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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回 落花聽雨 寶塔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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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往鹿河,先渡承江,而要渡承江,就需要從翡翠河逆流而上。

鳳臨郡湖光水色,風景秀麗,翡翠河多輕舟快橹,能來往兩岸,但能遠航渡江的巨帆平船卻數量極少,而敢于北上鹿河的船主那更是百裡難尋。

除卻背靠清源流這樣的名流大宗強橫勢力的船主,整個翡翠河河域,有這個能耐的就隻有那個名叫烏鎮方的男人。

當然烏鎮方是他的本名,後來在翡翠河混的風生水起的他,通常會被來往的水手和船夫稱呼他為烏老大。這個烏老大,恰恰就是風劍心她們先前遇到的老船主。

烏鎮方這個人,往來在承江鹿河之間,搭載船客和行漕貨運已經有二十餘年的光景,他本是此地有名的船幫舵主,手下更有遠航的巨帆。

但從潛龍幫執掌鹿河水運以來,天險之地自此淪為禍域,行船已經極為兇險。烏老大素來謹慎,索性選擇明哲保身,退出承江河運,安心到翡翠河謀生。

這樣的選擇雖然迫于無奈,也被人說過膽小怕事,但也确實讓他成為少數能夠從承江河運全身而退的老船主。

這次要不是感念風劍心施恩解圍之故,他是萬萬不會重操舊業,再往承江鹿河行船的。

饒是如此,雁妃晚見他神色猶豫,頗有勉為其難之相,又仿似憂心忡忡的模樣,還是不禁出言相詢。

烏鎮方磕扣着手中裡的那根蚣蝮木杖,欲言又止,猶疑再三,終是坦然相告。

原來這承江屬鹿河支流,要往江津,需借風力逆行,途經樊鎮,冕郡,畢州和埙安等地,路途遙遠不說,需要停靠的港口就有數十個。

所謂一港一銀,一渡一稅,步步艱辛。

大齊的朝廷禦外無力,治内嚴苛,從孝成皇帝承襲大統始,紙醉金迷,苛捐無度,車船航稅加成極重。上風所緻,下必甚焉,既然朝廷重臣斂财無度,其下的官吏更是争先巧立名目,層層盤剝。不僅各港泊船稅業繁複,更有沿途諸類護漕銀,通航稅,漕運幫費,甚至還有名為治河的水耗銀。

所謂的水耗銀就是指船隻行走在江河時對江河造成的損傷,因此稱之為“水耗”。

如此層層剝削到底,尋常船家多半都會不堪重負。

因而各船北上承江,除非客人出手極為闊綽的,否則這趟注定是血本無歸。

允天遊聽到這裡,不由嗤之以鼻,他氣笑道:“還以為你有什麼天大的難處,無非就是想索要銀兩吧?你盡管放心,我等出身名門,此行斷斷不會虧待你的!”

烏老大不以為然,仍是愁容未改,他誠懇道:“姑娘對老兒有恩在前,要為這黃白之物,烏老頭是萬萬不敢相擾的。别說分文不要,就是血本無歸,咱姓烏的也絕不會皺半點眉頭!小老兒虛度五十有三,若連知恩識報這四個字也拎不清,那不是連畜生也不如啦?”

風劍心斂眉道:“烏老先生言重啦,就不知您,到底有什麼難處?不妨和我們說說。”

烏鎮方目視遠方,長聲喟歎,老眼觑向允天遊,愁道:“若單是苛捐雜稅,破敗消災也還罷了,船客當中,也不乏像這位公子這般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人。”

金劍遊龍哼哼冷笑,姿态高昂。

烏鎮方道:“這承江面上,小老兒有幾分薄面,承蒙擡舉,水路上的英雄還不至于和我為難。但要是出去承江,開到鹿河,那才是真正的兇險所在,血本無歸都算好的,最怕的是有去無回啊!”

衆人驚訝,雁妃晚七竅玲珑,立時就心領神會,沉吟道:“江津潛龍幫?”

烏鎮方老眼圓睜,道:“姑娘也認得潛龍幫?”

經驗老道,滿布風霜的眼睛看向衆人。這些年輕人和他這般暮氣沉沉的老兒有天壤之别,她們氣宇軒昂就不必說,腰間懸挂着的寶劍更是隐隐透出寒鋒。

烏老大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拍額歎道:“瞧我這是老糊塗咯,諸位少俠都是江湖中人,哪裡不認識潛龍幫的道理?”

烏鎮方道:“各位是知道的,潛龍幫财雄勢大,橫絕江津,這天下三江五河,其中東南鹿河,盡歸其手。漕運河道,各港諸船,都在潛龍幫的掌握之中!這方勢力與州府大吏勾結成奸,俨然将鹿河,臨海近域收歸他們管轄治下,可以說是隻手遮天。這江河上下千裡流域,數萬的船主,那是被苫蒙荊,有怒難言呐!”

衆人默默無言,雁妃晚心有所感,沉聲感歎道:“一方巨閥,蓋莫如是。”

正道邪道,在江湖者,都是□□。

潛龍幫橫行江津,但劍宗又何嘗不是霸道西原呢?正邪兩道,在百姓眼中其實并無差異,所謂的江湖,就是恃強淩弱,以暴易暴。

烏老大續道:“要是潛龍幫一門獨大也便罷了,大不了多加點過路的銀錢。可驚波壇收納江洋大盜,縱容宵小水寇奪财害命,欺男霸女,如此這般,我等還有活路嗎?”

舒綠喬怪道:“老船家這是何意?”烏鎮方回道:“潛龍幫藏污納垢,放任鹿河的大盜水寇襲擊往來船隊,劫财霸女,天理難容!如今鹿河之上,宵匪橫行,惡徒肆虐,這千裡江河,早已成了惡土賊窩,兩岸邊城,也是水深火熱,難以為繼。如此險惡之地,諸位還要去嗎?”

衆人面面相觑,暗暗心驚膽寒。不為這惡匪橫行,卻憂心這國力江河日下,日漸式微。

當今朝廷羸弱,四方并起,外邦蠻夷虎視眈眈久矣。潛龍幫占水為王,一方獨大,壓得鹿河兩岸的船主漁民不堪重負,苟延殘喘。

紀飄萍出身北地,本是青寮名家之後,紀氏曆代忠良,協守邊關,曾見邊城為北賀所侵,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可依的凄慘景象,如今聞言戚戚而歎:“官匪勾連,狼狽為奸,橫掠盤剝之行令人發指,兩岸戍江大吏欺君罔上,陽奉陰違,罪無可恕!可惜父親……”

說到此處,戛然而止。

他原還想,可惜紀合台戍守北地,不能幹涉東南河道内政,但不知想到什麼,神情反而更加無望悲哀。

當今之勢如此,又豈是區區為官所苦,為盜所害而緻?今上孝成皇帝素來沉湎聲色,無心朝政,兼之剛愎自用,放任朝中黨派相争謀權,以帝王之術平衡馭之。

然黨派相争,民受其難,國力漸衰,以緻苛稅繁複,民生艱難。後又降旨裁削四藩,使州府自治,以緻禦外無兵,蠻夷蠢動,大齊已是危急存亡之時,如秋風殘葉,高疊累卵,四面楚歌。

東方家的皇權已到強弩之末,更甚至大齊氣數将盡……這般大逆不道之言,縱使劍宗身在江湖,也不敢輕言置喙。

船主人雖念風劍心先前解圍的恩義,她卻不能挾恩圖報,此次北上,風險非同小可,豈能讓老船家舍命相随還要短虧銀錢?

衆人好言相勸,軟硬兼施,這才使烏老大收下重酬,并且還一言為定,今日花費半日時間采購補給,明天日升之時,揚帆起航。

是夜,衆人将馬駒寄存在劍宗分部,打點細軟,沐浴早歇。休憩一夜之後,趕到翡翠河渡頭之時,竟見數十人簇擁至那艘黃帆平船之下,嘈嘈切切,在清晨的港口處顯得甚為突兀清晰。

衆人暗道,莫非是誰走漏了風聲?這些人又是何許人也?

雁妃晚一行穿過人群,登闆上船,尋到烏鎮方時,那老兒滿臉的羞慚懊惱,不住歉聲道:“唉,這次都怨我,都怨我啊。”

原來因着沿途船賦極重,兼之鹿河匪患,敢去北上的船隻甚少,昨日城中有人聽聞烏鎮方采購糧油,貯存淡水,在旁敲側擊之下,烏老大想要揚帆北上的消息不胫而走,想要随行渡江的衆人也聞訊而至。現在他們正在圍在船下,央求船主的菩薩心腸能否行個方便。

烏老大滿面慚色,心中雖有不忍,但飽經風霜的他什麼場面沒見過?且他早就有言在先,隻待劍宗的各位登船,他就要吆喝水手收錨揚帆。

風劍心明眸俯望,但見各張形形色色的臉上滿是懊喪和失望,一雙雙滿懷熱忱的眼睛倏忽黯淡。她們之中有北上尋親徘徊多日的姑娘,也有攜子千裡,尋夫投奔的婦人,甚或兩鬓斑白,渴望回歸故土的老妪,這些人心心念念的目的各不相同,卻是相同的企求渴望。

她欲言又止,話到咽喉又倏然收住。洛清依将她神色盡收眼底,知她生性良善,此時必是動了恻隐之心,卻又不欲旁生枝節,平添困擾,洛清依體人識意,連忙叫烏老大放人。

烏船主竟也似松出一口氣,料想他的本意也是與人為善的,隻是沒得衆人應允,不敢擅作主張。此時他連聲道歉,就叫船頭放人。但聽港口響起陣陣雀躍之聲,船客們随即蜂擁登船。

烏老大的平船算是馳騁在翡翠河這帶的龐然巨物。這次收容的船客甚多,人多眼雜,姑娘們不宜抛頭露面,好在烏老大給她們留出的是這艘船最好的客艙。

日輪初起,雲高風潤,随着一聲高喝,升起的三桅巨帆迎風鼓動,平船禦風北上。

大齊占盡中原,号稱神州,領土廣袤,物華天寶。四海神州有萬裡江山之秀麗,兼江河流水之波瀾。其中西南壯闊,東南形勝,江河湖海縱橫交錯,承江兩岸青山綠遍,花海争擁,望之令人流連忘返,更有輕舟小女,浣衣采蓮,笑語歡聲。

大齊海運興盛,其中以三江五河為要,北之玉帶,西之峙水,東南鹿河,恩養萬民,福澤蒼生。

鹿河之下分流承江,承江支有翡翠,因而從鳳臨郡出航,沿翡翠溯遊而上,便是承江。從承江揚帆千裡,一道天塹将左右陸地一分為二,東見映蘇,西臨重浣,此處即是五河流域之一的鹿河。

相傳舊朝七國争亂之時,重浣江津各為諸侯所據,以鹿河天塹之險為拒,但凡一方舉兵,連營征伐,必在此河生死鏖戰。故有言:逐鹿者,必渡之。故而這千裡天塹亦名鹿河。

東方皇室早年削藩集權,四方屬王如今坐擁爵祿,并無治軍之權,省府州郡皆由皇權任命自治,封疆大吏奉皇命,守城池,納稅銀。

潛龍幫因勢趁便,勾連官軍,将千裡鹿河歸為私治,獨據一方,兩岸船隻行走,港渡輸運皆奉其号令,莫敢不從。

四年前,劍宗北上,因當時初出江湖,羽翼未豐,還沒成氣候,故而選擇避其鋒芒,改道陸路。現在龍圖山莊事敗,牽連出潛龍幫這班邪道魁首居然勾結異族,陰圖不軌,茲事體大,她們不能不防。

劍聖在深思熟慮之後,也贊成讓風劍心和雁妃晚等人深入江津,探敵虛實的提議。她們這次就是沖着潛龍幫來的,還避什麼鋒芒?

平船一路北上,這艘船在翡翠河都算是龐然巨物,但在無邊無垠的江面行駛時,就渺小的猶如飄零的落葉。

承江浪緩風和,平船穩穩前進,桅上當頭一面紅邊白底的黑龍旗在迎風招展,顯得分外醒目鮮明。

根據烏老大所說,這面旗幟是從潛龍幫分舵那裡買來的,是他們在承江至鹿河暢通無阻,令群賊規避的通航證,平安符,僅僅是這一幡旗幟便少不得三百兩紋銀!隻怕還是有價無市,需得門路才能弄到。

允天遊嗤之以鼻,按他的意思,根本就無需向潛龍幫這班強盜匪首妥協伏低,但有不長眼的敢來劫船發難的,必叫他有來無回!

雁妃晚等人卻暗暗咋舌,僅僅這一幡旗幟便值三百紋銀,潛龍幫貪婪成性,可見一斑。

此行雖非絕密,既是勘察内情,總不宜打草驚蛇,許是黑龍旗果真兇強霸道,震懾強悍,劍宗此行居然平安無虞,沒有遇到半隻盜賊,偶然看見船影,俱是聞風遠遁,逃之夭夭。

路經三城六府十一郡,航行六日之後,大船開出玉川,将至鹿角,而鹿河已經近在眼前。

鹿角是鹿河的第一個渡口,地處東岸,位臨江津,遙望重浣,乃是取道北上的必經之地,大齊的水運要隘。

南來北往的船隻巨帆皆要在此停泊入港,開進鹿河。或是補給,或是航運,或是轉道去西岸的重浣。因而鹿角渡的漕運興盛,交易繁榮,未至港口,已能看見碼頭船隻連綿若山,岸上号旗如雲,城中高屋大宇環港林立,行得近些,能聽見綽綽約約的人聲,喧鬧鼎沸。

衆人在江河之上漂流搖曳,早有腳步虛浮之感,已是幾日不曾見着陸岸,如今乍見港口,将要停船入港,竟生出幾分懷念與躍然。

到底不是東南水鄉的兒女,對于生長在西南的劍宗子弟而言,還是腳踏實地的秀水明山更令人心情平靜。

桅上瞭望台的水手高呼道:前方已至鹿河,将至江津遙東鹿角渡,行船停港靠岸,休整補給!

連喊三遍,衆人皆蜂擁而出,奔至甲闆處眺望,見到港口,皆有雀躍之色。

烏鎮方的這艘船雖然體量不小,奈何客艙有限,船客甚多。這段時日,劍宗的各位姑娘住去最好的兩艙,三名同行的男子住去一艙,其餘人等和多數船客都隻能擠個通鋪,連受幾日辛苦颠簸,此時出艙,真有重見天日之感。

翠色衣裳的少女關閉船艙小窗,輕輕舒出一口氣,向艙内道:“總算是到鹿河啦,外面就是港口哩,這幾日在這客艙裡,連抛頭露臉也不許,啃的全是幹糧和饅頭,可要把我給憋壞啦。”

艙中兩名少女此時相對而坐,她們中間放置着一副棋盤,姑娘們正在雅靜的手談。

淡紫衣裳的少女跪坐在藍衣女孩的身側,靜如處子,淺笑嫣然,觀棋不語。妃衣少女聽到她的嬌嗔,手中黑子微微一頓,不禁失笑道:“你啊,老船家這是看在七師妹的面上,沒讓你和那些大老爺們兒擠個大艙都算不錯的,怎麼還有這麼多抱怨?舒小姐,你身嬌體貴,這是載客帆船,可不是你家的那些彩船畫舫,你就擔待些吧?”

舒綠喬柳眉簇起,道:“你怎麼知我身嬌體貴?我怎麼說也是江湖中人,走南闖北,風餐露宿皆是等閑之事,我又不是吃不得這苦。”

淡紫裙裳的少女為手談的師姐添上熱茶,抿唇微笑,柔聲道:“舒姐姐若嫌幹糧饅頭寡淡無味,等會兒上岸之後,咱們不妨找個好酒家,點幾道可心的小菜?要是這還不合姐姐的心意,我也能為你做幾樣糕點甜食。嗯……就做你最喜歡的糖蒸酥酪和七巧點心怎麼樣?”

舒綠喬眼睛倏亮,喜道:“妹妹當真?”

風劍心微微颔首,舒綠喬有意無意的瞥那妃衣少女,眼中隐有挑釁的意味,“還是劍心妹妹最疼人,真是深有我心。”

雁妃晚對她沒奈何,低聲輕笑,洛清依美目流轉,道:“這遙東的鹿角渡繁華鼎盛,酒樓林立,美酒佳肴不知凡幾,還能缺個好廚子?心兒,你身為天樞峰的主人,掌令的首座,如此熱衷庖丁之技,若是讓老祖宗們知道,怕是要順你不成體統哩。”

洛清依素來溫婉,如今這般言重還真是大相徑庭,風劍心疑道:“可是,我以前為師姐你……”

你從來不說的……

洛清依側眸睨她,裡面隐含着三分危險,饒是天衣名聲赫赫,武功高絕,在師姐面前也要低眉順眼,噤聲緘默。

舒綠喬見她們這般親昵,溫言軟語間盡是情趣,不禁苦笑道:“好啦好啦,看來姐姐我是沒有這個口福咯。也罷,風妹妹這些天來舟車勞頓,小女子口腹之欲,怎敢相煩?你們也莫要在這裡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姐姐我光是看着就已經飽三分啦。”

洛清依置若罔聞,若無其事的擡手落子,悠悠說道:“三師妹,看來你手下的功夫到底不如我,還需要再調教調教?”

雁妃晚輕笑,觑向舒綠喬,假裝嗔道:“你啊,就是片刻不得閑,你說你招惹師姐作甚?平白壞我這好局……”說罷,投子認負,輸掉這局棋。

也是唯一的一局……

舒綠喬登時收聲,完全作出低眉順眼,乖巧溫良的模樣,坐到雁妃晚身邊,立時噤若寒蟬。

這位姐姐偏是小孩氣性,三人對視,搖首苦笑,倶都對她莫可奈何。

平船安全到港,降桅垂錨。舒綠喬從小窗看去,但見鹿角渡四周全是高船輕舟,碼頭群聲如沸,人影湧動如潮。

船客們面露喜色,争先下船。等到船客們都走後,紀飄萍三人和烏船主前來相請。

四位姑娘的容顔出衆,氣質如華,為免節外生枝,素來輕易不肯抛頭露面,此時隻待船客盡去,少女們這才敢挂起素紗遮去面容,走向大船的甲闆。

沒走兩步,就聽到允天遊聒噪的聲音。

金劍遊龍當日在天水閣被胡姬所惑,失手被擒,深覺甚是失态,簡直是他生平奇恥大辱。他灰心喪氣過幾日,羞恥與人相見。誰知現在自認各位姑娘已竟将他當日的窘态盡數忘掉,不免故态萌發,又來糾纏不休。

允天遊重整旗鼓,與紀飄萍繼續針鋒相對起來。若虛劍客心性寬和,步步容讓,倒不能使其自慚形穢,反倒讓他覺得紀飄萍服軟認輸,更是愈發的春風得意。

他想那日雁妃晚對他身陷險境心急如焚,風劍心更是為救他不惜竭盡真氣,累至昏厥,如此還說不是她們面冷心熱,口是心非?

哼,姑娘家嘛,到底是有些矜持的,差點還以為她們當真無情無義……

知道這些事後的允天遊更加意氣風發,洋洋得意,走到艙中,向四位姑娘邀約。

“遙東城的鹿角渡是鹿河的要隘,南下北上,往來商旅行船必經此地,這裡繁華昌盛,不輸東南州府。師姐師妹們這些時日以來舟車勞頓,不若先到城中打尖落腳,休養生息呢?”

舒綠喬早有此想,索性就卻之不恭,其餘三人也是從善如流。允天遊見姑娘們應邀,更是趾高氣昂,當即頭前帶路。紀飄萍不以為意,搖頭苦笑。衆人和老船主約定,先休整一夜,明日日出之時再歸。

這遙東城的鹿角渡,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繁榮。放眼港岸,酒肆林立,高樓環起,多半依山近水而建,能登高望景,将江河落日一覽無餘。

此地南來北往,商旅如雲,住食生意如火如荼,極為昌盛。這其中以聽潮,望江,弄雲三家酒樓最是有名,不僅坐擁山水地利,樓中的廚師手藝更是遙東城中首屈一指。

衆人依循傳言所說,找到聽潮樓。

三名男子先進,占掉最後一桌,樓中再無餘座,少女們也隻能另尋他處。

本來紀飄萍三人還不放心,怕她們姑娘人家在外面吃虧。但轉念想起,雁妃晚智計百出,風劍心武功高絕,哪裡需要他們操心?索性約定好時間,任她們分散尋去。

姑娘們找到弄雲樓時,才有餘座。就因為這樓距離港口稍遠,所以生意就要淡些。

酒樓小二見到這些姑娘面覆輕紗,然而衣着精緻,手執寶劍,一眼就知道她們絕非尋常的姑娘,他連忙上前招呼,殷勤備至。

少女們被引到二樓的雅間。鹿角渡的客人南來北往,因而這裡的菜式也兼具各地特色,品類齊全,想見沒少用心。

她們按牌點菜,先點店中幾道特色菜式,後來再加三道精緻點心,堂中小二點頭記下,喏喏告退。

風劍心倚窗而坐,從窗望去,看盡江景。時至黃昏,承江落日如輪,紅火餘晖,倒映着滿江潋滟,遠處群山巨影,層疊如幛,紅江上帆舟搖曳,歸去往來。天空雲幕低垂,北雁南飛,這天闊橫江之色,直教人心醉迷折。

風劍心生在川北,長在西南,幼年為生活所迫,不曾有過如此的閑情逸緻。此時甫見,不由悠悠而歎:“赤練橫江,殘陽映水,想不到西南之外别有天地。”

洛清依望着她夕陽中的容顔,暖融的餘晖落在她的側顔,清絕柔麗的面龐似是蒙着一層輕薄的金紗,那雙眼睛裡映着細碎溫暖的水光,意識之中有片刻恍惚,她輕聲笑但:“半江瑟瑟半江紅,承江之美,我在西原也慕名已久。但這殘陽江景雖然别有天地,卻還不及我心中的山水。”

風劍心怪道:“師姐說的是西南哪裡的山水?”

洛清依回過神來,微笑着别過臉去。雁妃晚察言觀色,心有七竅,一點即透,她替洛清依回道:“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不正是師姐心心念念的山水嗎?”

風劍心聞言稍怔,耳尖肉眼能見的紅透。洛清依也是一時情難自禁,被雁妃晚一語道破,不免又羞又窘,“三師妹,你,你莫要胡說。”

說着拿眼角餘光看她,小師妹早已是面染紅霞,酡紅如醉。

舒綠喬為雁妃晚添置茶水,見她們窘迫,便出言解圍道:“偏是你生就七竅玲珑心,聰明伶俐,智慧超凡,怎麼說話這般直白?人家小情侶打情罵俏,你侬我侬的,你一語道破,叫她們這臉皮薄的怎麼活啊?”

洛清依和風劍心更是無地自容,舒綠喬還道:“唉,人家的事情你是慧眼如炬,怎麼不想想自己呢……”

話說半句,唉聲歎氣,滿眼哀愁。

風劍心和洛清依相顧無言,看的真是雲山霧罩,不明所以,縱然心中疑問卻也沒敢相詢。

雁妃晚和舒綠喬之間,似親友,似姐妹,卻比姐妹還要暧昧些,但卻遲遲未有進展,她們饒有疑惑和不解,到底沒好說破。

以她們的立場,實在不好為雁妃晚和舒綠喬的關系推波助瀾。

一時間,席間沉默靜寂,恰好這時酒樓小二開始上菜,總算是能暫時緩解現在莫名的尴尬氣氛。

風劍心起身為衆人布筷,忽然聽到窗外傳來喧鬧響動,像是衆人起哄的聲音。

天衣從窗戶俯望樓下,但見兩個同樣穿着藏青服色的壯漢将某個人挾架出去,其中一人喝道:“小叫花子!要飯的就給老子滾遠點!再來壞咱們五爺的興緻,當心打斷你這小畜生的狗腿!”

這兩人顯然手裡是有些功夫的,雙掌用勁抛甩,就将那要飯的小子扔出酒樓。少年腳底踉踉跄跄,連摔出兩個跟頭,隻是悶哼着,沒發出吃痛的哀叫。

街邊的路人登時圍過來,個個面有奇色,手裡指指點點,還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被扔出來的那個人趴在地上,他穿着髒污破爛的粗布衣衫,身影矮瘦,那身衣衫套在他的身上還有些寬大,就看那破落窮酸的模樣,确然就是這兩位口中的“小叫花兒”。

小叫花子艱難的爬起來,嘴裡還念念有詞。

兩個男人還以為是這小子在低聲咒罵,怒氣沖沖的指道:“臭要飯的!你在罵什麼?”

小叫花站在他們面前,挺直瘦削的脊背,在衆人的指點非議中低眉着垂眼,小聲念道:“……飯……”

惡漢大聲嘲道:“你說什麼?爺爺聽不見!”

小叫花又喃喃念道:“我說,我沒有……沒有,要飯……”

衆人這回聽的真切,頓時發出陣陣哄笑,惡漢眼神鄙夷,哈哈大笑:“沒有要飯?沒有要飯你站在咱們爺的房外做什麼?我可瞧見啦,你盯着那些酒菜,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吧?”

衆人發出一陣哄笑。

“快說!小叫花子,你就是個臭要飯的!說!你就是個爹娘死絕的小叫花兒!說的好聽咯,等老爺高興,說不定還會賞你兩口飯吃,你快說!”

那道瘦削的人影瑟瑟發抖,在衆人的嘲笑聲中身子慢慢低矮下去。風劍心觸景傷情,心裡莫名有些難過,那人忽然擡起臉來,叫道:“沒有!我沒有在要飯!我不是來乞讨的,我沒有在要飯!”

那聲音清脆稚嫩,似男似女,竟是還未長成的少年音,風劍心凝眸望去,那張小臉雖然髒污狼狽,但那形貌聲音,分明就是個小少年。

衆人都覺這少年嘴硬,嘴裡發出笑聲。少年聽到衆人取笑,登時垂首低眸,聲如蚊讷,“我,我不是乞丐,我也不是來要飯的……我就是餓,但是我沒有要過飯……就算我想吃飯,但是我沒有要飯……”

他怯生生的擡起臉,向惡漢道:“我不吃白食,我也不是在乞讨……我要吃的,我可以幫你們做工,但是我沒有在要飯。”

兩名惡漢滿臉的嘲弄與不屑,“呸!臭小子,身闆還沒幾兩肉,嘴巴倒挺硬,哪個要你小子來幫工?你要是個俏姑娘,倒還能賣到勾欄瓦舍去營生,可惜你是個小叫花子。識相的,給老子滾遠些!莫要打攪咱們五爺喝酒的雅興,要不然當心你的狗命!快滾吧!”

惡漢揮舞着拳頭向衆人威吓道,“看什麼看?也不把招子放亮點,遙東城寶塔天王辛五爺的熱鬧也是你們能看的嗎?還不快滾!”

衆人聽到辛五爺的名号,俱都驟然色變。

“寶塔天王辛五爺?難,難道是那位五爺?”

“哎喲,這遙東城裡還有幾個五爺?快走吧,快走!”

“五爺,五爺怎麼到這鹿角渡來啦?”

“這咱們可管不着,快走快走吧。那位可厲害着呢!”

他們聽到那位的名号,就像聽見閻王索命的魔音。紛紛如見災星,迅速作鳥獸散去。看來他們口中的那位“寶塔天王辛五爺”,确實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舒綠喬秀眉微蹙,思量半晌也沒想起來這位“寶塔天王”辛五爺是何許人也。

“晚兒,江湖中可有這号人物?”

雁妃晚略微沉吟,若有所思的道:“鹿河兩岸,英雄豪傑多如過江之鲫,我見識淺薄,一時之間也記不起來這是哪号人物。”

這話确實。當今武林的綠林豪客,英雄豪強多如泥沙,就是七星頂上名門豪士,她也未必能如數家珍,這承江兩岸的各路英雄就更是知之甚少。

但是,就是這些“小有名氣”的各路江湖勢力,在尋常百姓眼中,就已算是獨霸一方的豪強,他們對這些人心存恐懼,畏之如虎。

風劍心明澈的眼眸跟随着少年失意瘦削的背影,漸漸思緒飄遠,眼中隐含着哀憐。

洛清依将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明白她必是觸景傷情,對這小乞丐動了恻隐之心。

風劍心幼年孤苦,曾被惡人操控,每日以乞讨為生,忍饑挨餓,飽受欺淩,也是在那時,她叫人割斷手筋,變成殘疾。如今此情此景,定是讓她想起從前的歲月,心生觸動。

她的女孩,無論武功和容貌如何變化,心中的溫柔和悲憫始終如初。洛清依微笑,随即喚道:“小二,這台侍候。”

二樓的夥計立刻跑到她們面前,“各位姑娘,有什麼吩咐?”

跑堂的小子滿臉堆笑,表現殷勤,倏然擡眼見到姑娘們美麗的面容,登時失魂落魄,呆若木雞。

洛清依眉間稍攏,心生不虞,“煩請小二哥,将剛剛被扔出去的少年請上樓來。”

三位少女神情微訝,堂倌卻還毫無反應,怔怔失神。洛清依聲音略沉,“小二,小二哥?”

那小厮兀的回過神來,“啊?姑,姑娘您說,您說什麼?”

洛清依颦眉,“我讓你将那個人請上樓來。”

小二咦道:“不知道您說的是?”

洛清依視線投向那名腳步虛浮的少年,說道:“就是剛剛被貴店扔出去的那位。”

小二聞言,叫冤道:“哎喲,您這冤枉敝店啊,就算這是個小叫花兒,敝店也會好言相勸,打發出去,哪敢這般強橫啊?”

“那兩條惡漢不是你們店裡的人?”

小二神情驚恐,左顧右盼,小聲回道:“豈敢?那是遙東城辛五爺家的護院随從。”

“這辛五爺又是什麼人?”

“哎呀,”小二神情驟變,面露惶懼之色,“這不是姑娘們該打聽的事……”

來日方長,雁妃晚遂道:“那你快去将人請來,要恭恭敬敬,好言相待。”

小二為難道:“這……我看各位姑娘氣度不凡,想來也是副菩薩心腸,隻是這麼個小叫花子,拿些殘羹剩菜打發去就是,何必請到這來,沾染他的晦氣呢?”

洛清依柳眉微蹙,雁妃晚道:“要你去就快去!怎麼這麼多廢話?見不着小少爺,我拿你是問!”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錠小銀,輕描淡寫的将它按在桌上,右掌微微運勁,銀錠竟齊桌而入!

這份内力,不可謂不驚人。

“拿去。”

小二兩眼發直,登時既驚又喜,驚的是這貌美如花的姑娘身懷絕技,喜的是她出手闊綽,這下他可發财不小。

貪念起來,也顧不得失禮,小二伸手就要去摳那錠銀兩,但雁妃晚内力何等深厚?那錠銀嚴絲合縫的嵌進桌裡,他左摳右撓,竟無處着手。

忽來劍鞘砸在他的手背,舒綠喬輕聲冷笑道:“我看你還是先去追那位小公子為好,要是把人放走,你可就掙不着銀子啦。”

小二幡然醒悟,道:“是是是,小的這就去請,這就去請!幾位姑娘,你們可得等着啊。”

說罷,三步并作兩步,急如風火,直奔下樓去。風劍心感激的看向洛清依,忽然憂道:“師姐,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洛清依笑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們行動隐秘,不想橫生枝節,但今天既然讓我們遇到,那就不能熟視無睹啦。左右不過是一頓飯,不妨事的。”

“這樣,就謝謝師姐拉。”忽而想起一件事來,風劍心憂慮道:“對啦,師姐,那個孩子他不是,”說着,刻意壓低聲音:“他不是少年……”見三人毫無驚訝異之色,似是早已心中有數,“你們,都知道?”

雁妃晚笑道:“否則,大師姐怎麼會許他同席?那孩子少不經事,全身都是破綻……”

話音未落,樓梯處傳來聲響,“哎喲,祖宗,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跟我來吧。來來來,我說這回啊,你可是時來運轉,交上好運咯,那些菩薩娘娘要見你哩。”

店夥計滿臉谄媚的将人引上樓來,忙給雅間的各位行禮,眼睛死死盯着那錠小銀,“姑娘們,小的幸不辱命,這位小公子給您請來咯。”

雁妃晚纖纖素手在桌面抹過,那錠碎銀當即落入她的掌中,輕輕抛起,小二接過,鞠躬邪道:“好嘞,您慢用,您慢用,有事還叫小的招呼。”

說罷,滿臉堆笑,退出廂去。

就餘個少年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的站着。

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着殘舊發白,沾滿灰塵的衣衫。低垂着面容,依稀能見鴉黑的羽睫顫顫巍巍,兩手放在身前,右掌攥着左掌,瘦削的身軀在不安的抖動。

“小……小公子,你過來些。”洛清依先叫道,那少年不敢擡起臉,稍微大起膽子向桌前挪動三四步。慢慢的,怯生生的擡起眼來,目光直直的盯着滿桌的佳肴,不自覺的咽動口水,腹中終于忍不住發出咕鳴。

衆人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裡,不禁莞爾,笑容裡沒有半點輕賤嘲弄之意。

少年不知所措的捂住小腹,抿着唇,顯出窘迫難堪來,但又忍不住擡起眼睛,看向熱氣騰騰的食物,耳尖充血泛紅。直到見到姐姐們眼神和善,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風劍心起身,站到洛清依身側,柔聲向那少年招呼道:“小……”話剛出口,稍稍頓滞,接着說道:“小公子餓了吧?快請坐,不必跟我們客氣。”

她将那少年請到桌前,按在椅上,那孩子猶自懵懂恍惚的看着她,眼中布滿疑惑和不解,戰戰兢兢道:“是,是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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