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津的樓船總算風平浪靜,無驚無險的行過巫山峽谷,三日後到達既昌的陵河渡,再往前就是丘垣和戍安,那裡接近潛龍幫的鹿河,霧绡姬不想在這時候與九頭龍隐敖延欽起沖突,遂決定從陵河登陸,改陸路南行。
陵河渡口是中原連接外海的水路要道,霧绡姬與風劍心伫立在船首,遠遠就能聽見鼎沸的人聲,望見熙熙攘攘的人流。早有巫山弟子在渡口等候多時,這些人皆着一身黑色夜燕鬥篷,獨占碼頭,高舉着黑面紅綢的幡旗,無論是新來的船戶或是久踞此地的豪強,見到巫山的大旗也隻能敬畏垂首,遠遠繞開,不敢說半句抱怨。
巫山水道向來由逍遙津把持,誰不知道這些女人在陵河兩岸橫行霸道,權勢滔天?若是不着意惹怒這群女羅刹,船戶商販們能不能在這邊混口飯吃還是其次,隻怕會招來殺身之禍,滅頂之災!
渡船才一靠岸,早有弟子牽馬墜蹬,恭敬來迎。黃求鯉等霧绡衆人下船上岸,才敢緊忙跟上。
風劍心帶給他的威懾不可謂不大。他若是想此行相安無事,這回還真不能得罪這位祖宗!
兩匹馬并駕齊驅,閑遊信步,好似踏青采風那般逍遙自在。霧绡姬不時與風劍心說笑,二人姐姐妹妹相稱,關系好不親熱。巫山衆人雖然不知道風劍心的真實身份,卻知霧绡師姐與她交情匪淺,那日險遭迫害的五人更是将她當作救命恩人,禮遇有加。其餘無情道弟子索性也當她師姐一般,不敢怠慢。
故地重遊,少女心有戚戚,四年前,她和洛清依就在陵河河畔分别,此去經年,闊别重逢不知會是什麼模樣?
大師姐可還好嗎?
一上了岸,風劍心已是歸心似箭,迫不及待的想要知到洛清依的一切消息,哪怕隻言片語也好。
她擡眼看了看霧绡姬,這位姐姐明眸善睐且多情愛笑,無怪乎讓那些男子神魂颠倒,不知道要是拜托姐姐,她肯不肯幫這個忙呢?
轉念一想,還是決定再等等吧。霧绡下船不久,倘若自己現在就要托她查探消息或是就此告辭南去,未免顯得太過薄情了些。
這兩日來,霧绡與她同吃同住,甚或同艙而眠,彼此間全無提防,可以說姐妹情真,并無虛假。
既昌往南,必經高陽鎮。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一行人趕到小鎮,霧绡居然就決定在當年劍宗歇息的雲來客棧落腳。
風劍心甚至以為這位霧绡姐姐或許已經猜到她的身份來曆也未可知。
風劍心見霧绡進門就開始輕車熟路的招呼掌櫃安排飯食,似乎對這裡頗為熟稔,不由開口詢問。
原來雲來客棧仍是叫雲來客棧,高陽鎮卻比四年前要熱鬧許多。原來的那位掌櫃因為包庇兇犯,雖然念在妻兒受制于人不得不為,算是情有可原,終究還要受十年牢獄之苦。
店家的妻子到底不堪小鎮的閑言碎語,将客棧典當出去,帶着女兒回到娘家,霧绡見此就順勢将此處盤下來,作為她在既昌的落腳點,如今這座雲來客棧已是霧绡的産業。
風劍心瞧着客棧内跑堂招呼的夥計和面善的掌櫃,還是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場景,不禁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心中的思念更是深切。
巫山弟子早去收拾客房,這些雜務自然用不着風劍心去做,甚至除去她随身攜帶的那柄長劍隐藏在寬大的鬥篷裡,就連裝滿金銀盤纏的那個包袱都讓霧绡交予手下人保管。
霧绡和風劍心占據一處靠窗的位置,有弟子上來斟茶遞水,倒完茶水後,就立刻回避,将這處地方留給兩人說些體己話。
風劍心總是不擅長挑起話題的,多數時候便是點頭微笑附和,或是乖巧的叫聲姐姐。
霧绡将她的包袱推還過去,風劍心随手取回包袱,立刻就發現包袱已經輕巧許多。她疑惑的向霧绡看去,風劍心當然不會覺得霧绡姐姐會貪墨她這點錢銀。
霧绡隻是向她颔首微笑,示意她将包袱解開看看。風劍心打開包袱,發現義父留給她的黃白之物如今除了少許碎銀和金葉,已經被霧绡換成各種面額不等的厚厚的銀票。
風劍心不用數也不用想惡奴知道這些銀票的價值絕對要超過她的那些黃金白銀。
她毫不猶豫的将包袱推回去,說道:“這錢我不能要。”
霧绡毫不意外,她笑道,“行走江湖,攜帶這麼多黃白之物總是不那麼方便。有道是:财不露白,妹妹雖然武功高強,也沒必要招惹那些宵小之徒。”
風劍心仍是堅持道,“這些金銀就是全送給姐姐也無妨,可我絕不能占姐姐的便宜。”
霧绡道:“你若是不想受邪道的恩惠,隻管放心就是。這些都是姐姐的私産,與逍遙津絕無幹系,也無人會找你索要。”
她見風劍心仍要推拒,索性刻意闆起臉,“你既然認我這個姐姐,作為姐姐送妹妹些零花又有何妨?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叫我這聲姐姐并不是真心實意的?”
風劍心忙道不是,恭敬不如從命,這才肯将包袱收下,霧绡也總算恢複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樣。
風劍心這番收了她的禮,想要再拜托霧绡就覺有些得寸進尺,她面皮太薄,到底還是開不了口。
霧绡察言觀色的功夫何等銳利,見她幾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就覺實在好玩。纖纖玉指捏着茶杯把玩,等過半晌,見她仍是猶疑不決,想來依着這位妹妹軟和的性子,若是自己不問,她不知要忍到什麼時候,霧绡先道,“妹妹可是有話要對姐姐說?”
風劍心眼睛忽亮,神情尴尬道:“就怕太過麻煩姐姐。”
霧绡眉梢微彎,笑道:“既然如此,那還是不說了罷,姐姐生平最怕麻煩。”
“啊?這……這……”風劍心教她這話噎住,一時啞口無語。
霧绡看她滿臉糾結,煞是可愛,也不再捉弄她,施施然道:“姐姐與你說笑呢,說吧,你我之間還客套些什麼?”
風劍心這才低聲問道,“我,我想要姐姐替我打聽一個人。”
霧绡見她如此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還道是要打探她的心上人,出言調笑道:“哦?不知是哪家小郎君讓妹妹如此牽腸挂肚,迫不及待啊?說來給姐姐聽聽。”
風劍心登時面紅耳赤,啞着聲道:“不,不是什麼小郎君,是,是……”幸好兜帽的陰影遮住她的眼睛,沒叫霧绡看清她此刻酡紅如醉的臉頰。
“是,是劍宗的大小姐,她名叫洛清依……姐姐聽說過嗎?”
霧绡臉色忽的變幻,凝眉不語。風劍心看她反應,以為事情嚴重,登時大氣也不敢出。
霧绡稍作調整之後,正色道:“妹妹要問的是她?不知你和這位是什麼關系?”
風劍心不敢道出她劍宗的來曆,索性直言道:“這個恕我不能相告,時候到了,姐姐會知道的……”
霧绡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風劍心見她神情凝重,内心惴惴,聽她忽然歎氣,心更是立即提到嗓子眼,“怎麼啦?她,她是不是過得不好?”
霧绡勉強笑道:“妹妹稍安勿躁,姐姐隻是意想不到而已。你說的這位洛大小姐名聲不顯,深居簡出,若非是劍宗嫡血,恐怕江湖中少有人會知道她。”
見風劍心期望的看着她,霧绡姬好言勸慰道:“不過你問她過得好不好……姐姐孤陋寡聞,對她知之甚少,隻知道她至今尚未出閣,也未招婿,更沒有噩訊傳來。她是劍宗嫡血,掌上明珠,想來過得應該不會差……”
風劍心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總算稍稍放下,霧绡繼續說道:“洛大小姐雖然名聲不顯,不過她的師妹玲珑雁妃晚近年來倒是聲名鵲起,如今也算是正道武林後起之秀的翹楚,不知妹妹認不認得?”
“三……”風劍心險些就要将“三師姐”脫口而出,随後立即強行壓住,裝作若無其事道:“那位雁姑娘怎麼樣?”
霧绡笑道:“這位雁姑娘武功高強,兼且姿容絕麗,江湖人都稱她是‘七竅玲珑,妙算神通’,就連西南武林的金宮和七殺閣這些邪道大宗都在她手裡都栽過跟頭,風頭之盛,可遠非金劍遊龍,若虛劍客之流可比。”
風劍心由衷為三師姐感到欣喜,贊道:“這位姐姐,可真厲害。”
霧绡笑着看了看她,暗道:你可不比她差,倘若出世,将來必是驚天動地的人物。
“說起來,四年前在中京上元,姐姐還和劍宗的玲珑還有你說的那位洛大小姐有過一面之緣呢。”
風劍心聽她提到往事,不禁面紅心跳,随意拿起茶杯抿茶,心中暗道:哪止是一面之緣?恐怕霧绡姐姐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初她救下來的那個小姑娘就是我吧……
霧绡似笑非笑,聲音也是婉轉多情的,“當時姐姐用媚功捉弄這些小姑娘,把她們迷得那是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說起當年的惡趣味,霧绡姬還有些許得意,風劍心尴尬窘迫,隻能不住的喝茶掩飾,霧绡姬見此,仿佛她的正在印證她的某些猜想。面上不動聲色,時時出言調笑,笑得明媚多情。
衆弟子見此也隻當是她門姐妹談天說笑,并不在意。遠遠坐到店門邊的黃求鯉眼中卻在突突冒火,覺得她們二人關系越是親密,他對霧绡就更加需要忌憚。
奈何如今他雙臂已廢,莫說霧绡,就是逍遙津任意一名弟子都能輕易殺掉他。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鲲祖現在就是一條任她們宰割的老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忽然一陣喧嘩之聲由遠及近,隆隆傳來。黃求鯉雙臂雖廢,到底功力深厚,耳聰目明。他耳聞有上百号人踏足過來,隐隐有鐵杖叩地之聲。
鲲祖那雙圓鼓的魚眼望鎮門方向望去,但見一群身着紅衣的北蠻僧侶正往此處過來,聯袂的僧袍好似朵朵如火的紅雲舒卷翻湧。
這些人步履沉穩強健,個個手持丈高的金杵銅棍,滿臉的兇神惡煞,渾身的殺氣騰騰。尋常百姓俱作鳥獸散,避之唯恐不及,僧侶們口中不疾不徐的齊聲念頌:“焚天淨世,諸邪滅卻;唯我天神,成大慈悲。焚天淨世,諸邪滅卻;唯我天神,成大慈悲!焚天淨世……”
口号似是一人整齊,又似有千人的氣勢,聲勢浩蕩,震耳發聩。饒是黃求鯉成名久矣,也是聽得眉心突突直跳,暗暗心驚不已:這幫北蠻和尚怎麼會到這裡來?
他這邊還在思量,那邊紅雲已經浩浩蕩蕩的壓到,黃求鯉定睛看去,當先那人似是有些面熟啊?
鲲祖畢竟自恃身份,并不立時起身相迎,等到那蠻僧來到客棧門口,這才慢悠悠的上前抱拳拱手道:“今日霞光萬道,天瑞呈祥,我還道是哪位高僧駕臨,原來是阿南圖大法師啊?多日不見,法師身體清健,别來無恙否?”
那群蠻僧為首的那人與衆蠻僧裝束相似,都是袒露右肩,雙手雙腳還有頸部都戴着金色的法箍。不過為首的這名僧侶頭上比别人多一個,總共六個法箍,其上镌刻不知名的法咒經文。
那和尚大約三十往後的年紀,身量高瘦,一身古銅色精煉的肌肉,樣貌方正,隻是雙眼白多黑少,顯得戾氣極重。
這北蠻僧輕輕觑那黃求鯉一眼,顯得甚為傲慢,“天神威嚴,法王慈悲。原來是黃門主,小僧這邊見禮了。”
他單掌虛拜,算是見過,随即領着衆蠻僧就要闖将進來。黃求鯉面上忽青忽白,顯然對這蠻僧失禮的态度很是不滿。
這客棧大堂并不寬敞,要容納巫山衆人已然很不容易,再加上這新來的一百來号蠻僧,那更顯得捉襟見肘。
阿南圖在北域大雪山是蠻橫慣了的,一眼就瞧見居中正坐的霧绡姬。
北域淨世道的僧侶雖稱為僧,實則葷腥酒食皆不忌,還貪愛美色,行事強橫霸道,可以說是無惡不作。
因而阿南圖驟見霧绡,當即靈魂跌宕,心醉神迷。回過神來,想起此行還有要務在身,臨行前,法王親囑不宜多生事端,這才将要踏出去的腳生生收回來,一屁股坐到黃求鯉對面,眼睛卻直直的盯着霧绡,不肯移開眼去。
衆巫山弟子見來者不善,早在鬥篷之下握緊長鞭短劍,以防不測。
風劍心教這雙逡巡的目光看得猶不自在,可霧绡卻氣定神閑,有如無物,她壓低了聲音問道:“姐姐,這些都是什麼人哪?”
霧绡奇道:“怎麼?妹妹當真不知道嗎?連北域無相神宮的淨世道都不認識?”
她二人以内力傳音,雖不及傳說中的傳音入密神奇,可在阿南圖黃求鯉那等高手聽來也有如蚊吶,聽不真切。
無相神宮這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思量半晌終于想起來,季涯深曾經說過,當年他為師姐尋醫問藥,就曾到過大雪山無相神宮!
風劍心疑道:“都是些身穿僧衣,剃度持戒的和尚,難道是北境外的出家人?他們是好人嗎?”
霧绡冷嗤道:“淨世道盤踞北域,乃是天下邪道十三門之一,妹妹你說,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風劍心當即醒悟,搖頭歎道:“想不到出家的和尚裡也有惡人。”
霧绡耐心向她闡述這夥妖僧的來曆,“天下間武林門派的創立,無非是以武聚衆,以勢結黨。這其中更有宗派以供奉神靈之名,傳播教義,藉此廣收信衆。譬如禅宗信仰的釋迦牟尼,太玄教信仰的三清道祖,西域的真理教信奉的真神,還有北域的淨世道則信奉淨世天神。”
“淨世天神?”風劍心疑惑,“怎麼從來沒聽過這位信神?”
霧绡道:“這是北域蠻族的教派,妹妹若是從未涉足北域,沒聽過也屬正常。要不是淨世道兇名昭著,惡行累累,我也不知道什麼淨世天神。”
“淨世道如何兇名昭著?”
霧绡道:“你剛才也聽到這些北蠻僧的号令,所謂‘焚天淨世,諸邪滅卻’,說得好聽,不過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淨世道的人仇恨和排斥一切異教信徒,并且以誅殺别教信徒為己任,因此與佛道兩教的積怨甚深。曾有北域部落的狼王和鷹主想将淨世道奉為國教,拉攏無相神宮的諸多教徒勢力。誰知此教教義之霸道,已經超出他們的掌控,部落才攻下三座城池,淨世道就開始強制三城百姓信奉天神,但有異議者全被誅殺殆盡,一時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其手段之狠辣,饒是民風彪悍有如北域也是人人聞風喪膽。”
“大齊初定之時,北蠻妖僧留曾随北域的烏勒族狼兵侵邊略城,因當時邊城百姓不肯信奉淨世道,就下令屠城……當時生還者,百中無一,可謂是慘不可言呐。”
殘陽如血衣如雲,骸山屍海遮天陰。
這就是中原武林對淨世道的評價。
風劍心暗暗心驚,不免生起些許義憤,她往那群北蠻妖僧身上打量。但見這些人表情冷酷僵硬,一雙眼睛卻灼灼如燒的盯着衆巫山弟子,好似壓制着野獸狼性的惡畜一般。
霧绡抿一口清茶,低聲疑道:“南齊北域素有國仇家恨,向來是劍拔弩張,不死不休。就算有通關文碟也要經過層層盤查才能允其入境,這些北蠻僧又是從哪裡進來的?”
霧绡這邊百思不得其解,黃求鯉倒和阿南圖談笑風生,意氣相投。這兩人沆瀣一氣,情投意合,說起話來更是相見恨晚。幾杯黃酒下肚,那是高談闊論,不亦樂乎。而兩人的共同嗜好,當然逃不過一個色字。
阿南圖雖然自稱小僧,然則淨世道與傳統佛教不同,他們不禁婚嫁,不忌酒色,将男女之歡當成是天神賜予他們的獎賞,甚至還聽說有“高僧”從魚水之歡中參悟到天神的谶語和神機。
作為“獎賞”的女子在淨世道中地位極賤,與貨物相類。她們會被任意的賞賜或是丢棄給某位僧侶擁有,即使她們嫁與淨世道某位僧侶為妻,也不能拒絕,甚至教法規定她們有義務滿足其他僧侶的需求。
正因為強橫霸道的教義,和種種泯滅人性的規俗,淨世道才被斥為邪魔外道,就算在邪道十三門當中,論喪盡天良,人人得而誅之的程度那也是首當其沖。
阿南圖三兩杯黃酒下肚,一時興起,不由高聲寒暄起來,“黃門主,你前些時日送來的十名美女……非常不錯。小僧感激不盡,來,小僧在此謝過黃門主。”
阿南圖舉杯相邀,毫不避忌,霧绡姬聽得眼眸倏寒,頓生冷意。
黃求鯉觑觑她的臉色,登時背脊發涼,立時出言開脫道,“大法師這回可謝錯人咯,那,那是水月姑娘送的,老黃隻負責将人帶到聖山,那些可都是水月姑娘門下的弟子,可跟在下沒有任何關系。”
黃求鯉怕他再說瘋話,連忙勸他幹杯,哪知這蠻僧心直口快,張嘴就道:“那就替我謝過水月姑娘的美意。可惜,你們這些南奴身骨太差,居然這般弱不禁風。我堂堂淨世四大護法,門下光是五戒弟子都有一百多個,區區十個美人,哪裡夠我們消遣?如今她們都已經到天神的駕前侍奉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還要水月再送。
黃求鯉不料這北蠻僧如此莽撞,當着這許多巫山弟子的面就敢說這般污言穢語,霧绡姬知道這事,哪裡還肯輕易罷休?
他悄悄打量霧绡姬一眼,見那女人雖然安坐不動,可全身都是森冷的殺氣。
雖說死的是水月的合歡派,可到底是巫山的弟子,被這些禽獸亵玩緻死,霧绡焉能不怒?
衆弟子聽聞同門下場如此凄慘,俱是心有戚戚,義憤填膺,若不是霧绡姬制止,都要亮出兵刃沖将上去同這些禽獸拼命。
風劍心性情溫和良善,雖知世間女子命運多舛,可被人當作……
這些蠻僧非但沒有半點悔過之意,仍自高聲炫耀,簡直是喪盡天良。
這一回,風劍心是真正動起殺意。
那個叫阿南圖的妖僧護法倒也不是真的莽撞無腦。他垂涎霧绡美色,又不敢先行動手,落人口實,他日極樂仙子要是追究起來,還怕落個破壞同盟的罪名。
雖則他認為女人跟達爾沁草原上的牛羊沒有區别,她們就是奴隸,是和皮毛一樣可以随意交易的貨物。
巫山的這些女人抛頭露面着實不倫不類,不成體統,簡直是大逆不道!可如今巫山和淨世道正在談一樁大買賣,此時還不宜翻臉。
阿南圖心思歹毒。
美色當前,尤其是像霧绡這樣名動武林,讓人垂涎三尺的女人。要是無動于衷那簡直就是浪費,是可恥的浪費!
法王有命,不可主動尋釁,破壞盟約。可若是巫山忍不住先動手,那就怪不得他們辣手摧花了吧?
技不如人,不自量力總是要付出點代價不是嗎?
一想到鏡花風情萬種,那滑膩的雪膚,那柔軟的腰肢,還有絕妙的身段,享用起來,那該是何等銷魂蝕骨?
阿南圖色心一起,便肆無忌憚起來,“不過是區區幾個女人,有幸能到天神駕前侍奉,也是她們幾世修來的福分。黃門主,你讓水月仙子那邊再送三十,不!再送五十個美女過來,她說的生意,小僧一定照辦!”
黃求鯉恐懼的觑霧绡一眼,忙道:“這是大法師和水月姑娘的事,理應你們二人詳談,在下做不得主。”
阿南圖見他總去瞧霧绡的臉色,心裡不禁鄙夷,不滿道:“哼,黃門主多日不見,膽子倒是變小了,你總看那小娘們兒的眼色做什麼?我倒是不知道,現在她能做你的主了?難道,你已經作了她的入幕之賓?”
黃求鯉神色陡變,忙道:“不敢不敢。鏡花天姿國色,豈是小老兒可以肖想的?”
“那你怕什麼?”
鲲祖惱他三番幾次如此無禮,還想着把他往死路上拽。
他們二人武功相當,地位相及。區區北域蠻僧竟然總覺得比自己這個門主還要高出一等。
黃求鯉一路忍辱負重,正是怏怏不快之時,如今撞見這等不知死活的,何不成人之美,送他上路?
計上心頭,黃求鯉哀歎道:“大法師萬萬不可這麼說,霧绡姑娘乃是境主的愛徒,深得寵信。如今更是今非昔比,老夫唯她馬首是瞻,她當然做得老夫的主。”
阿南圖一聽,“哦?門主當真?”
“自然不假。”
那蠻僧果然起身提着酒壺,捏着酒杯就向霧绡姬走過來:“早就聽水月姑娘說起過,巫山的無情道眼高于頂,與衆不同。小僧今日倒要瞧瞧,她如何今非昔比。難道是生出了三頭六臂,還是長了什麼不該長的玩意兒,讓佛爺我來一探究竟!”
衆僧侶一陣哄笑,小侍女伴蝶忍無可忍,拔出短劍斥道,“你這淫僧污言穢語,好生無禮!看劍!”
說罷,舉劍就刺。
這一劍極快極狠,出手如電,徑直往他眉心而去。阿南圖鷹眼一瞥,渾然沒放在心上,将酒杯叼在嘴裡,輕描淡寫的伸出左手,徑直往那劍身抓去。
但聽“珰嚓”的聲響,伴蝶一柄鋒利的短劍竟如刺鐵壁,倏然而止。
那蠻僧斜觑她一眼,一臉雲淡風輕模樣。頸脖一仰,就将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随即将酒杯一吐,正好蓋在酒壺的壺嘴上。
伴蝶人前出糗,端的是又氣又急,奈何她雙手運轉全身勁力,那柄短劍卻仍是紋絲不動。這蠻僧功力之高,遠在小姑娘想象之上,就看他露的這手空手奪白刃的功夫已是非同凡響。無怪乎淨世道兇名昭著,縱橫北地,這人的内功和手上橫練的功夫着實高強。
“佛爺無禮的功夫,你小姑娘還沒見識過呢,等你見着了,你說不得要上瘾,還要求佛爺更無禮些呢。”
伴蝶又羞又惱,無奈手中短劍好似生根一般紋絲不動。阿南圖左手用勁一扯,就要把伴蝶往懷裡帶。
忽的空氣中驚起翁鳴的異響,阿南圖直覺危險,連忙撒手,丢下酒壺酒杯,倒退兩步。那酒壺落在木質地闆上,當即碎成一地瓷渣。可阿南圖眼力何等了得?他早已看出那酒壺在落地之前就被人切成兩半!
但見霧绡右手翻轉如影,運指疾飛,那北蠻僧離她丈餘遠,竟然左閃右沖,前突後仰,衆弟子見此,還以為這大和尚發瘋病了呢。
唯有黃求鯉瞧的真切,聽得清楚。阿南圖周身的絲線疾旋翻轉,隐隐能聽見空氣中嗤嗤的風響。
霧绡姬淡然自若的就将那蠻僧困在她的絲線殺陣之中,就連鲲祖也不免暗暗心驚。自忖,當時若非在船艙之内,還趁她恍惚之際出手,二人拼鬥起來,她要是使出這手功夫,自己未必能讨了好去。
忽聽嘶咧一聲響,阿南圖尋着機會,終是躍身跳出了那團絲線翻舞的戰圈。剛落地,又匆匆退開一步,左邊的袖子就已經被割斷。
北蠻僧失聲叫道:“斷魂纏?”
霧绡右手兩指并收,風劍心就看見銀色的絲線收卷,一道細小的黑影縮進霧绡手腕處的銀環中,隐隐露出半個刃尖,閃爍着透骨的寒涼。不由暗歎:好精巧的機簧,若是出其不意的話,姐姐用出這等機關,我也未必能招架得住。
霧绡聽那蠻僧似是識得此物來曆,擡眸奇道:“哦?你知道?”
阿南圖額角數滴冷汗,仍是不敢露怯,他哼道:“輾轉數百年,想不到這件傳說中的兵刃竟然還留存在世。你難道不知道它叫‘斷魂纏’嗎?”
霧绡左手撫摸着右腕的銀環,“我以為它叫‘相思繞’?”
阿南圖見她一觸那物,唯恐她突施暗算,整顆心猛然提起,他盯着霧绡的手腕冷笑,“什麼相思繞,此物原名‘斷魂纏’,那節刃鋒就是魔刀‘天命’的殘片,那根繩索本來就是由我大雪山的冰花蠶絲結束而成,刀劍不斷,水火不侵。此線細如發絲,削鐵如泥,是世間最陰險歹毒的暗器,五百年前,無雙聶還幽就憑借此物與‘天毒聖體’成就‘六聖’之名,獨步當世。想不到如今落到你的手上,難怪姑娘有恃無恐。”
霧绡反唇相譏道:“我瞧大師才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爾等蠻夷妖僧,竟敢在中原境内作奸犯科,太玄與禅宗素與淨世道積怨甚深,大師就不怕一旦敗露行藏,被人關門打狗嗎?”
阿南圖怒道:“你說什麼?你罵誰人是狗?小僧此來傳宗布教,丹心赤誠,既有通關文牒,又有貴人襄助,是堂堂正正過的禁關!佛道二宗就是再霸道無理,則不能無故拿人吧?”
霧绡悠然倒一杯香茗,又替風劍心滿半,“所以我說什麼武林正道,最是信不得,青寮居然這麼輕易就把這群蠻狗放入境來,當真失職。”
阿南圖聽她辱罵,當即發怒,“小小女娃,目中無人,你當佛爺真奈何不了你嗎?滅魔杵來!”
他此時就是再怒不可遏,也不至于要拿一雙肉掌與霧绡削鐵如泥的斷魂纏拼殺。隻見北蠻僧中抛出一根碩大的銅棍,阿南圖單手接過,随手舞一個棍圈,往地上一杵,地闆即時爆出一個二尺寬的大坑,木屑與碎石亂飛,巫山弟子隻覺勁風洶湧凜冽,險些要叫這強大的震蕩沖擊吹得站不住腳。
北蠻妖僧們齊齊舉棍高呼:“焚天淨世,諸邪滅卻!賜我神力,降妖除魔!”
阿南圖冷喝道:“牙尖嘴利,就讓佛爺來瞧瞧,你這身骨硬是不硬?”說罷,掄起銅棍飛身上來就是一劈。
霧绡與風劍心不慌不忙,各拿一杯清茶,腳跟輕點,整個人倒退出去,完美避過這勢大力沉的劈殺,就連杯中的清茶也不曾灑落半滴。可惜那張木桌就沒這般好運,一下被砸個稀爛。棍影去勢不止,重重砸在地面,登時地闆爆碎,整個地面都被砸出一道巨大的裂痕。不難想象,這要是徑直砸中人體,肉體凡胎非當場稀爛不可!可見這一棍力量之大,猶如千鈞,遠非霧绡可以比拟。
“嘿嘿!你敢得罪佛爺,那就休怪老子辣手摧花,今日非得拿你給佛爺謝罪不可!”阿南圖見霧绡不敢硬接,覺得她已然膽怯,要拿下她已是十拿九穩。暗忖,若論身法,這女人還能與他周旋片刻,可要正面交鋒,霧绡無疑是以卵擊石!
他虎軀一鼓,當即使出八分力道,舉棍就往霧绡小腹頂來,意圖一擊制住她命門,迫她乖乖就範。
這一棍雷霆萬鈞,來勢極兇,霧绡不能直撄其鋒,風劍心再無遲疑,當即出手。她左手捏着茶杯,右手運轉千劫經至剛至強的内力,單掌就将這一棍接下。
轟隆的一聲,銅棍和鐵掌相觸,氣浪登時爆開。
阿南圖這一棍竟似直直撞在厚重的銅牆鐵壁之上,虎口當即震裂,腕骨發麻,險些把握不住那根銅棍。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滅魔杵勢大力沉,開碑裂石如碎齑粉。如今撞在一隻對方那隻纖細的玉掌上居然紋絲不動!
風劍心将銅棍平舉,她站在原地,阿南圖竟也寸步難前!她淡聲向霧绡道,“要活的,還是死的?”
霧绡神情自若道,“為這種人弄髒妹妹的手,不值當。”
于是,風劍心懂了。她開始緩步前行,猶如閑庭信步,舉重若輕,就像前方空無一人,甚至那根八十斤的銅杵在她手裡就像根樹枝那樣,猶如無物。
阿南圖如此内力深厚,力量驚人的身軀竟被她推得步步後退,全無還手之力,雙足生生嵌進地面,踩出兩道深深的溝壑。
這蠻僧此時不禁心驚膽駭,冷汗潺潺。
現在他才知道,黃求鯉忌憚的,真正棘手的并非鏡花,而是她身邊的這位。難怪兇強霸道如鲲祖也不敢攫其鋒芒,在她面前伏低認小。
事到如今,萬萬不能就此丢面,阿南圖隻能咬牙硬撐,“喝!”他額角青筋暴起,雙臂鼓脹,使出十二分的神力,原以為能與對方抗衡,誰知竟也如螳臂當車一般,沒有半點作用!
阿南圖愈戰愈是心驚,他本已是淨世道中屈指可數的高手。早年得蒙法王恩典,賜下宗門至寶七寶天蓮的蓮子一顆,造就一身神力,尤勝鲲祖黃求鯉。尋常高手渾不放在眼裡,如今竟被一名小小的巫山弟子壓得步步敗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少女這副經過神玉鍛造,秘法洗煉過的身體是世間最完美的軀體,既可至柔,也能至剛,兼具力量和柔韌,還有如深海潮湧般的内力,着實非人可敵。
阿南圖縱是奮勇蓋世也不過是蚍蜉撼樹,愈發膽寒。
黃求鯉見淨世道的鎮教護法在此人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擊,不禁暗自痛快,又覺這個神秘人武功之高,還遠遠在自己意料之上。還好自己識時務沒再招惹這尊煞神,否則她真動起殺心,自己絕不可能活命!
阿南圖縱橫北域雪山久矣,狂妄自大,手辣心狠,何時竟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身後的一衆北蠻妖僧看見,俱感此時大事不妙。五人縱身躍起,在半空時,舉起銅棍奮力劈殺,目标正是風劍心的腦袋!這五條銅棍來勢何等洶洶,破空之聲呼呼作響,好似風雷驟起,天火燎原。就算是風劍心也絕不想讓這些人砸到腦袋。
當即将銅棍往自己這邊扯開,阿南圖腳步失力,向前跌倒,風劍心擡起一腳踢向這妖僧的小腹。
這招着實出敵不意,大法師才覺失力往前一撲,腹中已然一痛,接着整個人口噴鮮血,倒飛出去。
風劍心抓着銅棍這頭信手向半空中的五人掃去。棍風一起,登時勢不可擋,五人隻覺一道滔天巨浪拍向胸口,眼前驟黑,各個撒手丢棍,口吐鮮血,四散跌落到客棧周圍的邊角,就此倒地不起。
不過一瞬之間,淨世道就折損六人,其中還有武藝最高的六戒護法。衆僧哪裡敢信,眼見風劍心提着銅棍步步逼近,排在前頭的北蠻僧手足發抖,目光瑟縮,看着眼前這個黑袍人,一時不知戰是不戰。
風劍心身量纖細,氣勢卻甚是驚人。她内力外放,每往前走出一步,身後就好似跟着摧山裂海的驚濤駭浪。黃求鯉坐在門邊的位置,教她這股重壓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鲲祖心中不由瑟瑟發抖,想要暗暗運功,奮力振作,驚覺雙足已然癱軟,一時之間竟然站不起來!
阿南圖被幾個蠻僧攙扶着,步步後退,他頭腦昏沉,兩眼發黑,四肢發軟,已是強弩之末苟延殘喘的模樣。
“你,你也是巫,巫山的人嗎?”
風劍心半截面孔隐在兜帽的陰影之下,隻隐約看見少女窈窕的身形,“我是不是巫山的人,這重要嗎?你隻要記住,今天,你敗給了一個女人,在你眼裡賤如草芥的女人……”
眼見風劍心舉步走來,殺意如有實質,阿南圖驚惶無措,幾乎要起身奪路奔逃,“你,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巫山和無相神宮一體同道,此次,你我奉命前來,本該同心戮力,不可同道相殘,你,你不能殺我!”
霧绡冷然嗤道:“你殺我弟子,辱我門人之時,怎麼不顧念同道之誼?如今放過你,我焉知你會不會放過我?”
阿南圖見她沒把話說死,當即連聲應承:“都,都怪小僧酒後無德,沖撞了各位巫山的尊客,是小僧魯莽!是我有眼無珠!是我不該冒犯!這家客棧既然已有姑娘們下榻,小僧自當回避一二,這便走,這便走。”
霧绡冷笑一聲:“大法師的買賣真是保賺不賠,你當我可欺不成?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就行了?”
阿南圖臉色驟變:“你,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