津中,風劍心就跟霧绡姬有過一面之緣,遂回道:“是,是霧绡師姐……”
三位女郎同時色變,黃裳女正要發作,藍裳女人将她擋住,轉而審視着她,“你說,是霧绡師姐帶你來的?”
“是,是。”
藍裳女人好整以暇的繞着她走動,眼神若有所思。風劍心站在原地,隐隐察覺到危險的目光。
“那你想好要加入誰的派系了嗎?”
“派系?”風劍心擡起眼,不解道,“這,這裡不是逍遙津嗎?難道這裡還有别的門派?”
那名黃裳女見師姐對她似是有些不同,索性對風劍心說道:“當然有。你若是加入我們合歡派,不但包你武功進境神速,還能享受人間極樂,夜夜笙歌,到那時,怕是給你神仙也不想做。不過,你想要進入合歡派,就要求求我們馮師姐了……”說着,眼神意有所指的瞥向那位藍裳女郎。
風劍心登時心領神會,暗道這位想必就是她所說的馮師姐吧?
馮師姐……
姓馮……
忽而福至心靈,風劍心恍然想起四年前紀飄萍和那些江湖客曾經提及的某個名字!傳說,極樂仙子許白師座下有兩大弟子,一位是鏡花,霧绡姬,還有一位,就是修煉歡喜禅功,引誘男人采陽補陰的水月,馮靜媛!
黃裳女見她怔怔出神,當即沉落臉色,正待發作,風劍心連忙問道:“那,那另一派呢?”
提到别派,黃裳女子的臉色更是難看,她語調嘲諷道:“難道,你想選她們無情道?你可要想好了,無情道正如其名,清心寡欲,不受男色,這樣,和做姑子又有什麼區别?更重要的是,無情道修煉無門,勤修苦練又怎麼樣?練到最後還不是難出藩籬,一事無成?哪比我們合歡派修煉神速?霧绡那個女人更是清高做作,慣愛裝腔作勢,你要加入她們不但要守逍遙津的規矩,還要受她霧绡姬的束縛。她們無情道力孤勢弱,遲早要被并入我們合歡派……”
風劍心佯裝左右為難,實則心裡已然打定主意。若她說要加入這合歡派,說不定要立刻就被拉去陪酒侍客,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小,小的初來乍到,實在不知該投哪位師姐門下,懇請師姐們再寬容些時日,讓我再認真想想……”
黃裳女郎見她如此不識擡舉,當即出言冷嘲熱諷,“呵!真是好大的架勢。咱們師姐和和氣氣的與你說話那是看得起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别真把自己當作個人物。也不照照你的模樣,這巫山比你生得俏比你識擡舉的弟子不計其數,我們合歡派還真稀罕你不成?”
就在這時,馮靜媛道,“尹師妹,不要對姑娘無禮。”
黃裳女郎神情忿忿,還要說話。馮靜媛言語溫和道:“好,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你要有心投在我合歡派門下,現在立刻跪倒磕頭就是。你若真想去投霧绡師姐,我也不勉強。鏡花水月,同氣連枝,都是一樣的。師姐的船如今就在逍遙渡外,此刻出航在即,你現在去找她還來得及。”
風劍心聽說霧绡出航在即,不禁心喜。立時躬身而拜,“如此,就多謝師姐。”
她轉身就走,露出毫無防備的後背,可謂破綻百出。
馮靜媛暗暗冷笑,當即一掌向前探出。這掌出時,無聲無息,無迹可尋,看似綿軟乏勁,實則一掌拍實,能将人的肩背都拍成粉碎模糊的肉團!
這就是巫山的秘傳絕技——夜聽雨綿掌。掌如其名,施展時猶如寒夜聽雨,飄忽無形,浸物無聲,擊中人體後更宛若寒毒附骨,分筋斷脈,慘不可言!
馮靜媛掌出之時已是勝算在握,不意發出的綿掌竟如撞進團團軟不着力的棉花裡,真似泥牛入海,頃刻間消泯無形。
風劍心五感六識早開,随時防備馮靜媛暗施殺手。果然背後陰風驟起,少女回身出掌,兩掌相接,轟然鳴響,空氣都仿佛為之震顫。
馮靜媛修煉的武功陰毒無比,内力裹挾着刺骨的寒氣,尋常人絕受不住她一掌之威就會痛不欲生,不住的慘叫哀嚎。
誰知風劍心輕描淡寫的對掌回去,馮靜媛卻似被怒海驚濤洶湧沖擊,踉跄着連退三步猶然不止。身後的尹淑瀾和魏郁青見她倒來,連忙出掌相扶,不料甫一觸到馮靜媛的後背,就覺磅礴的巨力排山倒海般從掌前傳導進體内,連連退出五步才勉強将身體穩住。
此時雙臂隐隐陣痛,内心俱是驚駭莫名,這才知道眼前的小角色來曆非比尋常!
馮靜媛額角沁汗,暗暗調息。
她壓制住胸中翻湧的血氣,面上不顯,實則心驚膽寒。剛剛她突施暗掌已運出八成功力,卻叫她輕描淡寫的推回來,陰寒的掌力加倍奉還,霎時鑽心刺骨,若不是她專修陰毒綿掌,已有抗制之法,這一掌就能要她的性命!饒是如此,狂猛如濤的掌勁拍來,此刻她也是受創不淺,右臂骨折劇痛,一月之内怕是形同殘廢。
再看面前的少女呼息輕淺沉靜,身姿挺拔曼妙,就連尋常普通的容貌都叫這出塵脫俗的氣質襯托得風采不俗。
馮靜媛意識到,現在的這副姿态才算是眼前人的一鱗半爪,然而就這一掌的功夫,比之她師父許白師就已毫不遜色。
她心中震撼,實在想不出面前來的這是何方神聖,哪路高手?
“呵呵,原來是真人不露相!敢問尊駕何人?來此有何目的?”
既然掩藏不住,風劍心索性盡斂怯弱的氣勢,“在下誤入此地,但求脫身,别無惡意,是姑娘咄咄逼人,我不得已,這才出手反擊。”
馮靜媛知她武功絕高,就怕是師父的仇家趁虛而入前來尋仇,那樣她絕難抵擋,見她态度和善,竟未恃強淩弱,也是不由微怔。
轉念再想,聽說武功高到某種境界的人多半自诩胸懷磊落,不屑與她們這些小輩計較。雖然她貌似少女,實則恐怕有不輸師尊那樣的年紀。不過對方既然沒有咄咄逼人,要殺要打,那自己好不順水推舟,就坡下驢?
“原來閣下不是細作,既然這樣,緣何在此裝神弄鬼?”
風劍心道,“就怕諸位誤會,要殺我滅口。”
馮靜媛臉色倏僵,嘴角微微抽搐,回道:“本姑娘豈是這般不講理之人?既然是誤進此地,尊駕但請離開就是,水月絕不強留。敝派正有海船出航,如今就停泊在逍遙渡外,尊駕可随她們出谷,請吧。”
風劍心微感訝異,沒想到水月雖然突施暗算在先,現在卻這般通情達理,一時有些猶疑,“如此,就多謝姑娘好意。”
馮靜媛試探道:“還未請教尊駕名号,水月敬拜。”
風劍心道:“無名小卒,何足挂齒。”
馮靜媛顯然不信,可也不敢再步步緊逼,“既然尊駕不屑透露姓名,小女子也不強人所難。”随即向左右吩咐,“快去替前輩取件夜燕還有合身的衣裳過來。”
黃裳女郎尹淑瀾還要說話,馮靜媛眼眸倏沉,尹淑瀾登時噤聲,悻悻的退出去。
水月笑臉相迎道:“巫山但凡要出外務,必要以夜燕示人,此是慣例。依我之見,前輩這身衣裳雖然……呃,風格獨特……在船上怕是太過招眼。晚輩自作主張,再送前輩兩套衣裳,前輩您看如何啊?”
風劍心見她态度恭敬,口稱前輩,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既然好言相說,自己也樂得以和為貴。其實她江湖經驗太淺,不知這馮靜媛的心計,水月明知不是她的對手,索性不做糾纏,将這尊大佛速速送出巫山為宜。
未多時,黃裳女再轉回來。馮靜媛暗舒長氣,這回她總算沒有自作聰明,率領衆部前來拿人,否則惹惱這位,怕是要拉自己陪葬。
合身的衣裳當然不可能在人前換用,那件“夜燕”卻是件絲制的黑色鬥篷。風劍心取過鬥篷披戴在身,再覆蓋兜帽,面容和頸間近乎完美的隐藏在陰影之中。她對這件鬥篷頗為滿意,畢竟她性情喜靜,不想抛頭露面。
見風劍心收下衣裳,并且頗為滿意,馮靜媛暗暗放下心來。以為她就此告辭,誰知風劍心忽道:“你們說的關系甚重的要緊事,到底是指什麼?”
馮靜媛怔住半晌,好不容易想起來她問的是什麼,卻不由眼神閃爍,似有猶疑。
“說。”風劍心沉聲道。
“是。其實這件事我也是道聽途說,隻知道會有諸多門派參與,還關系到各派将來的命數。詳細的内情就唯有師父和霧绡師姐清楚。不過……”
“不過什麼?”
“我那師姐性情頑固,恐她執迷不悟,不肯坦言相告……”
風劍心立刻意識到,這是她驅虎吞狼,禍水東引的毒計!
可轉念即想,與其在這裡和這不明底細的女人浪費時間,她和霧绡姬還有一面之緣,反正無論如何,她都要離開巫山,不如先到鏡花的船上再從長計議。
打定主意,風劍心取回長劍和包袱這才拱手告辭。
一路疾掠,穿行過極樂仙境,向着逍遙渡行進。直到那艘海船的巨影映入眼簾時,風劍心恍然想起來,欸?剛剛那樣……難道說,我,我這是在搶劫她們嗎?季涯深和上官逢那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風劍心好像已經能夠體會到些許。
這邊風劍心前腳剛走,尹淑瀾和魏郁青就迫不及待道:“師姐,咱們要不要叫上高大人,半路截殺此人?”
馮靜媛瞥她們一眼,暗道蠢貨。她此時滿眼桃花,卻殊無笑意,“與人結善好過與人結怨,我好不容易才将她送走的,她既然無意在逍遙津鬧事,我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麻煩?将她送到霧绡姬的船,讓那個賤人自己對付她!”
尹淑瀾和魏郁青連忙稱道,“師姐所言極是。”
馮靜媛心中别有思量。
此人來曆不明,武功更是高的出奇,隻怕師父也不好對付她。要是在這裡激怒了她,那豈不是自尋死路?不過此人武功雖高,行事卻有怪異單純,好像沒有什麼江湖經驗,難道是哪位初出江湖的世外高人?
馮靜媛腦海中靈光電閃,忽然想起師尊許白師曾對她說起。這巫山深處,隐居着兩位當世最可怕的絕頂宗師。其中任意一位的能力都足以撼動武林,讓她往後遇見,萬萬不可開罪,否則定會為巫山招緻滅頂之災!
難道說,這位就是……
馮靜媛越想越是驚恐,後背已然冷汗涔涔。
巫山是許白師的地界,卧榻之側,豈能瞞得過她的耳目?奈何逍遙津雖雄據巫山,這兩位卻都是她招惹不起的,不說他們那身冠絕當世的武功,即使舉全境之力也絕難抵擋,更别提他們背後代表的滄海和昆侖……
那可是傾盡全中原最鼎盛的力量才能抗衡的存在,縱是統掌邪道,奉為暗尊的那位,也不敢輕易向滄海和昆侖言戰……
她望着逍遙渡的方向,心中忽然生出隐隐的不安。但願鲲祖黃求鯉那厮能夠如願以償,但願這位不是好管閑事的人,隻要姓黃的能夠得逞,霧绡姬就再也不足為懼了……
逍遙津極樂仙境深藏在巫山群巒之中,隐秘幽深,不為外人所知。能夠進出逍遙津的,除後山的雲湖之外,就是西北方向的逍遙渡。
從渡港出航,最先到達的就是令所有海船都聞名膽戰,避之不及的黑峽谷。
黑峽谷暗礁叢生,海流湍急,覆船無數。其實這處險地,航道該往何處靠攏,何時起航何處停駐,潮起潮落皆有講究。唯有巫山能夠依靠經驗豐富的引水引導行船安全通過。
這次巫山南下中原的海船共有兩艘。一艘隸屬逍遙津許白師座下,名曰紅袖,船上皆是巫山本部弟子,由霧绡姬領袖。一艘則歸巫山鲲鵬二魔之一鲲祖黃求鯉統領,船名千裡。與紅袖的風流美豔有别,鲲祖的大黑船在陵河附近橫行無忌,惡名昭著。
江湖上的武林豪客大多就聽過極樂仙子座下鏡花水月,鲲祖鵬魔的威名,極少有人知道,鲲鵬二魔其實并非是巫山弟子。
這兩位惡名顯赫陵河兩岸時,許白師當時都不過是巫山的無名小卒。短短十餘年的功夫,許白師忽然異軍突起,一統巫山水陸兩道,威震北方。就是縱橫水路多年的鲲祖鵬魔都敗在她的手下。
許白師看重這兩人武功高強,惡名昭著,有心收為己用。鲲祖黃求鯉貪色,鵬魔高鳴遠愛财,正好巫山坐擁金山玉殿,美人更是不計其數,三者可謂情投意合,鲲祖鵬魔也就此甘願受其驅策。
風劍心披裹夜燕順利潛到紅袖。她用鬥篷隐藏身形,以兜帽遮掩面貌。鏡花所部皆是女流,風劍心隐匿在貨艙之内,晝伏夜出,她這般裝扮與這艘船的二三百之衆别無二緻,但凡不在清點人數時出現,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倚仗着出神入化的化形術,風劍心也曾在船首見過那位傳說中的邪道第一美人。
鏡花霧绡姬身披夜燕,摘去兜帽,露出那張颠倒衆生的容顔。墨發如雲,玉靥紅唇,明眸善睐,堪稱是世間絕色。風情萬種,顧盼生姿的模樣,更是惹得鲲祖手下的那幹好色之徒盡皆神魂颠倒,失魂落魄。有不要命的,壯起膽子勾引調笑,引得海龍們衆人陣陣歡呼。
風劍心也說不清霧绡姬是善是惡。私心而言,四年前她曾救過自己的性命,可從正派的原則來看,她賣弄風情,魅惑人心,也算不得正派所為。
風劍心曾在潛進廚房時,聽三兩個低階的巫山弟子說起,霧绡姬天生媚骨,一颦一笑由她做來都帶着勾魂攝魄的味道。更令人啧啧稱奇的是,霧绡生來就伴有異香,那是一種能讓每個男人都會心猿意馬,不能自持的香味。
據說境主曾想疏通關節,将如此天生尤物獻給京中的權貴,換取最大的利益,後來不知什麼緣故,最終也沒有成行。
有關霧绡姬的瑣事多半是她從旁人的閑談碎語中獲得,真相到底如何,猶未可知。可一名女子天生就生就勾引男人的體質,為色欲而生,單單是這一點,就讓她覺得鏡花既奇妙,又可悲可憐。
她被江湖的流言傳說成勾魂奪魄的狐媚,可從水月和巫山衆人所說之言,這位邪道的第一美人卻是不近男色,專心修持無情道的“妖姬”。
就在風劍心登船的第三天,也是乘船駛出黑峽谷的這天夜裡。此時夜色已深,船上但聞風浪之音,紅袖平穩行駛。逍遙津的部屬除卻數名巡邏掌燈的當值弟子外,多半業已安歇。風劍心走出船艙,站在船首吹風,心情随着波浪起伏,愈發的歸心似箭。一襲黑衣隐在夜色之中,若非海風吹着衣袍獵獵作響,少女已和濃沉的夜幕融為一體。
霧绡姬就是在這種時候走過來的,她落足輕盈,悄無聲息,仿佛一縷夜風,又似帶來風的夜的精靈,幽冷而熱烈,平靜而喧嚣。
風劍心内力高絕,五感何等敏銳?霧绡近她十丈之外便早有所覺。微不可見的雙肩輕顫,秀眉微斂,瞬息之間複又歸于尋常模樣,隻作毫無所覺。
紅绡翩翩,佳人柔聲軟語,懶倦風情,豔麗明媚,那聲聲入耳,皆是撩人心弦,“風花将盡持杯送,往事隻成清夜夢……”
風劍心接道,“莫更登樓,坐想行思已是愁。”随即回身執禮,“見過師姐。”
霧绡姬多情善睐,眉眼微彎,瞬間仿佛春花爛漫,桃李紛開,她搖晃着手裡的酒壺,魅然輕笑:“夜風寒涼,師妹何以有如此雅興,獨自登上船頭吟風望月?可是近鄉情怯?或是心有挂礙?”
風劍心忙道:“師姐恕罪,實是久在巫山,雖得栖身,略有乏味。此次随行出山,小妹情難自禁,一時忘形,行事有錯漏之處,還望師姐饒恕。”
霧绡輕揺螓首,笑道:“師妹言重,初入江湖,難免春風得意,心情激越,如此何錯之有?你我心有靈犀,在此不期而遇,與師姐共飲一杯如何?”
風劍心的眼神刹那間閃過猶疑。她向來不喜酒中濁氣,更不敢擅用來曆不明之物,可此時身在敵船,若是拒絕,怕會露出破綻。況且她有水玉之神異,有千杯不醉之能,百毒不侵之力,區區一杯濁酒,倒也無妨。
心念電轉,少女雙手上接玉杯,恭謹道:“師姐如此擡愛,不敢不從。”
霧绡姬聞言一笑,真如百花齊放,星月同輝那般,令人目眩神迷。她給自己倒半杯烈酒,舉杯相邀,似是漫不經心道:“既有同杯之誼,還未曾問過師妹姓名,我也未免太過失禮。”
少女思忖,暗想自己不過江湖無名小卒,與霧绡也隻是有一面之緣,索性将名姓具告那也無妨,于是拱手回道,“我名叫劍心。”
“劍心?”霧绡紅唇輕啟,舌尖将這名字輕輕道出,讓這兩個字都似是有些暧昧的味道,“輕命相思重,情深鑄劍心。倒真是個别緻的好名字。”她雪白的玉手掩唇輕笑,羽睫撲扇,就好似秋波蕩漾,風劍心竟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失神。
“你就帶着這名字下去吧!”
耳邊聽得霧绡溫言軟語,胸口卻覺一陣透骨的陰風侵來。那隻玉掌看似柔若無骨,實則出手如電如幻,掌風未至,直如寒霜,蝕心透骨。
這一掌來得迅猛而毫無防備。
誰曾想适才仍是酒逢知己模樣的女人突然就以一記綿掌拍來。待到反應過來之時,那一掌已然貼在小腹,若是勁力侵透,幾乎能在瞬間将她的五髒六腑化為一灘血水!
這兩師姐妹當真是師出同門,就連這偷襲暗算的時機和狠勁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風劍心想要拆招已然不及,隻能在瞬息之間運用千劫經中的柔身防禦。
柔身這種功夫專克陰毒狠辣的綿掌。水玉重塑之體更是有着超乎尋常的柔韌性。霧绡姬隻覺這掌好似拍在面團上,全無半點作用,内心驚駭莫名。可她極會審時度勢,反應極其迅速,既然一擊無用就立時後躍,以防對方猛烈的反擊。
風劍心看着她,故作疑惑,“師姐何故殺我?”
霧绡笑得魅惑妖娆,眼眸卻極冷,“我無情道可沒有你這樣姓名的姑娘。你非我門人,當真以為我瞧不出來嗎?既是細作,殺你,要什麼理由?不過,我沒想到,你的武功居然這麼高……”
風劍心暗罵自己天真幼稚。一出幽谷,居然接二連三的被人看破僞裝!既然潛伏不住,那就隻有強行挾制了……
霧绡姬與風劍心劍拔弩張,形勢眼見要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忽聽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靜谧的幽夜。霧绡姬畢竟是無情道的領袖,當即毫不猶豫棄掉風劍心,立刻就循聲往船艙趕去。
風劍心見她暫時罷休,怕是料想水路茫茫,自己是斷然不可能從這艘船上憑空消失的。霧绡姬想的極好,可惜卻不知自己擁有水玉歸藏之神異,能在江河之間如履平地,縱橫自如。
她也不猶疑,當即緊随其後,卻沒随着霧绡去客艙,而是徑往貨艙而去。準備取回長劍和包袱,就立刻從船上脫身。她的目的是離開巫山回到西原,而不是節外生枝,殺人奪命。
霧绡身形極快,頃刻之間已到客艙,這時巫山衆弟子早已将此地圍個裡三層外三層。現場人聲嘈雜,女兒家們竊竊私語,議論紛紛。見是霧绡姬來到,當即一齊躬身行禮道:“大師姐。”
霧绡蹙眉上前幾步,人群向兩邊散開,“發生什麼事?是誰在驚叫?”
其中有一名綠衣少女似乎在衆人當中有些威望,但見她站出來拱手道:“回禀師姐,發現一具屍首,倒在客艙的過道之中,被我派弟子看見,因而驚聲無狀。”
霧绡走過衆人,凝眸看向地面,果然見到過道中間躺着一具屍體。那屍體赤膊上身,左肩繡着魚龍刺青,此人面色青紫,兩眼翻白,張口吐舌,頸脖之處還纏着一段輕紗,顯然是叫人當場勒斃的。
霧绡暗道不妙,“是海龍門黃門主的手下,他怎麼會死在我們的船上,是誰先發現的屍體?”
一名巫山弟子怯生生的舉起手來,她雙肩微抖,語氣瑟縮,“是,是我。弟子新到的巫山,不知水性,受不住海浪颠簸,今晚起夜時,看見的屍體。”
霧绡聽罷,蹲下身子去探屍體的頸脖,凝眉道:“屍體尚有餘溫,死去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可有人見着兇手?或者可疑的人物?”
霧绡姬暗想,說到可疑的人物……她剛剛才跟那人交過手。難道會是她做的?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先到海龍門的船上殺人,再扔到她的地界,這是為什麼?
那弟子連連搖頭,直道不曾見過。
那綠衣女人憂心道,“這該如何是好?黃老兒的手下竟然死在咱們的地盤,這人睚眦必報,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霧绡雲淡風輕,思量半晌,沉吟道:“立荷,你去請黃門主過船議事。”
綠衣女立荷聞言聽命告退,霧绡随即詢問衆人,可有弟子識得此人?衆人皆稱未曾見過,對這艘船上的命案心有戚戚。
未多時,船首處影影綽綽落下數道黑影,黃求鯉帶着他的得意門徒風風火火而來。
朦胧燈火映照之下,但見此人年紀五十餘,身材魁梧,頭大如鬥,毛發稀疏,闊嘴魚唇,雙目鼓脹,外邊穿着銅釘短褂,裸着一身精壯的肌肉,胳膊和赤足都套着層層銅環。隻要發狠揮舞起來,便能輕易砸碎人的腦袋!
黃求鯉來得極快,他也不先去查看海龍門的屍體,倒先去看隐在一襲夜燕服中的霧绡姬。容光照人的女人妖娆絕色,隻消一眼便能勾得他心猿意馬,魂不守舍。那若隐若現的明眸粉唇,冰肌雪膚瞬間就激起他内心肮髒的□□,讓他魂牽夢繞,時時刻刻隻想縱情發洩。
霧绡察覺到他污穢的眼光,雙眸倏冷,道:“黃門主,霧绡請你過來所為何事,你知曉了嗎?”
黃求鯉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草草瞥過屍體,随即壓着聲音道:“不錯,是我海龍門的弟子,霧绡姑娘,這事,你須得給老夫一個交代吧?”
霧绡秀眉微挑,“黃門主的話,霧绡聽不明白。人既已死,請諸位收斂屍首節哀就是,還要我巫山給什麼交代?這人并非我巫山所殺。”
黃求鯉冷冷哼笑,顯然不肯善罷甘休,“姑娘這話說得好輕巧啊。你說不是就不是?老夫門下這些弟子個個情同兄弟,親如手足,我由你這話搪塞,日後海龍門的顔面何存啊?”
霧绡道:“黃門主,意下如何?”
黃求鯉冷冷吐出一個字:“查!”
“我的人不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我瞧此處并無打鬥掙紮的痕迹,想來命案現場另有他處,這頸上的紅紗必是你巫山之物,定是有人将他勾引過來,然後趁其不備将他勒死!”
霧绡道:“那他緣何會死在逍遙津的船上?也許此賊觊觎美色,想要上船打壞主意?若真是如何,那就是死有餘辜。”
黃求鯉沉聲喝道:“胡說八道!我海龍門弟子素來恪守門規,非我号令,豈敢越矩登船?想來定是你霧绡屬下的哪位姑娘寂寞難耐,瞧這弟子生的模樣俊俏,蓄意勾引上船,風流快活完後,怕醜事敗露,因而殺人滅口!”
“你胡說!我們無情道的弟子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
“就是!”
有弟子氣憤難忍,不禁開口斥罵,“誰不知道你黃老魚好色成性,卑鄙無恥,你們海龍門能出什麼正人君子?我呸!無恥!”
霧绡冷笑道:“黃門主欲加之罪,含血噴人,真是恬不知恥。”
黃求鯉渾不在意,他道:“事情真相如何,現在誰也說不清楚。我隻知道人死在你的船上,不能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就算告到境主那裡,老夫也不能與你善罷甘休!”
“你待如何?”
黃求鯉冷哼道:“搜!這半截紅紗必是你巫山之物,老夫今日就算将這艘紅袖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這半截紅紗的主人!”
說罷視線意有所指的往霧绡身上瞟。衆人見此,也是心驚。
衆所周知,霧绡豔名昭著,一襲紅紗勾魂奪魄,巫山弟子常有自慚之心,多數不會選擇穿太過豔麗的紅紗。
這老兒言之鑿鑿,自家師姐又豈能任他污蔑折辱,一時群情激憤,大呼“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