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飄萍、允天遊假扮潛龍幫衆,二人一路趕馬駕車,心懷忐忑,默默無言。
馬車趕到鹿角渡,即時勒馬停缰,寶船上當即下來四人,俱是三頭獅薛格從狻猊壇帶來的親信。他們均是一般的膀大腰圓,孔武有力。四人輕而易舉就将四口木箱搬上船去。
紀飄萍掉轉馬頭,催缰就走,允天遊仍頻頻回顧,眼中盡是依依不舍,滿目深情。
“哎呀,姓紀的,你慢掉趕。這一别,都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相見。”
雁妃晚就在那艘兇殘險惡,如同龍潭虎穴般的船上,紀飄萍心中的愁緒不比允天遊少。但他性情沉穩,善于克制,不會将諸般情緒顯露在臉上。
“别再看了,小心被人發現,反誤師侄大計。”
允天遊收回視線,見他雲淡風輕,好似渾不在意,自覺失态,遂諷道:“姓紀的你是鐵石心腸,我可不像你。難怪你一往情深,也換不來美人青睐。”
紀飄萍悠悠回道:“二師侄何嘗不是死心塌地?不也跟我一樣嗎?”
話鋒忽轉,嘲諷笑道:“哎呀,算是師叔失言。說你死纏爛打倒是貼切,這死心塌地可就夠不上啦。誰不知道二師侄心懷廣闊,除三師侄,心裡還有大小師侄的位置,情深若此,當真令紀某汗顔。”
允天遊被他一語道破心思,頓覺自己臉面無光。這時風洛雁舒四女不在,他也無需再顧及什麼長幼尊卑,當時就罵,“紀飄萍!别以為你用師叔的身份壓我,我就奈何不得你!你要是再含血噴人,那便休怪我拳腳無情!”
他們兩人的寶劍都藏在車轅底下,而且劍宗規矩,同門較技,不可生死相殘。紀飄萍本來心中郁郁,聞言長聲笑道:“好啊!怕你來哉?”
二人當即各據一邊,雙方你來我往,掌影重重,直令人眼花缭亂,拳風陣陣,可真是勢大力沉。
七星縱橫乾坤颠,蒼穹絕頂第一劍!
劍宗以劍法冠絕當世,但其實拳腳功夫也是不俗。紀飄萍功力深厚,允天遊招式靈活,二人在馬車上一時鬥成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隻可憐車駕被他們二人的拳風激蕩,正自嘎吱作響,那匹老骥被他們内力所摧,更是幾欲發狂!
就在這時,道旁竹林一道人影縱身躍來,落在馬車上。紀飄萍和允天遊大驚失色,雙方即刻罷手,暗叫不好。
二人正想要聯手将來人制住,那人卻先說道:“怎麼?二位不動手了?”
“是你?”
紀飄萍和允天遊聽出這是金虞的聲音,不由暗松口氣。轉念又想,這人整日對雁妃晚贊美奉承,歡喜之情,溢于言表,想來也是對晚兒師妹别有居心。允天遊當即斥道:“想得美!”
雁妃晚仙姿玉貌,冰雪聰明,當得絕代佳人之稱,就是這身桃花情債嘛,卻是剪不斷,理還亂,說不清,道不明。
金虞道:“二位若要比武切磋,也不在這一時,雁師妹臨行前還有要事交待,二位且随我來。”
不止男子會一見傾心,就連女人也會為之神魂颠倒的玲珑,現在卻龜縮在潛龍幫那艘西來寶船的木箱裡。
等嘲風壇的人将所有木箱送到船艙,由薛格的屬下清點,除去之前掩人耳目,内裝瓷瓶銅器的木箱十二口,後送來裝人的木箱一百口,共計一百一十二口,清點無誤之後,薛格下令,寶船拔錨解柱,揚帆起航。
雁妃晚的身體被裝進一口黑布袋,塞進一隻木箱裡,可謂是暗室屋漏,黑天摸地般。初時隻覺得船隻一陣起伏搖晃,而後漸漸平穩,寶船似是已經離港出航。
根據木箱搬擡的腳步輕重,雁妃晚猜測她們現在應該是在某個船艙裡,被當成貨物一樣堆砌疊放着,雁妃晚能感覺到她這口木箱上面還有一口木箱的重量。
鹿河行船波濤回轉,時急時緩,一時聽不清人聲,也不知艙中箱外是否有人守備,雁妃晚和舒綠喬雖然清醒着,卻沒敢出聲。
行船的颠簸讓舒綠喬心中暗罵。
這些該死的混賬,該不會真打算将我們當成貨物,就這麼帶到目的地吧?要麼這麼一路,我這腰着實要受不住。
雁妃晚知道,潛龍幫行事謹慎,到時必定會将木箱打開查驗,以防意外發生。況且将人裝箱運載,女子的身體嬌弱,倘若中途真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得不償失?
帆船離開鹿河行駛,約摸是已經開始在鹿河平穩航行。這時船艙的隔倉闆上,忽然響起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艙頂的蓋闆被揭開,腳步聲自上而下,由遠及近,有一行人走下船梯,來到貨艙。半晌,許是确認過艙内沒有異常,就聽一人在吩咐道:“去,把所有箱子都搬下來打開,将黑口袋擡出來,記住,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許聲張,更不要傳揚出去,否則……”
那人的聲音陰沉森冷,聽得人心膽戰,背脊生寒,“我讓他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明白嗎?”
衆人答道:“遵令!”
随後響起一陣腳步紛杳之聲,潛龍幫幫衆使鐵釺将木箱一一撬開,等他們見到黑口袋的模樣輪廓,俱是滿眼驚色,暗暗倒抽口涼氣。
想起管事的命令,迅速平複情緒,像是什麼也沒看見般,将箱中的布袋擡出來,平整的放在船艙的木闆上。
潛龍幫橫行江津,作惡多端,這些人俱是薛格的親信,手裡沾染的人命不在少數,因而即使知道這些口袋裡裝的都是活人,眼中也沒有絲毫悲憫之色。
他們之所以感到驚異,隻是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略賣這麼多人口,這點非比尋常。
“把口袋打開,别把人悶死咯,這些上等貨,那是金貴得很呐。”
那人再三嚴令道:“你們手腳都給我放幹淨點!若要讓我看見,誰敢多伸一個手指頭,那隻手就不用要了!”
衆人聞言身體都是哆嗦,連忙挺直腰杆回道:“小的不敢!”
雁妃晚感覺她頭頂的木箱封蓋被人撬開,她朦朦胧胧的,能看到半點微光。緊接着,兩雙粗糙的大手伸來,一人挾住她的腋下,一人抱着她的雙腳,将她擡出木箱。
因有管事的警告,二人俱都安分守己,果然不敢冒犯。
這十人将木箱中的黑口袋全部擡出來,整齊的放到船艙空處,又将口袋的系繩解開,露出裡面一張張年輕貌美的臉龐。性命攸關之際,衆人哪敢心猿意馬?将口袋解開之後,潛龍幫幫衆都在管事的身後站好。
共計一百名年輕女性,将這層船艙鋪得滿滿當當。管事的從懷裡取出四個瓷瓶,拔去瓷瓶的木塞,當即就有一股刺鼻的惡臭冒出來,險些要将人從船艙裡拱出去。
管事氣定神閑,将四個小瓶抛出去,就見四瓶分别朝四個方向,不急不緩,穩穩當當的落在四個角落。
這手梅花分瓣的功夫使得十分巧妙,更極是潇灑俊俏,潛龍幫幫衆看在眼裡,心中不禁暗暗歎服。
一陣刺激的氣味在船艙中蔓延,未多時。
“嗯……咳咳……咳……”
先聽到女人的嘤咛聲,随後就像被這陣惡臭嗆到,昏迷的女人們紛紛醒轉過來。
她們勉強撐開眼皮,慢慢轉動眼睛,本能的坐起身來。當她們陡然看到艙門處站立着的十數名高壯魁梧的大漢時,登時如見惡鬼,驚叫出聲來,“啊——啊——”
寶船已經行至鹿河當中,江海茫茫,舉目無人。管事的也任由這些女人尖叫,任憑她們的尖叫吵醒整條船的女人。
一時間,或是高聲尖叫,或是梨花帶雨,或是滿目驚惶,這些女人迅速瑟縮在一起,抱作一團,哀哀戚戚之聲,此起彼伏。
舒綠喬藉機在這種混亂的情勢中悠悠醒轉過來,立刻尋找雁妃晚的蹤影。見她蜷縮在某處角落,雙手抱着膝,作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不由好笑。
玲珑雖然刻意用妝容将容貌醜化,化成黃臉紅唇的模樣,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是仔細端詳她那張臉,還是能看出她臉部線條透出來的美麗絕豔。
舒綠喬“嗚哇”怪叫着,趁機向雁妃晚撲過去,将少女柔若無骨的嬌軀一把抱住,将臉埋在她的肩窩裡。嘴角一塌,瞬間就梨花帶雨,嚎啕大哭起來,模樣端的我見猶憐。
“嗚嗚嗚,這,這是怎麼……我,我們,嗚嗚嗚……”
玲珑身體微僵,真想把她一腳踹開,但目前情形,也隻能将她抱住,輕撫着美人腰背,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呵!你想做什麼?”
舒綠喬聽她吐氣如蘭,溫聲軟語,哪有半點威懾?
“哎呀!”
連忙将她抱得更緊,一邊得寸進尺,一邊嬌聲連連的哭道:“妹妹,我怕,好妹妹,我好怕啊,你要保護我啊……”
雁妃晚登時就覺額邊太陽穴突突直跳,差點忍不住咬下她的耳朵,“舒綠喬,你跟流氓有什麼區别?”
舒綠喬嬉皮笑臉道:“我不一樣,我是女的啊,你也可以占我便宜。”雁妃晚氣不過,将她往外一推,嬌聲罵道:“無恥。”
舒綠喬還想要調笑她兩句,就聽一人厲聲道:“都給我住嘴!鬼哭狼嚎的,嚎喪呢?當心我割掉你們的舌頭!”
這人生的兇神惡煞,形似地府判官,見他發怒,似要勾魂索命般,女人們頓時收住,戰戰兢兢的壓住咽喉裡的哀鳴,隐隐聽到噎咽啜泣聲。
“你們是什麼人?帶着我們要到哪裡去?”
就在驚恐啜泣聲中,忽聽一人出聲道。
雁妃晚和舒綠喬循聲望去,就看見一名身着素衣,容貌清秀的年輕姑娘,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這些男人。
“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在大齊境内略賣人口,知道這是死罪嗎?”
玲珑鳴鳳對視,心中暗歎,臨危不懼,審時度勢,好膽色!
可惜她遇到的不是尋常的蟊賊匪寇,怎麼可能會被她三言兩語吓住?
男人神情傲慢,帶着俯視的輕蔑,冷面無情的臉龐綻開陰森詭異的笑容,“好厲害的巧嘴啊?可惜眼神不好。你們這裡的人有出身江津的,還有的更是潛龍幫旗下那些青樓藝館的姑娘,有認識我的,也有不認識的,無妨。我姑且先介紹下自己,在下丁堰,人送外号鐵判官,區區忝掌嘲風壇的香主之位。”
女人堆裡,果然傳來恐懼的驚呼,随即就是一陣嘈嘈切切聲,像是無助的憤怒,還有絕望的哀嚎。
這些女人見識有限,不知道這“鐵判官”丁堰,到底是何許人。但對嘲風壇那些秦樓楚館的姑娘來說,“花判官”丁六爺的惡名那是令人聞風喪膽,夜不能寐的名字。
“你這狗賊!”
突然有一人厲聲叫罵。丁堰冷眼掃去,就見衆女當中,一名黃裳女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眼睛裡迸發出仇恨的光芒。
她咬牙切齒,像是要擇人而噬的野獸。
“你還我妹妹命來!”
黃裳女人手持匕首,厲喝着,奪步沖過來。
鐵判官丁堰見她腳步虛浮,出刀緩慢,顯然不通武藝,而且藥效未清。他睨着眼,輕巧的側身讓過,手指随意點中女人手腕。
黃裳少女的匕首登時當啷掉落,随即腳底踉跄,撲倒在地。正要掙紮起身時,已經被丁堰一腳踏住脊背。二者之間力量懸殊,差距無異天壤之别。丁堰的這一腳,已經足夠讓黃裳姑娘無法動彈半分。
她趴在地闆,不甘的嗚咽着,淚流滿面。指甲抓在木闆上,斷折翻卷,十指血肉模糊。
丁堰俯視着她,如俯瞰蝼蟻般,“哦?看來,你是認得丁某的?”
正要開口問個明白。
“把你的腳拿來啊!”
素衣女人忽然發出一聲怒喝,雙掌灌勁,沖過來将丁堰的腳推開,将黃裳姑娘撈進懷中。
“善詞,善詞,你怎麼啦?你沒事吧?”
丁堰眼睛微挑,神情不屑。素衣女人的武功平平,功力很淺,黃裳的姑娘更是不堪一擊。他要殺她們,甚至不用第二招。
丁堰号稱鐵判官,殺人奪命不計其數,仇敵冤家衆多。他心中粗略算過,這江湖中想要殺他的人不少三百二十位。
但是剛剛錯過詢問的時機,他沒打算再問。
丁堰寒着臉,沉聲向衆人道:“你們給我聽着。我不管你們從哪裡來,你們也不用問我們到哪裡去。你們現在在潛龍幫的船上,既然你們上了這條船,那就是神仙難救,惡鬼休逃!要是你們肯聽話,我保管你們不會掉一根汗毛。若是有想要丁某人這條命的,丁某人随時奉陪,就怕你們動手前還要掂量掂量。”
若是平常時候,殺掉兩個女人對他來說不過信手之事,但現在這批“貨物”是貴客點名要到的,若是他敢任意損毀滅失,薛壇主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他。
潛龍幫的名号,莫說東南武林,就是市井小民也是如雷貫耳。衆女一聽潛龍幫的名号,登時驚聲連連,眼見又要恸聲悲嚎起來。
丁堰不耐煩,惡狠狠陰恻恻道:“哪個再敢哭,就給我打斷雙腿扔進江裡去!潛龍幫有什麼樣的手段,難道真要丁某人來教你們嗎?”
衆女聽他危言恫吓,知他心狠手辣,想起他的兇名昭著,果然噤聲不語。
丁堰見威懾有用,當即威逼利誘,緩聲安撫道:“各位若是安安分分,老老實實的随我等同去,丁某人也不為難你們,還要帶你們去享福。要是你們願意聽話,我保管你們往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就是日後丁某人見到各位,也還要尊稱各位一聲夫人。”
見衆女情緒漸漸穩定,道:“你們都是苦命人,迫不得已才淪落風塵,清倌賣藝,以歌舞容色侍人。又或者是父母亡故,投親無門,隻好賤身為奴,所求的也不過安身立命而已,但是這青樓藝館,足以托身嗎?”
鐵判官丁堰生就一副冷面孔,但卻出人意料的能言善道。此中女子多數出身卑微,素來受人輕賤,如今聽他舌燦蓮花,這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于停止哀戚之色,居然不禁意動。
丁堰見此,打鐵趁熱續道:“我要帶你們去的,是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去處。無需你們奴顔婢膝,更不用委曲求全,以色侍人,隻要将你們生平所學使出來,一展珠歌翠舞,到時則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雁妃晚在舒綠喬耳邊冷笑道:“真是伶牙俐齒。居然把賣身陪笑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一番花言巧語,就将這些姑娘們騙得暈頭轉向,當真是個陰險歹毒的狗賊!”
“那我們該怎麼辦?要不要拆穿他的詭計?”
玲珑輕揺螓首,“形勢未明,我們口說無憑,目前還是靜觀其變的好。謊言之所以是謊言,就是因為無論如何粉飾,終究不會成為事實。”
丁堰見衆女稍稍穩定,點到即止,眼神招過左右,準備退出船艙。“各位稍等,待會兒自會有人給你們送來淡水和食物。且委屈你們幾日,等到達去處,我們定有安排。”
說罷,轉身就走。
臨出艙前,側身道:“丁某還要提醒各位姑娘,這鹿河茫茫,風高浪急,你們倘若無事,還請不要随意走動,否則,就怕天有不測風雲呐!”
衆女聽的心頭倏寒,知他心狠手辣,若是想逃,必會被他沉屍江底!
這般威逼利誘卓有成效,直待丁堰走後,衆女仍是心驚膽寒,無人敢出聲說話。
半晌,聽那名黃裳姑娘虛聲弱氣道:“芳姐姐,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你讓我去,我要殺了他!”
黃裳少女握住素衣女人的手腕,眼睛充斥着仇恨的毒火,“我要殺他,要殺了他……芳姐姐,你幫幫我,你幫幫我好不好?”
她神情凄惶,如發魔怔。
素衣女人一把将她手背按住,柔着聲寬慰道:“善詞,你别怕,沒事的,你别怕,我會幫你的,我一定會幫你的……”
那姑娘仍還恍惚的喃喃自語,“不,我不要,我不要殺他,你會死的,你會死的……我殺不了他,殺不了他,嗚嗚……”
衆女當中有人神情凄楚道:“芳姐姐,芳姐姐,我們難道真的要跟着這些壞人走?我好怕啊,我們會死的,我們會死的,芳姐姐,你,求你想想辦法吧?”
衆女當中有不少人即時附和。
她們指望的那位芳姑娘,就是雁妃晚和舒綠喬另眼相看的素衣女人。就在衆女驚惶失措,恐懼不安時,就她還能表現出幾分膽色。
素衣女人沉吟半晌,環視衆人。
“那,你們的意思呢?”
當時就有數十名女子齊道:“全憑姐姐做主。”
剩餘的衆女見此,也跟着道:“聽芳姑娘的。”
“若非芳姐姐仗義援手,我們早已遭逢不測,一切都聽姐姐的。”
有人帶頭,其餘衆女也紛紛響應。雁妃晚和舒綠喬頗感驚奇,暗道,這些女人定是早在被困嘲風壇地牢的時候就已相識。這位芳姑娘的聲望頗高,這些女人也多半以她馬首是瞻。
“沒用的……嗚嗚……嗚嗚嗚,沒用的……”
人群中忽然傳來壓抑的低沉哀泣,衆人循聲望去,就看見那位名叫善詞的年輕姑娘正在掩袖垂淚,哀聲啜泣。
“我們逃不掉的,我們逃不掉的!嗚會死的,會死的,芳姐姐,我們會死的……嗚嗚嗚嗚……”
說着又是一陣哀鳴啜泣。清秀素衣的芳姑娘輕撫着她的後背,柔聲勸道:“沒事的,會沒事的,我們一定會得救的,你别怕?我的好妹妹,你别怕。”
有不知情的人說道:“姑娘,你到底在怕什麼?隻要找到機會,等這艘破船靠岸,咱們就有機會逃走。我就不信,這些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還敢無法無天不成?”
有人附和道:“姑娘,你跟他到底有什麼仇怨?我看你對他這麼恨之入骨?”
善詞聞言,止住哭聲,看向正在撫慰她的素衣女人,神情苦澀,眼角猶帶淚痕,她搖頭歎道:“我跟他什麼仇怨?你們知道嗎?剛剛那個惡人,他名叫丁堰,人稱丁六爺,綽号‘鐵判官’,是遙東城裡鼎鼎大名的辛五爺手底的三把手。”
她以袖拭淚,顫聲道來。
“我本來是臨海江津省,榮昌府海峰鄉人士,正經小戶人家出身的女兒。四年前,因東海倭寇犯境,我家父母兄弟盡皆被倭寇殺死,唯有我和鄰家小妹僥幸逃脫。我們一路行乞要飯,相依為命,最後流落到遙東城裡,因着一飯之恩,淪落到藝館中做起清倌……”
往事不堪回首,善詞垂淚。
芳姑娘面目冷肅,實則溫柔心善,握住黃裳姑娘的手背,憐惜道:“别說了,别說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黃裳姑娘搖搖腦袋,晃落滿樹梨花。
她眼神之中倏忽燃起火焰,憎恨和仇怨充斥着她明麗的眼眸,“就在月前時,就是這個老賊!他到館中飲酒作樂,可憐小妹命苦,被這個惡賊看中,硬要将她拉去作陪。我妹妹執意不肯,他就讓人強行拖進府去……“
“隻恨我勢單力薄,枉自以姐妹相稱,等我,等我找到那惡賊府上時……”
說到這裡,已是無語凝咽。
衆女心中驟沉,如扼咽喉,呼吸頓時凝滞。
秦樓楚館的清倌雖然号稱賣藝不賣身,但這是說給外邊普通客人的規矩,在真正勢力強橫的人面前,任何規矩都沒有作用。
她們形同玩物,命如草芥。這樣可憐的姑娘落到那群惡賊手裡,她的命運,可想而知……
那是,殘酷到,讓她們不敢去聯想,不忍心直言的慘劇。
芳姑娘輕撫着善詞瑟瑟發抖的背,柔聲細語道:“别難過,别難過,好嗎?我會幫你的……”
黃裳少女悲恸哭道:“我,我和善言情如姐妹,沒想到她最後竟落得草席裹屍的下場。那,那些惡賊,那些殺千刀的畜生!”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這些畜生,他們,他們把她……嗚嗚……嗚嗚嗚……”
素衣女人的眸含冷光,眼藏殺意,她将善詞擁入懷中,柔聲安慰,“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一定會……”
衆女聽完黃裳姑娘的故事,一時都沉默不言起來。她們人微命賤,對女人悲慘的命運,可以說是感同身受。
善言的悲劇令人悲恸,也讓她們感到恐懼。
“這,這些惡賊是潛龍幫的人呐。”
不知是誰喃喃說出這麼句話,絕望之感,瞬間就開始在衆人當中蔓延。
潛龍幫,這是個讓鹿河兩岸的黎民百姓都感到恐懼的名号。
“難道,真的沒有人能治住這群惡賊嗎?”
“呵呵,那是潛龍幫啊。說不知道财雄勢大,橫行東南的潛龍幫,他們在江津地界,鹿河兩岸的一句話,比皇帝的聖旨都要好使。潛龍幫的那些人,比官府衙門還要橫行霸道。”
“他們要做的事,沒人敢管,他們要殺的人,沒人敢救。潛龍幫就是東南的法,那些無惡不作的妖魔鬼怪就是江津的王……”
消沉的情緒愈演愈烈,女人們絕望的哭泣道:“别說是要我們這些命如草芥的可憐人,就是官家小姐,豪紳巨富家的女兒,恐怕也沒人敢不給。”
潛龍幫就是籠罩在鹿河,遮天蔽日的黑雲。
舒綠喬握緊雁妃晚的手,眼角绯紅,沉聲恨道:“等我去殺死那個畜生!”
雁妃晚心中雖然也抑郁,但她理智鎮靜,冷靜回道:“别沖動。小不忍,則亂大謀。”
舒綠喬嫉惡如仇,哪肯輕易放過那惡賊?
“但是……我……”
雁妃晚反握她的掌心,正色道:“要殺個丁堰,不費吹灰之力。但是,想要探查出這艘西來寶船的來龍去脈,我們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
舒綠喬看着她,疑惑不解,“什麼來龍去脈?這艘破船難道不是西域真理教的嗎?”
雁妃晚明眸微沉,說道:“這就是問題所在。”
舒綠喬更是雲裡霧裡,“什麼問題?”
雁妃晚湊近她耳邊輕聲私語:“你就沒想過嗎?真理教的萬俟蓮為什麼要給潛龍幫的敖延欽贈送如此巨富?你就不覺得奇怪嗎?要知道,真理教遠在西荒,潛龍幫橫絕東南,二者之間相距萬裡之遙,基本不會産生利益牽連,萬俟蓮為什麼要讓人将整船的财寶送到東南來呢?”
舒綠喬鎖眉沉思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有沒有可能是萬俟蓮真的有求于敖延欽?”
雁妃晚不以為然,“真理教潛龍幫相距萬裡,就算敖延欽手眼通天,也絕不可能把手伸到西域去。何況,萬俟蓮盤踞西荒,真理教更是被西域三十六國奉為國教。其勢力之大,還在敖延欽之上。”
舒綠喬想不到萬俟蓮這麼做的理由,遂沉默無言。
“這就是我說的第一個問題。”
“那第二呢?”
雁妃晚似是已經心有成竹,道:“第二個問題,你想過嗎?這艘西來寶船,它的目的地是哪裡?”
舒綠喬感到疑惑,怪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嗎?這是萬俟蓮給敖延欽的大禮啊,如此,不去潛龍幫的驚波壇而何?”
玲珑若有所思,道:“是的,我确實這麼說過。但是潛龍幫财雄勢大,橫絕東南,可以說是富可連城。這艘寶船雖然身挾巨富,但是,這會是敖延欽想要的嗎?”
舒綠喬略微思量,似乎确然如此。但她又随即想到,“但是,人為财死,鳥為食亡。敖延欽雖然珠圍翠繞,金玉滿堂,但金銀之物,哪有嫌多的道理?再者說,這船上不是還有百名美女嗎?”
雁妃晚聽她這話裡還甚有驕傲,無奈給她白眼,“這就是我要問的第三個問題。九頭龍隐叱咤江湖三十載,從未聽過有‘貪花好色’之名。如今深居不出,居然要征集年輕女子百名之多,這其中恐怕有蹊跷吧?”
“你說的對。這九頭老兒既不貪财也不好色,那他費這麼多事做什麼?敖延欽不要财寶,也不要美人,那萬俟蓮為什麼……”
雁妃晚意味深長的看着她,“你還沒想起來?财寶是從西域來的,但是這些年輕的姑娘卻都是潛龍幫搜集來的……”
舒綠喬倏忽醒悟,差些驚呼出聲,連忙以手掩唇,輕聲驚疑道:“你的意思,這些财寶和女人,還有這艘寶船,根本就不是送給敖延欽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敖延欽早不要晚不要,偏偏在西域的珍寶到達江津才開始搜羅美女,這顯然是他要給某位大人物送禮!
雁妃晚明眸流光回轉,唇角微彎。
“總還不算太笨。”
舒綠喬攥緊粉拳,差點一拳錘過去,恰在此時,潛龍幫喽啰前來艙中送飯。舒綠喬知道丁堰那厮,真把她們這些女人當作囚犯對待,心中更是郁氣難舒。
再看這所謂的食糧,就是一張紅棗大餅和半瓦罐的淨水,比對牲口也強不到哪去。
衆女當中有擔驚受怕,拒而不受者,也有凄凄慘慘取過食物,奈何心中又驚又懼,不禁悲從中來,默然垂淚的人。
那位芳姑娘領取食物,正在勸名叫善詞的姑娘一起食用。那姑娘情緒悲怆,原先不肯,在素衣女人的勸說下,這才取過食物,勉強嚼咽。
舒綠喬和雁妃晚不好太引人注目,領回來淡水和食物後,綠衣少女悄然在鼻尖嗅嗅,确定沒有迷藥的味道,這才張嘴食用。
剛咬一口,當時就面色發苦。她倒不是因為此刻身陷囹圄感到悲傷惶恐,純粹是那張大餅的味道,實在是一言難盡。
舒綠喬連忙灌進兩口清水,這才忍住沒把食物吐出來。一邊向雁妃晚吐吐舌頭,低聲埋怨道:“呸呸呸,這是什麼啊?好難吃……”
雁妃晚吃兩口,果然味同嚼蠟,但還是面不改色,好似食物對她來說也無所謂味道,但求果腹充饑而已。
“咱們隻要在這艘船上,想必都是這種幹糧。你現在挑剔,以後打起架來沒什麼力氣,我可不管你。”
舒綠喬盯着那張大餅,狠心再咬一口,還是嫌棄道:“可是這玩意兒是真的難吃!”
說罷,望着艙頂,眼神酸楚,不禁長籲短歎起來,“唉,我開始想念風妹妹給我做的棗泥酥,玫瑰酥還有四色粉糕哩。哦,還有她的茯苓夾餅也是一絕。啧啧,可惜清依妹妹管得緊,如今已經吃不着咯。”
雁妃晚伸出手指,在她眉心戳點,“貪心鬼,小師妹可是堂堂劍宗天樞峰的首座,居然給你當作小廚娘使喚,一已是甚,豈可再乎?”
見她枯嚼大餅的可憐模樣,雁妃晚也禁不住笑道:“你想要小師妹給你做些美食嘗嘗又有何難?也不必一心讨她的歡心。大師姐這個人,看着面柔心淡,什麼都不在乎,其實醋勁大得很。你老是這麼糾纏她的心上人,她哪裡能給你好臉色?”
“嗯?是這樣嗎?這麼說,我是弄巧成拙啦?想不到風妹妹這麼厲害,家裡還是洛大小姐當家做主呢。”
“唉……這女人呐……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還是……”
舒綠喬麻木的啃着大餅的動作僵硬,還沒吃一小半,忽然擡起頭來,驚聲叫道:“哎呀!”
她聲音不大不小,在滿艙哀哀戚戚聲中,就顯得尤為突兀。衆女注目過來,舒綠喬登時臉頰通紅,不知所措。好在急中生智,索性将手裡半張餅一扔,當時就抱着雁妃晚哭起來,“嗚嗚哇,我不吃!我不吃!妹妹,這東西好難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嗚哇哇……”
原來這位姑娘是個眼淚袋子,小哭包……
衆女聽她這悲痛欲絕的哭聲,心中被她哭聲觸動,不禁暗暗垂淚,默默神傷。
雁妃晚嘴角扯出僵硬歉意的笑,一把提過舒綠喬的衣領,暗暗咬牙道:“你給我過來!”将她拖到個木箱堆砌的無人角落裡,雁妃晚抱胸,居高俯視道:“你真好樣的,舒綠喬,幾次三番丢我人。我開始覺得,帶着你并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
舒綠喬毫無悔意,手指撓撓臉頰,厚着臉皮嬉笑道:“反正我們現在這副模樣,誰也不認得啦。怎麼會辱沒你玲珑百巧千機的名聲?”
玲珑差點被她氣笑,“我從前怎麼看不出來,你舒大小姐的臉皮這麼厚?”
舒綠喬笑得更是歡喜,看着雁妃晚,悍不知死道:“我從前也不知道啊,你就喜歡這臉皮厚的,咱們兩個人臉皮都薄有什麼用?我不敢去七星頂找你,你又不敢入莊來見我,要是我當時早些開竅啊,你說不定都已經是我莊主夫人哩,你說是不……”
沒等她胡言亂語說完,雁妃晚擡腳要踢,舒綠喬一把抱住她的腿,連忙伏低認小,“别别别,跟你說正經的,晚兒,我知道這艘船要去哪裡?”
雁妃晚殊無驚色,雙眸微斂,悠悠然在她身邊坐下,饒有興味道:“嗯?舒大小姐有什麼高見?不妨說出來,讓小女子開開眼界?”
玲珑無論何時都是運籌帷幄,對事情了若指掌的姿态,仿佛什麼都瞞不過她,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唯有舒綠喬偶有驚人之舉會令她感到防不勝防,但卻拿她無可奈何。
可一旦雁妃晚動起真格來,十個鳴鳳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舒綠喬見她這副仿佛永遠未蔔先知,不問已明的模樣,心中頹然,喪道:“你早就知道啦?”
雁妃晚搖搖腦袋,笑得溫柔,“我不知道啊,正等着你說呢。”
“好,我就說給你聽,你看對是不對?”
“潛龍幫的這艘寶船既然是北上,若是往北,不外乎三個去處。其一,北上往東,就是觀雲府的潛龍幫總壇,據此不過六百裡。但是财寶和女人,既然都不是敖延欽要的,那麼這艘寶船直接開往九龍湖的可能性不大。”
“其二,寶船往北直出鹿河,就能通向外海,海外有東倭,财色皆為其所好。九頭老兒兇強霸道,橫行江津,要說他勾結倭寇,通敵叛國,也不無可能。”
雁妃晚的笑意更甚,而舒綠喬卻愁眉緊鎖起來,“但是,要出鹿河,需經虎台,虎台是大齊東南的屏障,駐有三軍,守備森嚴,其統軍之将徐敬簾素來與潛龍幫不睦,寶船若是隻身前往,有極大風險要犯在徐敬簾手裡,這樣做無異是自投羅網。所以,去虎台的可能性也不高。”
雁妃晚笑意蔓延,望着她道:“所以,第三是什麼?”
舒綠喬看向她,眼神猶疑,欲言又止,“這第三……”
“第三,我能想到的,也是我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巫山。”
逍遙津之主,極樂仙子許白師曾在巫山雲湖救過她的性命,後雖以鳳梧山莊為報,但終是她的救命恩人,如今巫山首當其沖,她還是感到有些為難。
“巫山?你怎麼會這樣想?”
舒綠喬思量後道:“若不去九龍湖,不出鹿河,那就隻能往西,繞過虎台,開進内河,從重浣經過丘垣,然後再到陵河。既昌陵河一帶,就已經是巫山逍遙津的勢力範圍。世上銷金窟,人間極樂土。财寶和女人,都是逍遙境主需要的。說到以色侍人,再也沒有比‘巫山夜雨傾城色,入夢迷花愁斷魂’的逍遙津更合适不過的了。”
許白師喜歡财寶,雖然沒有人知道逍遙境主為什麼會這樣癡迷寶物金銀,但是極樂仙子斂财之名,在江湖上,恐怕也就僅次于金宮的四大财神。否則她豈會将邪道十三門之一的逍遙津建成達官顯貴,豪商巨富的溫柔鄉,迷夢谷?
許白師也需要女人,因為女人能替她賺到更多的财寶。
說到這裡,鳴鳳神情古怪道:“現在的問題是,敖延欽和許白師素有嫌隙,時有沖突,而且極樂仙子偏安陵河,九頭龍隐深居東南,敖延欽為什麼要如此煞費苦心為許白師贈此大禮?”
雁妃晚說道:“那麼,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問題。而且,還涉及到巫山的許白師……獨尊西域的真理教,橫絕江津的潛龍幫,這兩個邪道大宗為什麼要搜羅财寶和女人,然後送給遠在北境巫山的許白師呢?這三者之間,究竟存在着什麼聯系?”
舒綠喬更不禁在心底發出寒顫,“這三個人,就憑一位,已經是雄據一方,威震江湖的邪道宗師,這三方勢力要是真的聯起手來……甚至有可能改變當今武林的格局……”
舒綠喬憂心忡忡,“似乎正如你之前的預感,我們從龍圖山莊開始……不,或許還要更早的時候,就已經一無所知的踏進某個深不可測的陷阱當中,一個極為恐怖驚人的,巨大的陰謀裡。”
心中那點預感,漸漸蒙上陰霾,舒綠喬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恐懼。不是因為死亡,而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未知。
望向玲珑,眸光閃爍,“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一想,龍圖山莊中牽涉的南疆九族九部,西原的七殺閣,還有甯西的逐花宮……現在種種迹象表明,潛龍幫和這三方勢力關系匪淺,再加上現在西來寶船涉及的真理教甚至可能牽涉其中的逍遙津。目前顯露出來的江湖勢力可能隻是冰山一角,那麼,那個未知的敵人有多可怕,你想過沒有?”
要知道,邪道十三門惡勢滔天,向來桀骜不馴,行事更是肆無忌憚,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将這些撼動武林的強悍勢力緊密聯系到一起?
雁妃晚依然沉着冷靜,鎮定自持的模樣。舒綠喬看着她的眼睛,那雙美麗的星眸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被她感染,舒綠喬心中的不安也漸漸緩和。
玲珑道:“自出山來,我就知道此行絕不輕松。如今進得虎穴,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易,也就隻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