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老者颔首,又問:“不錯,某是這麼說的,你沒找到人嗎?”
蕭千花又委屈氣道:“找到啦。我從東門進城,西行九百九十步,見到一座酒樓,樓上高懸一支杏黃酒旗,想這可不正是見黃而入嗎?”
黑衣老者斂眉,正色道:“你見到誰了?”
蕭千花氣笑,“裡面有兩個人,不知您說的是哪個?”
“兩個人?”
老者疑道,沉思半晌,問道:“都是些什麼人?與我說說。”
蕭千花回道:“這其中一人,他掌托一座寶塔,轉動起來,銀光四洩,可來去自如,有摧碑裂石之威。寶塔還能變化成鐵锏,攻守兼備,臂力驚人,我聽說他是遙東城裡最有勢力,武功最高的人,人送外号寶塔天王。”
黑衣老者撫須而笑,眼中不屑道:“徒有虛名。辛毅好勇鬥狠,但是武功平平,全仗他兄長的威風,就憑他,還當不得你的師父。”
蕭千花暗道,不是他?那莫非是那位?
她接着續道:“還有一位,身法如同鬼魅迅捷,劍術精妙絕倫,我見他一劍就割斷三人咽喉,地上隻落下數點梅花,當今令人驚駭。”
老者眉間稍斂,哂笑:“西風劍豪溫灼甯?”
蕭千花眼睛透亮,驚喜道:“裘伯,您認識他?這位大俠好生厲害,那辛毅武功已經算是十分高強的,竟也完全抵他不過。我若能學他三分的本事,報仇指日可待!據說這位溫大俠還是意氣盟西盟的盟主,地位非常尊崇……”
老者聽着,卻蹙眉問她,“你拜他為師了?”
聞言,蕭千花臉色迅速灰敗,苦笑着歎息道:“意氣盟是川北第一正宗,連我這樣的鄉野小民也久聞其名,如雷貫耳。英雄台是川北正道一百三十七門派,萬數豪傑的領袖,溫大俠位居西盟盟主,這等神仙般的人物,又怎麼會看中我?”
老者不哀反笑,竟還似是松口氣,他搖頭道:“溫灼甯劍術尚可,然而自視甚高,為人太過狂妄自負,向是目中無人!因為他妹妹和謝令如那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幹系,他雖身居要位,卻飽受各派非議。所以,他非常痛恨女人,尤其是貌美的女人,他是不會收你為徒的。”
蕭千花臉色慘白,而後咬唇委屈道:“裘老伯,您既然知道這層關系,怎麼如此耍弄我?讓我去丢這個人?”
老者歎息,伸手撫她發道:“我憐你遭逢厄運,孤苦無依,你我相依為命,也算是至親之人,又怎會戲耍于你?我要為你找的,是這世上最好的師父,是能護你此生無虞的強者,是明知你是女孩子,也會真心待你的人啊……”
蕭千花眼眶微熱,顫聲道:“裘伯伯……”
老者道:“溫灼甯徒有虛名,就憑他,還不配當你的師父。”
蕭千花擡起臉,問道:“那我師父在哪裡?”
老者心生疑惑,“不該如此啊,不該如此啊,”他道,“待我再給你算算。”說罷,勉強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卦桌面前。他的腳步移動緩慢且很不自然,隐隐有生澀僵硬之感。
老者手掌抹過卦桌,三枚銅錢落入掌中,被他攥在手裡。黑衣老人閉目,似在凝神靜氣,神遊物外。
蕭千花見過多回,不敢相擾,輕聲走到卦桌旁,靜立屏息以待。
倏忽,老者雙眼蓦然睜開,眼中似有精光如電,右手銅錢擲向台面,那三枚銅錢并沒有立刻呈一字排開,反而各自在桌上打旋不止。
最令人啧啧稱奇的是,那三枚銅錢最後停止旋轉,居然直立不倒,銅錢邊緣隐隐指向西北方向。
蕭千花瞪圓眼睛,直叫道:“這是什麼戲法?”
誰知老者的驚異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忽然望向西北方的廟牆,内力灌注在雙瞳之上,原本竭盡全力才能看到的半縷紫氣,如今竟忽然在眼前炸開般,紫光輝耀,險些要刺瞎人的眼睛!
老者一驚一怔,忽而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千尋萬覓,貴人不請自來啊!哈哈哈哈……”
似悲似喜,如癡如狂,蕭千花隻道他突發瘋症,不敢近前,苦勸道:“裘伯伯,您這是怎麼啦?您别吓唬龍兒啊……裘伯伯……”
老者倏忽笑聲止住,遙遙朝西北方向的廟牆高聲道:“尊駕既然到此,不妨出來一見吧!”
蕭千花正自疑惑,就見一道淡紫色的纖影從西側的高牆翻身進來,起如驚鴻掠影,落似蝴蝶栖花,端的飄逸絕塵。
那名少女生的極美,她立在那處,與這殘敗不堪的黃陵廟格格不入,真有雲泥之别。
她,正是天衣風劍心。
蕭千花霎時又驚又喜,叫道:“是你?七姐姐,你怎麼來啦?”
風劍心輕笑,“她們挂念你,讓我過來看看,看看你過得好是不好?”随即向老者執禮道:“晚輩見過前輩。”
老者漆黑銳利的眼睛開始打量起她來,風劍心頓覺肌骨生寒,有未着寸縷之感。老人的這雙眼睛竟和雁妃晚相似,有洞曉人心之能。
黑衣老者道:“既然自稱晚輩,為何不報上名來?”
風劍心心中為難。禹王殿外,已有三五流民悄然湊近過來。她們此行有要事在身,不便透露風聲,她和黑衣老者不過萍水相逢,彼此未明底細,不敢輕易相告。
蕭千花适時說道:“裘老伯,這位是洛七小姐。我與七姐姐在酒樓相遇,她們為人極好,還請我吃過一頓飯呢!”
可惜那隻燒雞和一壇酒,她還沒來得及帶回來,就遭逢變故……
老者責道:“既然如此,你為何瞞而不報啊?”
蕭千花悄然看風劍心一眼,啞口無言,總不能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各位姐姐們吧?畢竟她們的年紀太輕,看上去也比她大不到幾歲。
老者長須微微翹起,隐有得意,“某就說吧,本人蔔卦測驗之術從無差錯,豈有誤你的道理?”
等蕭千花品出這話裡的意味來,登時鹿眼圓睜,不可置信的道:“您是說?”望向風劍心,疑道:“這位姐姐她……她,她就是……”
老者颔首微笑,其意不言而明。
意識到某種可能性,少女心中同樣感到震驚無措,她道:“老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我的行蹤,想來武功定然在我之上的。那為何不親自授徒呢?”
老者口中哂笑,心中暗道,以你的武功,恐怕當世也沒幾人是你的對手,何苦來埋汰我?
心中如此道,明面卻歎息說:“實不相瞞小友,老夫已是一介廢人,行走尚且不能自已,”老者移動腳步,走下台階,蕭千花急忙來扶,見他行走時虛浮無力,東颠西倒,确是雙足殘疾之狀,“又如何能收徒授藝?”
風劍心看向蕭千花,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難怪小妹的身法似是而非。”
老者輕撫女孩帽頂,眼神慈祥,“這小子……”說完這半句,讪讪笑道:“也罷,這也瞞不過你,她是個小丫頭。這小姑娘聰慧敏悟,光是聽我口頭傳授,已有三分模樣,可惜終究未得名師,遲遲入門無法,功夫也就止步于此了。”
老者言語之中,甚是惋惜,蕭千花挽着他的手臂,羞愧沮喪的垂下臉去。老者輕拍她手,轉而向風劍心道:“至于老夫是如何察出你的蹤迹的,乃是另有别情。”
“願聞其詳。”
老者撫須踱步,忽然正色到:“尊駕可曾聽過,天生異眼?”
風劍心疑道:“異眼?”
老者道:“人條生有眼瞳,可洞真僞,辨虛實。這其中更有甚者,天生異眼,能見常人不可見之物,或能通陰陽,見鬼神,預吉兇,斷生死,而老夫這雙眼睛……”
他指指自己的太陽穴,神情慎重,道:“能望氣。”
天衣又是一驚,疑道:“望氣?”
老者對她分說道,“世間萬物,或卓然不群,或天材地寶,或千百年歲,汲取日精月華,則生靈性。名劍出寒氣,美玉蘊寶魂,而人生為萬物靈長,其氣最盛易顯。老夫這雙眼睛,偏能見凡人不可見之靈氣。适才,我正見西北側的廟牆紫霞天光大盛,便知定有貴客臨門,否則,以尊駕隐迹藏蹤的本事,老夫豈能看破?”
風劍心聞言卻是不以為然,她不過是個普通的江湖人,哪裡有什麼“紫霞天光”?怕是老先生有意在擡舉她吧?
這話說的實在有些不着邊際,信口開河,因此她道:“先生說得玄乎其玄,晚輩實在莫明其妙。但要說晚輩身負什麼紫霞天光,那未免太過不着邊際,令人發笑啦。”
老者蹙眉怒道:“你不信我?”
風劍心應道:“晚輩不敢。”
黑衣老者愠怒道:“哼!無知小兒,天地玄妙,豈是凡人所能度測?”他背負雙手,側過身去,傲然而立,續道:“這樣吧,你若能答應老夫一事,我便甘冒洩露天機的兇險,為你蔔測一卦,你看如何啊?”
老者看向風劍心,眼中的傲慢灑脫慢慢的沉澱,換成殷切熱望。他輕輕的推搡着蕭千花,暗使眼色。
蕭千花也明白過來,黑衣老者所求,不過就是讓她拜到這位七姐姐門下,希望有人能護佑她餘生順遂。
心心念念想要投身拜師的蕭千花,此時卻生出沉重的不舍和刻骨的眷戀。其實她們之間既非爺孫,也非父女,但自從遭逢變故,她們就相依為命,已是這世間感情最深的人。
腳底似有千斤之重,她回首,一聲“裘伯伯”,黑衣老者身軀顫抖,險些就要站不住,卻聽風劍心在這時順道:“不然。”
蕭千花和裘老伯震驚的望着她,眼神難以置信。黑衣老人厲聲道:“你為什麼拒絕?你可知道,老夫一卦,價值萬金?”
老者氣極反笑,道:“還是說,我家這小姑娘,還不配做你的徒弟?姓風的,你是本領高強,但别這麼看不起人!”
天衣感到詫異,沒想到老人真有本事,居然能叫出她的姓氏,恐怕也早已看出她的來曆吧?
“今天這個徒弟,你要收也罷,不收也得收!”
老者怒而向前,衣袖卻被人抓住。蕭千花的身體縮在老人身後,滿眼凄凄惶惶之色,她咬唇道:“裘老伯,您别再說啦……”
她怯怯的擡起眼簾,羽睫顫顫,道:“七姐姐,是仙子般的人物,我又有什麼福分,能當她的徒弟?裘老伯,您可千萬别跟姐姐為難……”
老者怒道:“她這般輕賤你!你還為她說話?”
蕭千花抱住老人手臂,向風劍心說道:“姐姐,你快走吧,你肯來看我,我很感激,我在這裡很好,我會照顧自己的,你快走吧。”
風劍心輕揺螓首,心中已有決斷,天衣輕擡素手,柔聲說道:“我還沒有給人當師父的經驗,你要是真心實意想拜我為師,就走過來,行禮吧。”
蕭千花鹿眼圓睜,莫敢置信。
“七姐姐?你這是……”
老者也驚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風劍心說道:“我收徒弟,不在乎出身,天賦,和性别。當年師父若是看重這些,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師徒情分,合緣即是。我要是若應先生的要求,豈非是輕賤我和蕭兒之間緣分?她聰慧明禮,心誠志堅,我很喜歡她。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她,我也不會追到這裡來。”
緣分這種東西,有時候真的非常奇妙。
“若是老先生和小妹不嫌棄晚輩這微末之技,我是真的願意收她為徒,這和先生的卦驗無關。”
蕭千花這大起大落的,登時喜心翻倒,頓覺百骸俱輕,三兩步奔到天衣面前,膝蓋磕地,重重的向她叩三個響頭,起身再跪,又叩三個,三跪九叩後,俯首拜道:“弟子蕭千花見過師父!”
此時她早已不在意風劍心的武功高低,當今之世豪傑千萬,強者如雲,但誰會不計出身,不分男女的真心待她?就憑這份真情厚愛,縱然師父武功低微,蕭千花也願真誠侍奉。
風劍心伸掌将她扶起,生澀的笑道:“好徒弟,快快起來吧。”
“謝師父。”
蕭千花遵命起身,忽然想起什麼來,不由心生慚愧道:“可惜徒弟一窮二白,沒什麼孝敬師父,連一杯敬師茶也沒有……”
風劍心搖首,不以為意,輕撫她帽頂,說道:“師父現在也是身無長物,沒什麼能當作見面禮送給你,同樣初為人師,你我師徒皆是一般,就算扯平啦。”
“好,好,好。”
老者撫掌而笑,接連道出三個好字,顯然頗感欣慰,“天意如此,你們該有師徒緣分,孩子,望你謹遵師命,日後不可違逆。”
蕭千花心底暖熱,道:“是,蕭兒明白。”
禹王殿外的流民們遠遠看着,見裘小哥三跪九叩,他和那位仙子模樣的姑娘相處和睦。本來還忌憚少年的身手,如今腹中饑餓,便忍不住想來讨個彩頭。
為首的三個人壯着膽,叩着棒,捧着碗走進來,高聲叫道:“哎喲!恭喜裘小哥,賀喜裘小哥,小哥今日拜到名師,他日必定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說罷,擡碗上前,意要賞賜。
人逢喜事,風劍心也不介意仗義疏财,正想給點賞錢,蕭千花已經擋在她這位師父身前,“你們想做什麼?”
她知道師父心善,否則今日也不會在酒樓招待她這麼個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但有些人,有些時候,做善事并不會結出善果。
那人嬉皮笑臉的說道:“裘小哥,三個月之前,你和老裘伯來到這老黃陵廟栖身,心裡可是我們的地盤,當時我和弟兄們待你們不薄啊。現在你要跟着富貴小姐去吃香喝辣的,總得給咱們留些念想吧?”
蕭千花冷笑,握拳道:“不薄?哼,癞頭阿三,當時要不是你們挨過我一頓拳腳,這裡哪有我和老伯的一席之地?隻怕我們早就被你們趕出去了吧?”
“你小子!不識好歹,口出狂言!”
“那日爺爺沒吃飽飯!今天就讓你知道厲害!”
三個流民卷起衣袖,躍躍欲試,為首的癞頭面色陣陣青白,尴尬的幹笑,轉向風劍心殷勤道:“未知小姐是何方人士,師承何派呀?”
天衣雖美,凡人不可謂不心浮意動,但見她衣裳華貴,氣質清絕,又兼配執寶劍。他們就是些流民乞丐,命如草芥,輕易是不敢開罪這種貴人的。
風劍心不置可否,對師門來曆,她覺得還不必向無關緊要的人言明。
蕭千花見她沉默,心中想當然的以為師父是出身小門小派,因此不好明言,遂圓場道:“師父,你不必理會這些潑皮無賴,咱們師門的寶号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何必與這些人說!”
有人自以為是,啐道:“呸!裝什麼名門大派?我說裘小子,你忘了你都被那些個天橋賣藝得江湖把式騙過幾回啦?還信呢?”
“我看也像,指不定又是哪裡的地痞無賴呢!”
蕭千花怒道:“你瞎掉眼睛,我師父這般好看,哪裡像你們這樣的潑皮?今日小爺高興,不想弄髒我的拳頭,識相的,快滾吧!”
流民們聽此,想起這小子的重拳,隻覺往日被他打中的傷處還在隐隐作痛,連忙退後,保持住距離。就等她發起難來,即刻奪門而出。
退後三五步,自覺這小子追之不及,嘴裡也就更加逞能放肆起來,“你師父确實漂亮,就像,就像青樓裡的頭牌花魁,哪裡有什麼真本事?我看是侍候男人的本事吧?啊?哈哈哈哈……”
“沒錯!我看她自己也就是個小姑娘,我看這次人家收的不是徒弟,怕是面首吧?”
“就是就是,姑娘家有情,小白臉有意,還做什麼師徒啊?做對姘頭正好!”
蕭千花怒氣暗湧,攥拳就罵,“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東西,看我撕爛你們的嘴!”
她剛動,那些流民乞丐立即四散奔逃,蕭千花還要追,天衣卻将蕭千花攔住。少女急道:“師父,他們這麼說你!”
天衣輕笑道:“無妨,他們走不掉的。”
“他們要跑啦!”
邋裡邋遢的乞丐們站在禹王殿外,躲在破敗的殿門後。他們認為這樣的距離,就算那小子追過來,他們也能全身而退。
“小美人,看你能奈我何?”
“嗚呼!嗚呼!”
乞丐們發出熱烈的嘲笑。
風劍心颦眉冷笑,“既然想走,我送你們吧。”
話音未落,左臂揮擺前掃,袖中掌風猶如驚濤駭浪驟然而起,狂卷起滿地碎木土屑,宛如掀起的塵暴,直奔禹王殿門外而去。
那些人怔在那處,目瞪口呆,竟眼睜睜看着塵暴襲來,打碎腐朽的木門,将他們一掌拍出三丈之遠,身形滾落各處,猶自哀鳴不止。
衆流民就看到三五人被轟出來,恐懼的奔走四散,各自逃命去。
好在風劍心并沒動殺意,否則就這些完全不懂武功的流民,哪裡還有命在?
蕭千花看着瞬息之前發生的事情,心中潮翻浪湧,久久不能平複,她瞠目結舌,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禹王殿外距離她這裡不少五丈之遠,而師父瞬發一掌竟能掀起狂風塵暴,将人打出廟去。
這等武功,簡直是匪夷所思,别說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就是想也不敢這麼想過!
她心中驚駭如濤,怔怔立在當場,直待黑衣老者撫掌而笑:“好好好,如此甚好。無愧是劍宗年輕一輩中最絕頂的人物,恐怕比起你那兩位老祖宗也不遑多讓啊……哈哈哈哈……好得很呐!”
蕭千花這時才如夢初醒,聞言驚叫道:“什麼?師父,師父她是劍宗的弟子?”
這一驚比她聽到意氣盟的名号時更甚。都說這天下武林,正邪兩立,正道以十二宗為首,邪道奉十三門為尊。而在十二宗當中,禅宗太玄被尊為正道的領袖旗幟,劍宗卻被武林稱為正道最強的門派!
劍宗遠在西原,按理來說,其在東南的勢力本不及意氣盟,但論威名震懾,卻還要壓英雄台一籌,宗門之鼎盛,可見一斑。
風劍心颔首道:“我确是劍宗門下。”
少女心潮翻湧,思緒起伏。半晌,她贊歎道:“我雖是鄉野村姑,也在坊間實景聽過許多江湖傳聞。‘七星縱橫乾坤颠,蒼穹絕頂第一劍’,當今劍術最強,不出劍宗。師,師父竟然是劍宗弟子?”
蕭千花拜師學藝,不知求到多少“江湖好手”,如今竟陰差陽錯,投身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名門之下,感覺甚不真實。
“師父,我,我這樣的……真的能成為劍宗的弟子嗎?”
要知道,劍宗選材雖然不至苛刻的地步,但能拜到劍宗學武的,要麼天資出衆,要麼出身淵源,要麼是名門巨富,像她這種流落江湖,無名無勢的,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風劍心道:“你已經行過三跪九叩,拜師之禮,現在要是反悔,那就算是欺師滅祖啦。”
蕭千花忙道不敢。
風劍心了卻此事,念及城中的師姐,意欲和少女回返遙東。臨别之前,望向黑衣老者,她道:“老先生身懷絕技,又何苦栖身在此?不若同回城中,再做計較?”
蕭千花眼中滿懷希冀,黑衣老人擺手謝絕道:“姑娘好意,老朽心領,緣起緣盡,皆是因果。你我萍水相逢,就此别過,倘若姑娘有心,隻望你對這孩子多加照拂。”
“她是我的徒兒,該當如此。”
老者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慈祥,蕭千花心中隐隐滞悶,兩眼泛紅,顫聲喚道:“裘老伯……我,我這一走,若是那些毛賊回來,您該如何是好啊?”
老者仰頭大笑,“哈哈哈哈,真是個傻丫頭,你莫不是忘記,你的本事都還是我教的,區區地痞毛賊,還能奈我何?”
蕭千花還不肯放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怕這些潑皮無賴不擇手段,伯伯腿腳不便,難免要……”
老者擡手斷道:“不用你操心,你既拜到名師,往後有依,老朽也算大恩得報,心願已了,自會離開此地,你,你這就去吧。”
說罷,揮袖送客,
蕭千花急道:“伯伯,您要到哪裡去?”
老者遠目天外,身姿挺拔,竟隐隐生出些江湖豪氣來。可以想見,此人年輕的時候,絕非尋常之輩。
“茫茫四海無歸路,天涯何處不埋人?天地之大,于我來說哪裡都是一樣的,你走吧。”
蕭千花眼含熱意,“可是……”
黑衣老人忽的怒目圓瞪,須發皆張,勃然喝道:“哼!不争氣的東西,江湖兒女生離死别也是尋常之事,怎的這般喋喋不休?快滾吧!”
老者腿腳雖然不便,氣勢猶在,此刻突然發難,直将少女震得站在當場,不知所措。
風劍心将她擋在身後,行禮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就此别過,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牽着蕭千花就走。
老先生忽道:“且慢!”
天衣疑道:“老先生還有何賜教?”
“老朽先前對你許諾,你雖沒有答應,但是,某素來言出必踐,所以,這卦,你得聽着。”
黑衣老人目視天衣,謹慎正色的說道。
“龍困九淵七星鎖,鳳落梧桐三昧真。逢金受難,遇水則生。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吧。”
此言高深莫測,風劍心不明所以,她本不信怪力亂神,未蔔先知之異,但既是好心,她權且記住吧。
“告辭。”
蕭千花跟在風劍心身後,仍是頻頻回首,遠遠看見黑衣老人彎身取過卦幡,将早已飲盡的葫蘆挂到腰間,形影落寞,不禁凄楚。再想起她們之間相處以來的點滴時日,竟有百般難舍。
天衣看在眼裡,溫聲問道:“怎麼?舍不得?”
蕭千花含淚道:“裘伯武功雖好,但腿腳不便,我真怕他讓别人欺負去。”
忽而,她跪倒在風劍心面前,真切道:“師父,我和裘伯雖無血親之實,卻有至親之情!他說我救過他的命,其實他也救過我的命。雖然看起來不近人情,待我卻是極好,我二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如今要我棄他而去,心裡實在難過……”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師父,就讓我去送送他吧?師父……”
風劍心輕笑,将她扶起來,從袖裡取出一錠紋銀,說道:“老先生對你有大恩,你要為他送行,那是理所應當的。以他那樣的本事,卻甘願流落江湖,若我贈他錢财,未免是輕觑他,必要教老先生一頓好罵。你拿這點銀兩為他買些酒喝吧?”
蕭千花心中暖熱,“師父……”
風劍心說道:“去吧,和你老伯再叙天倫之樂,我在今日那家客棧等你,望你明日準時歸來。”
蕭千花應諾,“蕭兒明日午前即歸。”
說罷,少女再拜,回到那座黃陵廟中,風劍心向遙東城趕去。
日落昏沉,等到風劍心踏夜入城,城中街道人影稀疏,遠遠就能看見,弄雲樓的客棧前,那道淡藍白衣,俏然獨立。
風劍心忍不住唇角笑意,她們相視而笑,眼中盡是溫柔。風劍心對洛清依道:“大師姐,你怎麼在這裡?”
這實在是個多餘的問題,然而洛清依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這會讓她們之間似乎擁有着某種家庭般的歸宿感。
“我在等你。”
太過熟悉的答案,日複一日,日積月累,她們相信就會有一輩子那樣長。
找到雁妃晚和舒綠喬處,四人坐到一處,風劍心将她收蕭千花為徒的事,盡數道出。洛清依和舒綠喬皆喜形于色,由衷欣慰。舒綠喬更是道:“這樣甚好,我本來還不放心讓這般可憐的姑娘投身到江湖草莽門下,以風妹妹的人品武功,若是肯收她為徒,那是最好不過。也不知這小姑娘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能拜在天衣的門下?”
風劍心面紅耳熱,羞道:“舒姐姐莫來打趣我,我也是初為人師,做不做得好還是未知之數。”
唯見雁妃晚似乎莫可奈何,搖首歎息。風劍心不禁奇道:“三師姐何故歎氣?可是我哪裡做的不對?”
雁妃晚道:“七師妹還是一如既往的面和心善,我還道,你修書一封将她舉薦到劍宗留是,沒想到你竟會将她收進門下,唉……”
三人俱感疑問,風劍心疑道:“三師姐如此說,可是我這樣做不妥?”
雁妃晚道:“七師妹收徒納新,當然是件好事,或許是我杞人憂天吧,莫怪我多言,我且問你。”
“問什麼?”
雁妃晚道:“不知七師妹這位徒弟的出身背景,年歲名姓?”
風劍心微微怔忪,回道:“蕭兒先前說的清楚,她名叫蕭千花,川北太胥人士,父母早亡,至親遇害,如今流落江湖,孤苦無依。”
雁妃晚道:“七師妹武功高絕,然而心地太善,江湖閱曆也淺。她說的那些,你們就真的堅信不疑嗎?”
天衣驚訝,舒綠喬直言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些都是她騙我們的?全是不盡不實的謊話?”
雁妃晚輕笑,“從我見她的第一眼,觀其行,聽其言,表述種種,至少露出三處暧昧不明,你們知道嗎?”
舒綠喬不耐道:“快說快說,不許你賣關子。”
雁妃晚悠然道:“其一,她的名姓。還記得嗎?那小姑娘自稱名叫蕭千花,蕭姓含糊其辭,姑且不提,但說起千花二字時,她非常猶疑,似是難言之隐,尋常人問起姓名,哪有這般?”
三人暗暗心驚,風劍心解釋道:“縱然是這樣,也不能說她居心叵測吧?她或有難言之隐,我們不是也沒有向她坦露身份嗎?”
雁妃晚微微颔首,“其二,你們注意到了嗎?她說山中強盜屠村滅莊,殺害她的親姐,但問起仇人的形貌,她居然諱莫如深,語焉不詳,說出疤臉男人這種模棱兩可的描述,這樣是非常不合常理的。要真是殺親仇人,她定是化成灰也認得的,怎麼會記不清對方的長相?”
衆人颔首,深以為然。舒綠喬道:“說的不錯,若真有如此的深仇大恨,仇家的相貌必是刻骨銘心的,怎麼會是模拟兩可,含糊其辭?”
“其三,”雁妃晚續道,“小姑娘說村莊被滅,唯她幸存,但她口口聲聲說報仇雪恨之時,從來隻說她的親姐,隻字沒提過村人,似乎對村鄰的感情非常冷漠,這難道是另有隐情?”
洛清依道,“這麼說來,她當真是滿嘴謊言,屠村之事根本就是她信口開河吧?”
雁妃晚道:“我觀其神态,此子心懷仇恨是真,但屠村之事,恐怕沒有那麼簡單,這也就是我說的,在她這裡還有不少秘密。”
風劍心溫婉,心中郁悶,“三師姐慧眼如炬,怎麼不早點說與我知?讓我像個笨蛋似的,被人戲耍。”
洛清依勸慰道:“你也不必挂懷,人都有秘密,我們和她萍水相逢,那小姑娘若真如她所言,身世凄慘,飽經磨難,不敢對我們據實相告,也是情有可原的。”
玲珑也說道:“不錯,她雖然有不盡不實之處,秉性卻不壞,且心誠志堅,知恩識報,至于另有别情,等她回來之後,我們再從長計議就是,七師妹不必心灰意冷,妄自菲薄。”
說到這裡,此事就算暫且擱置,洛清依提起正事。
“這次北上鹿河,我們要暗查的是龍圖山莊,南疆,真理教等勾結江津潛龍幫,蟄伏西南陰圖不軌之事。現在我們正好在城中遇到潛龍幫嘲風壇麾下的副壇主,後續如何行事,還需議定。”
舒綠喬性如風火,直言說道:“還要議定什麼?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依我看啊,将辛毅那厮擒住,嚴刑拷打就是,何必這般麻煩?”
雁妃晚觑她,不以為然,“你也是一莊之主,就是這樣做事的?先不說托塔手身居副職,能知道多少秘辛?咱們現在是初來乍到,對東南的形勢知之甚少,縱然他知無不言,你怎麼知道這人說的是真是假?”
“這還不簡單?今夜我們夜探辛府,先殺他個措手不及!”
雁妃晚這般好脾性的人,也忍不住擡掌去拍綠裳少女的腦袋,說道:“先不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若敗露形迹,就是打草驚蛇,我們可就得不償失啦。謀定而思動,你頭暈腦熱得,一頭就紮進去,後續該怎麼辦?我倒要聽聽舒大小姐高見。”
舒綠喬登時噤口不言,風劍心颔首道:“不錯,用兵者,索情,廟算,知察,示形,料敵,最後才是用間,如今敵情不明,不可輕易用間。”
玲珑笑道:“七師妹聰穎敏悟,孺子可教。”
“哎呀!”舒綠喬失聲叫道,衆人問:“怎麼啦?”
鳴鳳急道:“還記得今天白日裡那兩個身穿黑鬥篷的男人嗎?辛毅自負稱霸遙東,縱橫無忌,卻對那兩個人恭敬有加,隻怕他們的身份不簡單!”
洛清依也附和道:“沒錯,舒姐姐說的有道理,那兩人裝神弄鬼,必有蹊跷,晚兒師妹,這件事情咱們不能不防啊。”
雁妃晚聞言卻似是不以為意,不慌不忙的替自己添倒清茶,舒綠喬急道:“哎呀,什麼時候哩,你怎麼半點也不着急?倒是快拿出個主意來啊。”
風劍心忽然心領神會,也随之靜下心來,勸道:“三師姐如此鎮定自若,想來已是成竹在胸?”
玲珑抿茶,笑道:“知我者,七師妹一人爾。”
舒綠喬雲裡霧裡,不耐煩的捉住雁妃晚的手腕,“你們真是兩個女先生,可别再之乎者也的,你有什麼法子?快說呀。”
雁妃晚輕笑,泰然自若,她言道:“你沒發現,小師叔,二師兄還有金師兄他們到現在還沒回來嗎?”
“你早就安排好啦?”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