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真心道:“這是當然。雖然不曾皇天後土,八拜為交,在我心裡,你我也是結契的姐妹,哪有妹妹去怨恨姐姐的道理?”
舒綠喬總算安心,“這樣就好。”
風劍心轉回話題,“舒姐姐你久在江湖,依你之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舒綠喬明眸轉動,已生計較,“既然我們找不到,那這件事還需着落在托塔手辛毅的身上,他是嘲風壇的副壇主,我想隻要我們跟着他,就必然有迹可循。”
天衣颔首稱是,鳴鳳道:“剛剛查探分壇之時,我已經看過,後堂仍然燈火通明,辛毅估計還在這裡。”
兩人議定,即時潛往嘲風壇議事堂後,還沒近身,耳邊聽到步履匆匆之聲,愈來愈近。天衣和鳴鳳立時輕身提縱,彷如兩道黑電,隐沒入重檐之上,她們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府門的方向。
就見辛毅這時沒托寶塔,行色匆忙,徑直走出嘲風壇,身後領衆人随行,神情端正,似要恭迎什麼人。
幽深夜色之中,蒼涼燈火之處,一頂小轎從黑夜裡露出來。這時正是深夜,那四名擡轎的轎夫竟能将一頂小轎擡得四平八穩,腳步踏處幾無足聲,停轎落轎俱是舉重若輕,四人的呼息還不急不喘,可見功力深厚,顯然身手不凡。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種江湖高手甘心為他擡轎?
墨青的小轎落在府門之前,辛毅匆匆的迎上去,面露谄媚之色。
他是鹿河兩岸邪道第一大宗的分壇副手,遙東城中呼風喚雨的人物,如今卻神情緊張,甚至顯得十分殷勤。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值得托塔手如此倒履相迎,殷勤備至?
風劍心和舒綠喬相視,各生疑惑,隻見托塔手大禮到底,恭聲叫道:“遙東嘲風壇副壇主辛毅,率分壇部衆,恭迎薛壇主大駕光臨!”
二女隐在檐上,心中詫異。
壇主?
難道是斷江龍辛節?
但是,這人姓薛?
舒綠喬腦中靈光閃現,想起一個人來,暗暗驚道:“難道,是他?”
“是誰?”
舒綠喬沒有回答,示意她注意府門那處。
隻見轎夫将青墨小轎的轎簾掀起,從轎裡走出一個人來。
那個男人身材魁梧,有如拔山立地般,沉穩厚重,最為惹眼的是那頭張牙舞爪的金發,以及銳利的金黃眼瞳,猶如一頭兇殘勇猛的雄獅在盯着它的獵物,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剝,拆吃入腹!
男人赤裸着上身,露出虬龍似的肌肉,背後似有鋼盾護體,左右手臂上各有一面圓盾,盾面雕镌着憤怒的雄獅,盾牌底部,隐隐露出猙獰可怕的鋒刃。
他站在辛毅面前,不需一言半語,已經讓這位寶塔天王兩股戰戰,冷汗潺潺。
這不僅是身量的差異壓迫,二人在武功和地位上的強弱高低更是讓辛毅膽怯心寒!
這個男人,很強……
至少比起托塔手來說,要棘手得多……
風劍心暗忖。就聽舒綠喬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果然是他……”
天衣疑惑,鳴鳳沉吟道:“我雖未曾親眼見過,但也從傳聞中略知一二,從他的形貌和身上的三面雄獅鐵盾來看,此人想必就是龍五子狻猊,诨号三頭獅的薛格!”
九頭龍隐之下,設九壇壇主,每一位都是身懷絕技,稱雄一方的人物,如今三頭獅薛格夤夜駕臨遙東城,隻怕鹿河兩岸,将有大事發生。
金眼金發的男人居高臨下,盯着辛毅,不發一語,托塔手低眉順眼,不敢窺望,隻覺頭皮發麻,愈發的心虛膽怯,“薛……薛……薛五哥……大駕光臨,不,不知……”
薛格瞳孔漸縮,眼神凝實,仿佛在看着一隻蝼蟻,在他的腳下匍匐。鼻間發出冷哼,像是猛獸捕獵前的嘶吼低鳴,令人發怵。
這名魁梧大漢當先踏進府中,辛毅唯唯諾諾的随在身後,天衣鳴鳳登時屏息凝神,半點不敢輕忽。
辛毅屏退左右,一路随薛格走進後廳,堂門關閉,閑雜人等退散,堂内唯有他和薛格。
風劍心和舒綠喬趁着巡視的空隙,輕身跳落重檐,隐沒進夜色之中,潛進後廳屋檐,藏在門外的回廊梁柱上。
潛龍幫幫規森嚴,薛壇主和副壇主議事,廊外是不能站人的,幫衆都被派到外院巡邏。
堂内的真相看不清楚,風劍心和舒綠喬就唯有屏息凝神,探聽他們談話的端倪。
就聽辛毅先開口說話,态度頗為谄媚。
“不知道是什麼風把薛五哥吹到這遙東城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小弟也好為五哥您接風洗塵啊。”
在這遙東城裡,本來隻有他辛五配叫爺,如今薛“五哥”到來,他也隻能屈尊當個“五弟”咯。
薛格擡手止道:“不必啦!”
他聲如洪鐘,粗犷豪放,不怒自威。
“本座這次來嘲風壇,不是和你閑情叙舊的,要不是那件要緊事,本座也不會到你這小小的遙東城來。”
辛毅微驚,壓低聲道:“您說的是,西來寶船的事?”
西來寶船?
屋外梁上的二人同樣心驚,什麼是,西來寶船?
薛格正色道:“此事幹系重大,不容半點輕疏,義父命我前來親自押送!現在,船在何處?何時起航?”
辛毅道:“五哥隻管放心,寶船就停在鹿角渡,共有咱們的一百名幫衆日夜巡視守衛,确保萬無一失。就等明日寶船休整完畢,後日起東風,這艘船即可起航。不過,押貨運船這等差事,小弟代勞就是,何須薛五哥您親力親為?”
言下之意,似乎對九頭龍隐的決定感到有些多餘。
薛格忽的将杯蓋重重一叩,将茶杯随手放在台案,辛毅登時心驚膽顫。
狻猊怒道:“哼!你倒還有臉敢跟我說?怎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來的時候本座聽人講起,說你昨天在東岸的渡口栽了跟頭。堂堂嘲風壇的副壇主,在自己的地盤,竟被人打得大敗而回,平白丢我潛龍幫的臉面!”
辛毅心尖發抖,支支吾吾辯道:“那……那是,是那姓溫的……”
薛格截斷他的話頭,罵道:“溫灼甯又怎麼樣?這是你技不如人的理由嗎?你打不過他也罷,偏偏還要出手招惹是非,直是丢人現眼!真君此前再三吩咐,如今是緊要關頭,非常時刻,千萬不能橫生枝節,你非但意氣用事,還敗的有如喪家之犬,怪不得老三也信不過你,請托本座親自來護船。”
聽到兄長名諱,辛毅辯道:“我并非技不如人,實在是溫灼甯那厮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夠了!”
薛格喝道:“虛山大會在即,群雄齊聚英雄台,正是銳不可擋之時,你偏在這時招惹溫灼甯這小子,若是驚動到謝令如,壞我真君大計,那時莫說是你性命不保,就連你哥哥也要受你牽累!”
“是,是……”
辛毅連連稱是,再也不敢辯駁。
薛格坐下來,捧杯品茗道:“怎麼樣做事做人,三哥自會教你,本座也不想多言,我們再談談旁的事。”
辛毅回,“是,辛某洗耳恭聽。”
薛格知道他故意疏遠,也沒放在心裡,悠悠道:“顔張兩位大人已經來過了?”
辛毅回道:“是,到此兩日,昨夜方走。”
薛格冷笑道:“呵,看來他們也快沉不住氣了。身無法令,擅離職守,如今虎台拔刃張弩,徐敬簾俊傑廉悍,值此風口浪尖,讓他們小心點,可别犯在他的手上。”
辛毅道:“是的,壇主說的對。他們心急如焚,那件事一日未決,可謂是寝食難安。”
薛格問道:“那他們要找的人,有消息了嗎?”
辛毅回道:“您隻管放心,小弟已命鹿河兩岸,所有船隻碼頭,分壇分舵,隻要那人敢現身遙東城,必叫她插翅難飛!”
薛格默然點頭。辛毅小心試探道:“五哥,不,不知這位‘小龍王’是什麼人呐?竟引得黑白兩道如此興師動衆,掘地三尺,也想找到她?”
風劍心和舒綠喬心尖陡顫,身軀微震,險些露出破綻。
小龍王?
蕭千花?
她們潛進府中就為查探小龍王的消息,沒想到居然真的在這裡聽到少女的名字。
她們登時凝神側耳,想要聽個究竟。
薛格卻說道:“不該你問的,半個字也别多嘴,知道的越多,你的處境就越危險,知道嗎?”
辛毅倒抽涼氣,忙道:“是,小弟明白。”
沉吟半晌,薛格繼續說道:“其實此中的内情,就連本座也知之不詳。隻知道,她的身上隐藏着某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非常重要,不僅事關東南武林的局勢,甚至足以撼動半壁江山……”
辛毅更是膽戰心驚,“這……這怎麼可能?”
薛格道:“你隻要知道,這個人一定要留活口,若是擒住,不許任何人接觸她,還要立刻交給真君處置,明白嗎?”
“小弟明白。”
二人接着談起驚波壇的近況,直到夜色更深時,辛毅讓人送薛格回房,而他也告别離開。
風劍心和舒綠喬跟着托塔手一路,直至他真的回房歇下,她們也沒有探出這裡密室暗道的所在。
子時三刻将至,二人藏身在假山群中。
潛龍幫中的秘密極多,之前薛格和辛毅所說或許也不過是冰山一角。她們不願就此放棄,最後二人議定,先讓一人回去,将這裡的情形先告知雁妃晚,讓她再做決定。
這種潛僞窺私,夜查暗探的任務本來就非常辛苦。
舒綠喬想着稍長風劍心兩歲,有意讓自己留下,風劍心卻說道:“嘲風壇藏龍卧虎,乃是險地,倘若深陷其中,恐怕不易脫身,那時若是哪個不長眼的冒犯姐姐,三師姐少不得要怪我沒有護你周全。”
鳴鳳知道她這話說的委婉。
托塔手的武功不弱,三頭獅薛格更是東南武林的一流高手。潛龍幫勢力龐大,嘲風壇内更不知潛藏着多少武林強者。倘若她身陷重圍,隻怕想要脫身殊為不易。
但風劍心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以天衣武功之高,就算嘲風壇傾巢而出,恐怕也留不住她。自己卻沒有這般本事。
讓風劍心留在這裡的考量是非常正确的。
意識到這點後,舒綠喬也内再堅持。臨走前她交待風劍心萬事小心,随即身形閃動,隐沒入夜色之中。
舒綠喬再次回到弄雲樓。玲珑披衣而坐,洛清依身體羸弱,還是沒熬住夜,索性就在雁妃晚的房裡和衣而眠。
舒綠喬雖然知道她們之間絕無私情,還是沒忍住心中的醋意,還沒得及說話,洛清依睡眠極淺,又心憂天衣,此刻已經悠悠醒轉過來。
見到是舒綠喬,恍惚呢喃:“是舒姐姐你……”半句之後,恍然回神,左右張望,問道:“心兒呢?心兒她在哪裡?”
舒綠喬遂将前情道來。
風劍心通夜監視,而她則先來回報。見洛清依情緒低落,鳴鳳還安慰道:“好妹妹你盡管放心,那嘲風壇雖在遙東橫行霸道,嚣張跋扈,但風妹妹是何許人也?她可是在七星頂單掌斃黃風,一劍敗七魔的天衣。别說是辛毅和薛格,就是九頭老兒親至,也奈何不得她的。”
洛清依聞言稍寬,玲珑疑道:“你說的是薛格?龍五子,三頭獅的那個薛格?”
“沒錯。”
玲珑沉吟半晌,沒有說話。
洛清依也思量道:“你們這次去的收獲真不小。但是事情也越發的撲朔迷離起來。沒想到,就連潛龍幫也在找這個‘小龍王’……她到底是個什麼來曆,竟然值得正邪兩道将這東南武林都要翻個底朝天?我越來越看不懂這其中的蹊跷啦。”
舒綠喬也露出苦笑,無奈道:“我有一種感覺,我們離真相很遠,離事情的結束更遠。現在我們正身處在這團迷霧之中,慢慢的,要被卷進這陰謀的漩渦裡。”
她看着雁妃晚,連連發問。
“這兩個神秘的黑鬥篷是誰?徐敬簾又是誰?停駐在鹿角渡的西來寶船是什麼?來自哪裡?去往何處?小龍王在這其中又扮演着什麼角色?她現在在哪裡?是被誰帶走的?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秘密?需要解釋的問題太多太多……”
“晚兒,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玲珑愁眉深鎖,沉默不語。
洛清依和舒綠喬不敢輕擾,端坐在側,安靜的等待她的決策。
雁妃晚皺着眉,喃喃念道:“徐敬簾,徐敬簾,這名字,似曾聽聞啊,到底……徐……敬簾……”
忽而星眸閃亮,雁妃晚将桌角堆疊的紙張推倒,随即在散亂的紙片中搜尋起來。
眼神過處,一目十行,最後在其中的某一頁停駐,手指點在那張紙上,神情有些激動。
“是他……”
舒綠喬将那頁紙從她手底小心的抽出來,洛清依湊近前去,就看見那張紙記錄的是:
“孝成十四年三月,龍八子,負屃攜帶重寶,參見虎台,統帥徐敬簾逐之,其後嚴命水師,城防,遊擊三軍絕不能勾連沆瀣,結交奸邪……”
“是他?”
“虎台三軍總帥,徐敬簾?”
竟然是他?
“不錯。看來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的多。現在不僅官府衙門,黑白兩道,居然連城防水師也牽涉其中。”
舒綠喬道:“難道,潛龍幫的目的是徐敬簾?”
雁妃晚道:“目前這種判斷還言之過早。但是,秘密約見辛毅的兩個黑鬥篷能用到‘身無法令,擅離職守’這八個字,想必定是公門中人。而且他們必定在徐敬簾的麾下任職。他們會如此惶惶不安的原因,一來是與潛龍幫勾連成奸。二來,他們必定知道,小龍王隐藏的那個秘密。”
玲珑沉思片刻,取過白紙,提筆疾書。
“現在,我們有四件事情需要弄清楚。其一,虎台的徐敬簾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二,三軍守備官軍中,有沒有顔張二姓的将領官員;其三,停在鹿角的西來寶船的來曆與去向;這其四嘛,就是小龍王現在的下落。除開官府和潛龍幫以外,好像還有什麼人在找她……”
寫罷,擡眼望向舒綠喬,歉然道:“對不住啦,還需要你再去跑一趟,前往遙東的落花巷,将這四道消息傳給金師兄,讓他盡早回複。”
舒綠喬收到指令,神情寵溺又無奈。
她眼神觑向洛清依,洛清依心領神會的轉過臉去。舒綠喬将臉頰湊近前去,嬌聲說道:“晚兒,你就這樣讓我走啦?”
知道大師姐故意沒走,雁妃晚嗔舒綠喬道:“你還想怎麼樣?”
洛清依聽她們打情罵俏的,也不避諱,再背過身去,掩袖輕笑。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不覺得我這樣,也太可憐了吧?”
舒綠喬卻沒管洛清依在這裡看熱鬧。平日裡隻有她和風妹妹恩愛的份,自己也得好好的饞饞她。
舒綠喬撚起玲珑一縷青絲,眼中如有熾烈的星火,“你平白差遣我,不給些好處可不成诶……”
啪!
玲珑揮掌拍掉她的纖手,柳眉輕颦道,“哼,可别想胡鬧,還不快去快回?”
舒綠喬喪氣道:“唉……也罷,好。你别怕我,我是跟你鬧着玩呢。”
雁妃晚剛剛松口氣
“啵唧。”
沒防舒綠喬忽然在她頰邊輕吻芳澤,玲珑腦中滾熱,嬌軀怔直,那股暖玉軟香的觸感都還沒入腦,舒綠喬就已經輕笑着揚長而去。
“這就權當是我的酬勞啦,唉,誰讓我這麼喜歡你……”
半晌過後,洛清依喚她道:“三師妹,三師妹,人都走啦,你該回神啦……”
雁妃晚意識回籠,見洛清依看着她,滿眼揶揄之色,臉頰蓦地绯紅,瞪眼咬唇,嗔道:“胡鬧!我絕饒不了她……”
洛清依卻不以為意。見她們情深日笃,不免有些羨煞旁人。心中替兩位姐姐歡喜的同時,更有些許寂寞冷清。
不過一夜,她也越發的思念起小師妹來。
雁妃晚這日基本沒有休息過,綠喬剛走,洛清依就勸她先睡覺。休息不足,精神萎靡會影響人的判斷,尤其是玲珑這種精擅謀策的智囊。
雁妃晚料想今夜無事,從善如流,索性也就和衣睡去,洛清依回到風劍心的房間休息。
次日清晨,紀飄萍和允天遊同時來問候,雁妃晚早已起身,她先使紀飄萍去替回風劍心,又讓允天遊前往落花巷找金舒二人會合。
若論武功,玲珑不及天衣,若論地位,雁妃晚不如洛清依尊崇,但要說出謀劃策,劍宗衆人都以雁妃晚馬首是瞻。
龍圖山莊覆滅後,衆人對她更是言聽計從。
允天遊當然不願跟金虞同事,比起在外奔波勞碌,和三師妹留在心裡,豈非是大好時機?
但左右再想,現在正事要緊,他若表現的兒女情長,勢必要叫人輕看。
二人受命出門,前腳剛走,雁妃晚就邀洛清依出客店,少女不解道:“三師妹這是做什麼?”
玲珑道:“潛龍幫那艘西來寶船就停駐在鹿角,據此不過二三裡,如果我們能登高望遠,鹿角渡現在的情形應該能盡收眼底。”
洛清依明白過來,“那艘西來寶船就在眼前,晚兒師妹你想要一探究竟?”
這時候風劍心還沒回來,雁妃晚不敢将洛清依單獨留在客棧。但聽舒綠喬說,就等明日東風一起,那艘船即要起航,形勢實在是迫在眉睫。
考慮到這層,玲珑才邀洛清依同往鹿角。恐與風劍心錯過,又留書一紙,寫着“鹿角渡”三字,雁妃晚和洛清依旋即出門。
正如玲珑所說,弄雲樓距離鹿角渡船港不過二三裡路,二人不消頃刻已到碼頭。此時天際方白,鹿角渡早已開始人聲鵲起,船來船往。饒是如此,那艘“西來寶船”的巨影仍然一覽無餘。
這艘寶船實在是太過與衆不同。這與衆不同指的不單是它的工藝和體型,盡管它的造工定然上乘,它的體型也在這鹿角渡中算是極為罕見。
比起那些外表的區别,它獨占三個船位,船桅上飄揚的紅邊白底的黑龍旗更加引人注目,令人恐懼。
這種特殊性,讓它停泊的地段,根本沒有船隻膽敢靠近。它像是這江河流域裡一頭蟄伏的巨大兇獸,不知何時,便要翻江倒海,興風作浪。
岸上碼頭,身着藏青服色的潛龍幫嘲風壇屬衆在來回巡視,江面上,不下二十條輕舟鳥船遊弋拱衛。讓人奇怪的是,那些小船皆掩着黑色的帳幔,隻能看見搖橹的幫衆,卻看不清船艙内的情形。
辛毅所言不虛,投入百人巡視的西來寶船的守備,确然稱得上是萬無一失。
如果沒有她們的話……
洛清依遠遠望着那帆巨影,一時無可奈何道:“岸邊和江面都有潛龍幫的守衛,想要悄然潛入那艘寶船,談何容易?”
玲珑不語,颦眉望天,半晌,道:“随我來。”
她和洛清依很輕易就找到烏鎮方的平船。畢竟,桅杆高挂着黑龍旗的大船就算在這鹿角渡也并非是多數。
烏老大見她們兩人回來,卻沒見其他人,雖然心中有疑惑,也沒好多問。雁妃晚低聲對他吩咐兩句,烏老大連連點頭稱是,“如此好辦,老朽這就差人去做。”
洛清依對她的行為更加迷惑,雁妃晚站在甲闆處,微風吹動她們如墨如絹的長發,玲珑忽然道:“東風要起了吧……”
洛清依不解其意,但她這位三師妹做事總是高深莫測,滴水不漏的,她既然沒解釋,她也不着急詢問。
洛清依從來身虛體弱,清晨風濕霧寒,雁妃晚不敢讓她來受這種罪,連忙将她扶進艙中。
未多時,烏老大前來回禀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們已經打聽仔細了。那艘是潛龍幫嘲風壇的船,雖然是這麼說,這渡頭上的船主們都說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艘船,是大約在半個月前從承江開來這裡,停在這鹿角渡的。至于旁的事情就不太清楚哩。潛龍幫權勢滔天,船主們也隻能看看,不敢多打聽。”
雁妃晚颔首。忽而問道:“烏船主,你還記得,我們乘船溯遊北上時,起的是什麼風?”
洛清依微怔,不知道這位師妹問這問題到底意欲何為。烏鎮方南來北往,半生都在這江面上讨生活,對風向和航道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想也不想,他回道:“當然記得。既然是北上,自然是借東風更穩。那幾日是行船的好天氣,一連幾日的東風,否則咱們豈有這樣一帆風順?”
雁妃晚抿唇颔首:“好,那就多謝貴船主啦。”
烏鎮方忙稱不敢,見她們還有事商議,連忙告退。
洛清依這時問:“三師妹,你在想什麼?”
雁妃晚颦眉沉思,聽她詢問,回道:“大師姐,如果我所記不錯,先前辛毅說的是,‘就等東風一起,即可揚帆起航’,沒錯吧?”
洛清依冰雪聰明,一點即透,她失聲驚訝道:“對啊。那艘寶船來到這裡将近半個月,期間不知起過幾次東風,要是想走早就走啦,為什麼遲遲不起航,偏偏要拖到明日?”
雁妃晚看着她,“大師姐以為呢?”
洛清依知道她這是在引導她的想法,雖不敢班門弄斧,但也不怕一試,她道:“原因隻有一個。之前雖有東風,但這艘船卻還沒有做好起航的準備。可能是還缺某樣東西,也可能是還有事情沒辦妥,也可能,是在等人……”
她看向雁妃晚,續道:“現在他們起航的理由,恐怕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雁妃晚颔首稱是,“還有一事,我無法理解。”
“什麼事?”
雁妃晚說道:“如果那艘就是辛毅所說的寶船。姑且不論它要去往何方,如此大張旗鼓,興師動衆的巡邏守衛,他們這麼做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洛清依疑道:“或許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确有可能。”雁妃晚颔首,“還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
“我還沒想明白那些輕舟快橹在這裡的意義。寶船還未開始航行,隻要重兵守住鹿角渡,根本無需這麼多輕舟巡視拱衛。而鹿河江闊浪險,尋常的小船根本無法從對岸開過來,這些快船出現在這裡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洛清依道:“師妹言之有理。潛龍幫縱橫兩岸,精通水戰,不可能做出毫無意義的布置,我看此舉必有蹊跷。”
雁妃晚愁眉深鎖,輕聲喃喃念道:“西來寶船,遲到半個月的東風,沒有意義的巡邏快艇……寶船,船隊,鹿河……東風……”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思量半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到底,到底哪裡是我沒有注意到的呢?
雁妃晚能感覺到,她距離真相,不過一步之遙。然而,差之毫厘,謬之千裡,所有的事情真相猶如草灰蛇線,在她還沒找到将真相聯系在一起的關鍵之前,西來寶船的秘密仍是撲朔迷離。
玲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洛清依恐風劍心已經找到客店,建議雁妃晚和她先回去客棧。
她們剛剛坐下,還沒沏好茶,足音漸近,洛清依心湖微漾,舉目望去,就見一襲綠衣蹁跹而至。
居然是舒綠喬先回來。
少女略失所望,不過舒姐姐能夠安然無虞的回來也是好事。心中略微寬懷,眼角餘光去窺探玲珑的臉色。雁妃晚眼睑微垂,視若無睹,可惜她微彎的唇角還是透露出她安心和歡喜的心情。
不論雁妃晚現在是什麼情緒,顯然她早已将昨夜“絕饒不了她”的豪言壯語抛之腦後啦。
舒綠喬帶回的第一個消息,是事關虎台三軍總帥徐敬簾的消息。
外海之水由東而入,流至鹿河陵河兩道,向東臨川北,江津,映蘇三省,向西經重浣,玉川兩地。上接既昌,下到西原,可謂流域千裡,經河百道,關系天下命脈之重。
東海之門,鹿河之首,當在虎台。
虎台,國之重鎮,南齊要塞,雖然地處長明府,然水師,城防,遊擊三軍軍容之浩大,兵備之強悍,實為東南之最!
此為天塹,此為屏障,而委以重任,統帥虎台三軍的将領,必定是朝廷棟梁,國家重臣,也必然是皇帝最為倚重,最為忠誠的心腹!
徐敬簾就是這樣的人。
論出身,他是護駕殉國的忠臣良将之後;論親疏,他是當今皇帝的内兄,他的妹妹,是孝成帝最尊貴的四妃之一;論功績,他曾三敗東洋水師,遠征外海,大破三百二十島,俘虜二萬一千餘!
他為将文韬武略,大智大勇;他為官,剛直不阿,清正廉明;
這就是虎台總帥徐敬簾,是東南之倚重,是百姓之山嶽。
曾有言官進言參奏,徐敬簾私募鄉勇,暗充軍備,有擁兵自重之嫌,請皇帝裁核明斷。
孝成皇帝聞言當時就龍顔大怒,痛斥言官居心叵測,其言可誅,當着群臣之面,将其罷官免職,永不錄用。言官死谏,竟一頭撞死柱上,孝成帝仍然面不改色,稱贊徐敬簾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徐公聞訊,感皇恩浩蕩,竟一時不勝,卧病不起,幸有神醫妙術,經時三月方愈。
這可以說是當代君臣的一段佳話。
舒綠喬将前言叙罷,洛清依和雁妃晚容色肅穆,洛清依不由感慨:“這麼說來,這位虎台總帥,竟是位護國安民的忠臣良将?有此棟梁,實是大齊之福,百姓之幸啊。”
舒綠喬也道:“沒錯,當今皇帝老兒縱情聲色,然四方仍定,就是因為有這些國柱重臣擎天立地之故。徐帥在東南的民望,比之皇帝,還要高那麼兩分呢。”
雁妃晚若有所思,憂慮的道:“徐帥功高震主,這怕不是什麼好事吧?”
舒綠喬驚訝,“但徐帥是皇帝的内兄啊?”
雁妃晚搖搖頭苦笑道:“外戚幹權,宦官專政,素來為君王所忌,這些人極少有好下場的……”
舒綠喬不信,還要再辯,雁妃晚說道:“好啦。朝堂之事,非你我所能左右,何必庸人自擾?你就說說,那位護國安民的徐總帥後來怎麼樣啦?”
舒綠喬正色,續道:“虎台這些年來風平浪靜。東洋水師退守孤海,七年未曾踏入中原陸土,倭寇水匪不過是些烏合之衆,對水師更是避之猶恐不及。但三個月前,虎台發生一樁大事,險些就要天翻地覆啦!”
“什麼大事?”洛清依忙問。舒綠喬沉聲回道:“徐敬簾遇刺重傷!”
“什麼?”
洛清依驚愕,雁妃晚柳眉蹙起,“有擒到兇手嗎?”
“這個卻不知道,”舒綠喬道:“就聽說刺客武功高強,身法鬼魅,而且來去無蹤。”
刺客一擊就刺死一名都司一名守備,甚至還刺傷徐敬簾,幸好再擊不中,當即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虎台立刻命令三軍圍城,可惜挖地三尺也沒找到這些刺客。
“這些刺客?”
雁妃晚聽出話裡的端倪,道:“刺客不是一個,而是一隊?”
“沒錯,”舒綠喬回道。忽然她腦海中有靈光閃現,驚疑道:“這些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會不會是……”
她望着雁妃晚,緩緩道出那個名字。
“難道,是瓊樓?”
“瓊樓?”
洛清依感到愈加吃驚,她雖然深居劍宗,卻也聽過忘川瓊樓的大名。
“你說的是,名在邪道十三門之列,号稱天下第一的殺手組織,映蘇的忘川瓊樓?”
雁妃晚斂眉,神情凝重,“花落瓊霄吹鬼雨,令到天涯不留人。忘川的瓊樓要是真想取徐敬簾的性命,勢必會出動樓裡最精銳的殺手,而若是要瓊樓三十六煞出手,則必先出瓊花令。”
“瓊花令?”
舒綠喬轉念思量,颔首:“不錯,瓊樓要殺人,一定會将瓊花令釘在府門上,血書殺人的時辰和目标的名姓,極為嚣張狂妄。但若是瓊樓真的出動瓊花令,他們想要刺殺徐敬簾的事恐怕早就天下皆知了。”
“這麼說來,派出刺客的不是瓊樓,那是誰?誰有這樣的本事?這樣的膽量和野心?徐敬簾身居要位,虎台更是東南屏障,守備何等森嚴?絕非尋常的江湖豪客能如此來去自如的。”
雁妃晚沉默思量,忽瞪圓眼睛,驚道:“你說,徐敬簾虎台遇刺是在什麼時候?”
舒綠喬道:“三個月前,辛酉日三月二十七。”
“辛酉日,辛酉日……”
雁妃晚喃喃念道。
忽然從層疊的紙張中抽出一份,正是先前金虞送到的那張告示,玲珑展開看去。
“徐敬簾是在三月二十七遇刺的,小蘆花村,小蘆花村在乙醜日被屠,小龍王是丁卯日四月四日被發文通緝。中間不過相隔七日,從虎台到連州,從徐敬簾和小龍王,這其中莫非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幹系?”
舒綠喬洛清依她們聞言,心中驚顫,“難道,殺人屠村的賊人……就是虎台行刺的刺客?小龍王就是知道刺客的身份來曆,才會招來這等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