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等渡船,最早也要明日啟航,若是選擇繞道,現在就能走,甚至會比乘船更快到達對岸。
允天遊就怕她要知難而退,當時就搶着說道:“還能怎麼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倒真想會會這隻吃人的惡鬼,就怕她不敢來!”
洛清依說道:“是人是鬼,皆是官府職責所在。最怕是邪道中人借機濫殺無辜。懲奸除惡,斬妖除魔本是我輩之職,若是沒叫我等遇到就罷,現在既然遇見,這件事情我們就要小心為是。我看天色不早,不若今晚宿在此地,從長計議?”
風劍心當然附和:“沒錯,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今晚養精蓄銳,明日再看端倪。”
衆人聞言,紛紛颔首,決定先将坐騎牽回城中。雁妃晚見允天遊心浮氣躁,完全就是躍躍欲試的模樣,有意提點道:“師兄若是想一探究竟,今夜豈不是良機?”
允天遊聽她此言,深覺有理,以為這是師妹給他揚名的機會,又覺受到她的鼓勵,在尋到客棧後,還不及吃晚飯就火急火燎跑出去,生怕别人要壞他的捉鬼大計。
舒綠喬湊到雁妃晚耳邊,暧昧的笑道:“晚兒,你可真是壞心眼,讓他替你投石問路?”
雁妃晚冷笑,故意給她夾肥膩的紅燒肉,扔到她碗裡,“怎麼?他不去,你去?”
舒綠喬登時眼眸含笑,輕輕去撞她的肩,看着雁妃晚的眼睛裡滿目爛漫的桃花。
風劍心和洛清依對她們這樣暧昧不清的舉動已是見怪不怪,互相交換心領神會的眼神,随即若無其事替對方執筷布菜。
唯有紀飄萍坐在這裡似是置身事外,心中暗歎,到底是姑娘家們能親密無間,其樂融融,他這男子坐在這裡就顯得格格不入,唉……
允天遊直至酉時才回來。腳步如風如影,一進客店,立時循着一陣起伏的嗚咽蕭聲,在客棧的小院涼亭中尋到佳人的芳蹤。
風劍心獨坐欄杆,撫箫吹奏,舒綠喬憑欄而立,啟唇而歌。雁妃晚和洛清依坐在桌前的石凳上,靜靜欣賞着箫聲仙樂。
舒綠喬淺笑着與雁妃晚對視,輕啟櫻唇,便聽莺莺軟語如石上清泉,松間漱風,纏綿小調傾洩而出。
不知鴻雁幾度南,霜雪融水寒衣裳,春去冬來,才知相思最難忘;
不見紅葉何時暖,蜻蜓雙雙落荷塘,秋複夏往,隻道此情成追憶,偏是當年花落去,今時添愁緒……
舒綠喬丹唇顫顫,美目深情,配上這首露骨奔放的情歌,饒是雁妃晚自诩心如止水都有些消受不住。
竟不知道,鳳梧山莊的舒大小姐會有這樣美妙的歌喉,當真是讓人驚豔不已。
若論驚豔,尤以允天遊為甚。
在這曼妙婉轉,如泣如訴的歌聲之中,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另外的,别樣的舒綠喬,比他印象中那名嬌美俏麗的美人更增添幾分讓人我見猶憐的愛惜。
他恍然失神,腳步微微向前移動。風劍心五感六識極高,聽到動靜,箫聲驟停。
三女順着她的視線望過來,就看到允天遊站在院外,此時堪堪回過神來。
他似是非常享受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暫且壓住心中的這股驕傲,允天遊故作風度翩翩的拊掌進來,“舒姑娘天籁之音,三日不絕……”說着,驚覺不能厚此薄彼,理當雨露均沾,遂道:“小師妹這行雲流水的鳳箫鸾管之聲也是驚豔絕倫,兩位妹妹高山流水之絕藝當真令在下如癡如醉。”
他這番話雖是說到洛清依和雁妃晚心裡,但從來心上人的褒獎當然會讓人滿心歡喜,而這種不相幹的贊譽就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因而風劍心和舒綠喬也隻是冷淡并禮節性的向他道:“過譽。”
允天遊算是碰着個軟釘子,尴尬的笑笑,随意顧左右而言他道:“不知那紀小……師叔何在?”
“師叔就是師叔,何以要加個小字?”
院外一人從拱門處走進來,正是此前回避的紀飄萍。
允天遊暗暗罵道,紀小子!好不識擡舉!
雁妃晚道:“見師兄此來興緻勃勃,喜形于色,想來你去調查的女鬼案那是大有進展了?”
允天遊聽到這話,也顧不得和紀飄萍針鋒相對,在她們面前坐住,口中說道:“師妹所言不錯,師兄如今已将此案探得分明。”
他有意顯擺他的聰明才智,好将紀飄萍比下去,因而将他所探所知的内容全數具告:“照那告示所說,衙門的仵作已經驗過屍身,死者乃是一名男性,算上不翼而飛的人頭,身高應當在七尺七寸左右,年齡在三十至五十歲之間,身材中等偏瘦,全身未見衣物,僅存一具鮮肉殘骸,死因确系全身失血過多而亡,至于是被人活活咬死還是以利器放幹血液,公告上語焉不詳。”
雁妃晚凝眉道,“僅憑仵作驗屍的結果來看,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這樣的人再普通不過,想要查明死者的身份猶如大海撈針,這樣的結論怎麼稱得上是大有進展?”
允天遊故作高深莫測道:“晚兒師妹所言甚是,所以,我還特意潛入縣衙的殓房去看過屍首……”
聞言,衆人紛紛側目。想不到像允天遊這樣自诩清高尊貴的人居然會親自查驗死屍?這确實讓她們有些刮目相看。
允天遊見此非常得意,漫不經心的為自己倒茶,說道:“你們猜怎麼着?這次果然讓我發現其中的端倪!”
“什麼端倪?”
允天遊施施然道:“我發現死者的右手腕骨曾經遭受過重創,而且左腿的膝蓋粉碎,而這兩處都是舊傷……”
“你說什麼?”
雁妃晚手裡的茶杯顫動,斂眉凝眸,眼神凜冽,似有驚異之色。允天遊教她這眼神震住,喃喃說道:“我說,這人生前是個跛子,而且他的右腕和左腿都有緻殘的舊傷。”
風劍心羽睫輕顫,垂眸望向自己的右腕……
曾經她的右手也有殘疾……
就在她心情浮動之時,纖纖玉手伸過來輕柔的揉捏她的皓腕,洛清依眼神溫暖柔和,輕易撫平她心底那些卑微和哀憐。
允天遊沒看見這邊的柔情似水,他見雁妃晚神情有異,連忙出聲道:“晚兒師妹神情如此凝重,可是心中已有這人的線索?”
允天遊雖然驕傲狂妄,但也知道他這位師妹心思缜密,見微知著,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雁妃晚搖首,道:“我猜想此人并非本地人士,至少不常住這翡翠河附近。”
“師妹何以見得?”
雁妃晚道:“右手不利,左腿殘疾的中年男人,這種顯而易見的特征,若是本地人士,早就有人認出他的屍身,何至于三日過去仍是一籌莫展?”
允天遊認同的颔首道:“師妹所言極是。”
雁妃晚道:“除此以外,還有其他的消息嗎?”
允天遊自信回答道:“關于屍體方面是沒有的,案發之地臨近瀾西,無頭屍體現在正在縣衙的義莊停放。這具屍身泡過河水,如今天氣漸熱,不能久放,我聽說要是三日之内無人認領,縣衙會記錄屍檢案宗,然後就要将屍體送到亂葬崗去。”
雁妃晚抿着微熱的香茗,漫不經心道:“是嗎?但我見師兄如此從容不迫,貌似是胸有成竹啊。”
允天遊立時高興起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師妹,你我真是……”心有靈犀還未出口,舒綠喬就舉杯截住他的侃侃而談,“未知公子有何妙計?”
允天遊被她截斷話頭也不着惱,當即款款道:“這也是受到當年師妹妙計的啟發。”
雁妃晚道:“什麼妙計?”
允天遊高深莫測,故弄玄虛道:“那當然是引蛇出洞,甕中捉鼈之計。”
“你想怎麼樣?”
允天遊信心滿滿道,“那兇手不論是人是鬼,既然會殘忍的将死者活生生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骸,還将死者的頭顱帶走,想來對這人有着極深的仇恨,因而不惜将人剝皮拆骨,令他遭受莫大的痛苦而死。”
衆人微微颔首,難得認同他的看法。
允天遊深覺自己受到重視,更加從容自信道:“你們想想,要是兇手聽說死者無人認領的屍骸被人領走,那‘他’會無動于衷嗎?”
兇手是否會無動于衷雁妃晚不知道,但她卻立刻就明白允天遊的想法,“師兄的意思是,你打算去官府冒領屍骸,引起兇手的注意,再請君入甕?”
允天遊從她的語氣裡聽出她的不以為然,皺眉道:“師妹因何歎氣,可是師兄這計策該有遺漏之處?”
“不,師兄此計甚妙。”允天遊這才喜形于色,卻聽她話鋒忽轉,“可惜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什麼東風?”
雁妃晚說道:“兇手是一個女人或是一隻女鬼。你想想,能将死者帶到翡翠河上虐殺緻死,還能全身而退讓官府衙門摸不着半點線索的人。這樣的手段固然令人發指,但其心思之缜密更是勝過常人。師兄,你想甕中捉鼈,恐怕沒有這麼容易吧?”
允天遊本來胸有成竹的,此時聽她此言,又不禁猶疑起來:“這……這……”
紀飄萍思量半晌,沉吟道:“三師侄的意思是,若想要設計擒賊,這必要的東風就是……”
洛清依續道:“死者的名姓和身份……”
“要是二師弟能查清此人的身份,兇手到時定然會不請自來。”
允天遊聞言怔怔,饒是他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在短時間内僅憑這些特征就能在江河兩岸查出一具無頭屍體的身份來曆吧?何況現在他們還有有要務在身,時間絕不寬裕。
他此番想來居功,可謂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允天遊走後,紀飄萍自覺與四名女子共處實為不當,便也告退離去。
待到隻剩四位姑娘的時候,舒綠喬神秘笑道:“晚兒啊,你為什麼不讓你允師兄繼續插手這件事呢?難道你已經知道死的人是誰?”
見洛清依和風劍心也意味深長的望過來,雁妃晚無奈,“嗯?何以見得呢?”
舒綠喬輕笑道:“你号稱七竅玲珑,見微知著,明察秋毫,凡事都要留七分謹慎。你既然煽動允天遊去查探消息,說明你對這事是有心思的。但是剛剛你一聽他說起死者生前特征之時,忽然就興緻全無,甚至還給他潑冷水,似是有意不想讓他繼續追查下去,這是為什麼啊?”
雁妃晚明眸望過來,笑道:“看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知我者舒大小姐?”
舒綠喬絲毫沒管她陰陽怪氣,反而借機表白道,“你能如此明白我的心意,那真是再好不過。”
洛清依看她們在這裡你侬我侬,出言打斷道:“三師妹莫要打岔,我看你心中早已有數。能告訴我們,這河裡的屍體究竟是何人嗎?”
雁妃晚為自己重新倒茶,溫茶已涼,因而她遞到唇邊又将茶杯放下。少女明眸轉動,似有星光璀璨,與霧绡姬那等勾魂奪魄的美不同,雁妃晚的眼睛像是無垠無盡的星河。
“你們未免太過擡舉我,師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僅憑三言兩語就能推斷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份來曆吧?”她話鋒忽轉,神情凝重道:“我想去一趟縣衙,親眼看看那具屍體……”
三人神情驚異,舒綠喬先道:“你不相信他?”
“就像你說的那樣,凡事要留七分謹慎。所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洛清依和風劍心本來想說與她同去,但考慮到身邊人的情況,心中略有遲疑。就是這刹那的遲疑,讓舒綠喬搶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雁妃晚拒絕道,“去的人越多,動靜就越大。我不想驚動衙門,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去的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三人也隻能應允。
在雁妃晚去縣衙殓房查探的這段時間,洛清依和風劍心還有舒綠喬也在分析死者的身份,還有雁妃晚為什麼沒讓允天遊去追查的原因。
直到大半個時辰後,玲珑返回來的時候,她們終于知曉事情的真相。
雁妃晚坐在那張石桌前,将真相娓娓道來。
“即使是在翡翠河兩岸,想要在諸多郡縣中,找到某個斷手跛足的人也非常困難。但是不巧的是,我偏偏真的認識這樣一個人……”
這番柳暗花明的轉折讓三人眼神清亮,舒綠喬連忙問道:“是誰?”
雁妃晚璀璨星眸這時落到風劍心的身上,她悠悠說道:“說起來,這人還和風師妹頗有淵源呢,不知道師妹你還記不記得?”
洛清依和風劍心盡皆驚疑。
七師妹自幼長于劍宗,接觸的人和事基本乏善可陳。應該不存在風劍心認識而洛清依卻不知道的人物,何況這人還有斷手跛腳的特征。
難道是在她消失的那四年裡相識的?但要是這樣,雁妃晚是怎麼知道的呢?
風劍心沉吟片刻,茫無頭緒道:“我交際有限,印象中并沒有符合這種特征的男性,還請三師姐明言。”
雁妃晚氣定神閑的緩緩吐出某個名字,那個讓她至今仍然不寒而栗的名字。
“川北盤龍山聚義峰,蛇蠍郎君——朱顯昭!”
風劍心明眸倏睜,險些要驚得坐起。
這些年來她随季涯深練武,跟上官逢修心養性,本來接近古井無波,淡泊甯和的心境,卻在聽到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時,仍是無法控制的從内心翻湧出陣陣洶湧的恨意,甚至是久違的恐懼。
按理說,現在的她,就是一千一萬個蛇蠍郎君也無法再傷到她分毫。但是深刻入骨的恐懼卻像是本能般,不會因為她武功的不斷突破而徹底消失的無影無蹤。
洛清依見她難得的瑟瑟發抖起來,那雙漂亮的眸裡現在沒有半點柔情,那裡像是壓抑着洶湧的憎惡和隐晦的畏怯。讓她心疼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撫平她聚攏的山峰。
朱顯昭具體是誰她不知道,但是七年前川北滄州聚義峰的那場戰役她卻刻骨銘心。那裡正是她父母的殒命之地。
當年群豪魂斷聚義峰,連同她爹娘在内的川北豪傑們全軍覆沒,唯有一個女孩留存性命。
那個女孩就是現在的七師妹,風劍心。
洛清依的手指微微發涼,風劍心回過神來就看見她那雙充滿憐愛和寬容的眼睛,像是安撫她傷痕的月光。
洛清依依然面帶擔憂的望着她,風劍心收斂起情緒,開始将那些年,那些人間地獄般的情境娓娓道來。
那時還不過是沿街乞讨的小乞丐,被兇殘的乞丐頭子挾持着加入盤龍山的聚義峰,投靠到當時的匪寨頭目,徐大成和朱顯昭的旗下。
僅僅半年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裡,她們過着豬狗都不如的日子。風劍心在那裡見到比在外面行乞流浪時更巨大更險惡的人性。
她們被迫在山賊的看管中下山乞讨行竊,每半月要回山一次,隻能住進陰暗的地牢中。
她親眼見到,被囚困在裡面的女人們被強盜們當着許多孩童的面肆意玩弄和淩虐,當中甚至有不過剛剛豆蔻之年的少女。
若非風劍心當時不到十歲的稚齡,生得面黃肌瘦又滿身的髒污,恐怕也難逃一劫。
每每那個長着陰戾的蛇眼,白面椎臉的二當家到地牢裡挑選女人的時候,她們都會被吓到心驚膽戰,瑟瑟發抖。因為她們親眼見過,第二天那些被送回來的女人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模樣。
更甚者,再也沒有回來的人,據說會被山賊強盜将屍體抛進忘愁崖的滾滾洪流中,最終死無全屍。
她在這樣的日子裡謹小慎微的活着,惶惶不可終日。到底還是害了溫病,地牢的看管由她自生自滅,就等她發熱病死留将她扔到山後的懸崖去。
對于那個時候的她們來說,這個強盜窩土匪寨的二當家就是矗立在眼前的一座山,是籠罩在天空的一片雲。遮天蔽日的黑雲,讓她們根本無法見到半點陽光,無法看到活着的希望。
要不是秦繡心夫婦和川北群豪從天而降,她這個孤苦伶仃的小乞兒早已死于非命。
舊事重提,洛清依聽得是又驚又怒,恨不能那時神兵天降,拯救小師妹于水火之中。憐惜的将她擁入懷裡,暗道,終究是吉人自有天相,心兒命不該絕,否則豈有今日的緣分?
舒綠喬和雁妃晚聽到她的遭遇,也是不禁憐她命運多舛。舒綠喬攥緊粉拳,咬牙切齒的罵道:“這狗賊作惡多端,真是死有餘辜!合該将他千刀萬剮,才能告慰被他禍害的可憐人。”
轉念想到他現在慘不可言的死狀,又感歎道:“不過如今他這種死法,也和千刀萬剮無異吧?”
雁妃晚道:“善惡到頭終有報,當年群賊授首,唯獨此人逃脫,如今報應到來,這畜生也終究難逃一死。”
風劍心從洛清依的懷裡出來,說出她的疑惑:“但是我當年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還身體健全,意氣風發得很,他的手足是因何而殘?難道是當年在亂戰之中被人所傷?”
略微沉思,她問道:“三師姐你又怎麼知道那具傷殘的屍體就是他?你是什麼時候見過他的?”
雁妃晚回道:“其實,在三年前,我去過川北,還到過滄州的盤龍山……”
洛清依立刻就想起她的目的,不禁羞得面紅耳熱。三師妹如此重情重義,更要勝過她這位親生女兒。
“兩位師伯素來待我寬厚,我去盤龍山确有拜祭緬懷之意……”雁妃晚續道,“我到聚義峰時,收到消息,這才得知昔日的赤雲寨頭目,那厮正在盤龍山重整旗鼓,收攬當地的流民草寇,嘯聚山林,想要東山再起。”
舒綠喬恍然大悟,“是以你仗劍行俠,将那幹山賊連根拔起,還廢掉姓朱的那狗賊的手腳?”
雁妃晚卻搖首否認道:“不是我,我到寨之時。全山強盜都被屠戮殆盡,那人面獸心的惡賊更被折去腕骨,打碎膝蓋,早已是苟延殘喘,奄奄一息。我沒想再造殺孽,因而并未痛施殺手,留他苟活于世……”她望向風劍心,抱歉道:“早知此賊禽獸不如,當日我就該一劍殺死他!”
風劍心道:“他往日作威作福,如今手足俱殘,惶惶度日,這般生不如死的苟且偷生,也未必就比死掉更痛快。”
“三師姐,你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嗎?”
雁妃晚忽然以那種古怪的神情望着她,“我知道。”
“是誰?”
玲珑緩緩道出那人的真名,“是巫山的鏡花。”
“什麼?”風劍心驚道,“是她?”
“當時我還在懷疑巫山霧绡姬這麼做的目的,直到不久前我從你這裡聽到有關她救助過許多可憐女人的消息和你現在說起的當年的往事。這讓我産生了某種推測。會不會是當年受到過赤雲寨迫害的女人恰好遇到巫山的霧绡姬。所以,她在一怒之下帶人鏟平了那座匪寨……”
風劍心颔首,這确實是霧绡姬能做出來的事情。“霧绡姐姐雖在邪道,卻有任俠尚義之心。”
舒綠喬接着她們的叙述說下去,“原來如此,想來那厮自知殘廢,唯恐遭到仇家報複,因而從川北逃到玉川,就想要逃避仇人的追殺。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究是他多行不義,還是讓他的仇家找到,将他殘殺緻死。”
洛清依提出她的想法,“你們說,殺他的人,有沒有可能就是巫山的那位鏡花?就在巫山的人從七星頂撤出來之後,她意外的發現這條當年的漏網之魚……”
雁妃晚卻有不同的看法,“當年她能廢掉他的手腳,就證明她完全有能力将他置之死地。既然當時饒他一命,那現在再将他千刀萬剮的意義是什麼?要知道,殺死朱顯昭的手段極其殘忍,顯然對他有極深的仇怨。霧绡姬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會在三年之後對他的仇恨突然達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雁妃晚說的有道理,衆人深以為然,舒綠喬道:“那就是說,當年折他手腳和現在取他性命的,并不是同樣的人。”
洛清依也道:“但無論如何,這惡賊死有餘辜,殺他的人極有可能是當年的受害者,或者和她們有密切的關系。”
舒綠喬恍然道:“難怪你不讓你師兄追查下去,此賊惡貫滿盈,早就該授首伏誅,殺他的定然是位豪義的俠女,我們豈能助纣為虐,設計擒她?”
衆人深以為然。
江湖門派不是官府衙門,法不容情。許多時候,以義字當頭的江湖人士通常重情輕法,而這這多是朝廷和江湖的矛盾根源。
這件事情敲定,衆人各自告辭回房歇息。
等到翌日一早,準備乘船渡江。
官府衙門沒有在翡翠河中搜尋到線索,縣衙的無頭屍身也無人認領,這樁案件很快就被理所當然的歸為懸案。
次日解禁通航的時候,河渡熙熙攘攘,甚是熱鬧。劍宗一行牽馬登船,就此駛往鳳臨郡。
沙船善在江河馳騁,今日還是順風,因此差不多兩個時辰就能到達鳳臨郡的河畔。
在衆人下船前,烏老大總算想起來,問出那個問題。
“不知姑娘何以認得老漢?”
他左思右想,暗道,若是如此姿容出衆的女子,他應當過目不忘才是,何以全無印象?
風劍心輕笑釋疑道:“當日還要多謝船家寬容,容我與楚老先生同乘,才不至于耽誤時辰。”
說罷,随着洛清依牽馬走出渡口,唯留滿臉恍然之色的老船家。
她們是在清早出發的,等到達鳳臨郡就已過午時,她們先要找到地方打尖休憩。
北行不能一蹴而就,無需日夜兼程。她們也不至于風餐露宿,每日飲食規律,基本是餐餐不落。衆人信馬遊街,最後選中一家名叫江湖小驿的客棧。
未到大堂已聞人聲鼎沸,各種形色各異的人們推杯換盞,氣氛甚為熱烈。
她們張目望去,但見各張桌面除糖蟹牛肉和炒豆這樣的佐酒之物以外,還放置着不少随身的寶刀寶劍等各樣兵刃。
衆人登時明白過來,這裡是一家專供遊俠浪客消遣聚會的小店,江湖二字名副其實。
難怪洛清依要選擇這樣一處客店,要論消息靈通的場所,莫過市井坊間,問道賢居便專攻此道。江湖中流傳的風流逸事,流言蜚語雖是真真假假,到底逃不過這些人的耳目。
行走江湖若是不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敏銳,難免容易深陷險地,舉步維艱。
紀飄萍刻意走在前邊,用他颀長的身軀擋住衆人的視線。姑娘們借他的掩護,問跑堂夥計要走二樓雅間的位置。
能在這裡做事的夥計也算是見多識廣,慣會察言觀色,知道有些武林世家的少爺小姐不屑和這些粗鄙的江湖莽漢為伍,會特意要走二樓的雅間。
直到他見到各位姑娘的容貌,又覺得這是京裡來的官家小姐特意來此聽些英雄美人的傳奇故事消遣。
正當她們拾階而上之時,風劍心忽然心間凜凜,清澈的眼眸正與大堂角落裡的某人對上。
那人像是已經喝的酩酊大醉,腦袋埋在他趴伏在桌面的胳膊裡,露出一隻眼睛。
風劍心的五感六識遠勝常人,此時雖然看不見他的相貌,卻能看見他露出來的那隻眼睛意識清明,殊無醉意,因此暗暗警惕。
雅間包廂的費用不菲。但劍宗财雄勢大,洛清依更是名符其實的武林大宗的大小姐。她在安陽附近,甚至是西原各處都有産業,此次出行安危還是未知之數,唯獨金銀錢貨絕不會短缺。
何況風劍心從巫山出來也是身懷巨款,過的會比諸多風餐露宿的大俠豪士要舒服得多。
衆人落座,紀飄萍選定最靠門的位置。
雁妃晚七竅玲珑,果不其然選坐窗邊。這裡能将大堂的所有動靜一覽無遺,玲珑想要從這群江湖豪客的粗鄙言語中得到哪怕一星半點有用的訊息。
洛清依的視線卻落在大堂當中的戲台處。
說是戲台,那裡其實隻有一張用紅布蓋着的桌子,案桌上面擺着一方案木。雁妃晚看着洛清依面帶微笑,眸中隐隐有期盼之色,恍然暗道:原來大師姐是喜歡聽人說書?
也沒在意這些,雁妃晚專心聽取她想要的情報消息。奈何,收效甚微。
她在這裡能聽到的都是些江湖名人雞毛蒜皮的小道消息和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甚至就連近日來甚嚣塵上的翡翠河抛屍案,在這裡都鮮少有人提及。倒是“天衣”和“劍宗”這些名字在這裡似乎非常脍炙人口。
就在她略感失望的時候,滿堂的江湖豪客竟然哄堂喧鬧起來。随着案木拍響的聲音驚起,喧嘩的聲音漸漸平息。
衆人透過珠簾往下看去,但見那張蓋着紅布的桌案上插起一面小旗,上書着“十年燈”三字,桌前站着一個小老兒,身穿長褂,手執折扇。
他見衆位豪客看将過來,抖抖眉毛,聲音洪亮清明的叫:“江湖奇事傳聞裡,天下英雄笑談中!承蒙諸位捧場,給我老石頭一口飯吃,小老兒謝過各位衣食父母咯!”
說書先生長身敬拜,竟也赢得滿堂叫彩。等到他直起身來,又接着說道:“待我想想,這江湖奇事時時有,天下英雄日日新。今日咱們要說什麼呢?說什麼呢?是說那霸佛和劍聖,還是魔君和暗尊,是說那禅宗太玄,還是那九幽黃泉?”
劍宗皆是些年少成名的少年少女,到底會被這些傳奇故事吸引,遂也側耳傾聽。
堂中有人叫道:“老石頭,你也别賣這些關子!咱們大家夥兒要聽什麼你還不曉得嗎?今天這出名目可都在外邊挂着呢!”
就聽那說書先生老石頭氣定神閑,顯然是個随機應變的靈巧人,“哈哈,好好好,廢話休提!小老兒也不賣關子哩,諸位可不就是沖着她來的嗎?”
說書先生将扇展開,抖着眉,笑盈盈朗聲道:“咱們上回書說到,前代四絕之一的鬼王易狂吾重出江湖,趁着絕影劍聖秦逸城六十壽宴召集當世英豪之際,單人匹馬一路殺上七星頂,當真銳不可當,所向披靡啊!”
“風息絕影神劍齊出,魔刀天命是重現江湖!當世最強的三大高手這場決戰端的是驚天地,泣鬼神,殺的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兩位劍聖以半招慘勝,鬼王遁走……”
聽到此處,洛清依唇線弧度愈深,而風劍心心尖抖顫,暗道糟糕,這接着要說的莫不是?
果不其然,就聽那說書先生慷慨激昂的續道:“不料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鹬蚌相争,那是漁翁得利……邪道七宗狼狽為奸,勾結聯盟,群魔合圍七星頂,正道豪傑身中奇毒,任人宰割,眼見武林公義傾将颠覆,正邪之争魔漲道消,就在這蒼生命懸之際,群雄無措之時,憑空一劍有如白虹貫日,落在天樞殿前!漫天桃花之中,但見一襲白衣從天而降……”
聽那老先生抑揚頓挫,聲音慷慨激烈,風劍心從未有過如此驚恐無措的神色。
她此時面赤如燒,但覺羞恥難當,隻差脫口而出的一句:不要!
住口!
醒木拍響。
“不錯!咱們今天要說的這出名目,正是:天衣缥缈鬼神驚,一劍傾城天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