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婷回道:“當然,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會知道,徐陵橫關設卡為的不是防禦倭寇,而是要抵擋難民?我從臨末城出來到桢江去,沿途所見各處州府皆是如此,隻是沒想到,如今難民已經流亡到徐陵。看來,倭寇之患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恐怕,海外那邊要有大動靜。”
倭寇船堅炮利,兇殘暴虐,但是也僅僅是在海上,欺負的就是虎台水師不能輕易出動。然而一旦登岸,原本人數衆多的流寇分散到疆域遼闊的中原城關,就如飛鳥入林,魚遊深海,想要一蹴而就,長驅直入,便會顯出頹勢。
這也是數十年來,倭寇雖然來勢洶洶,卻隻能劫掠襲擾邊城的原因,他們根本攻不下大齊的州府,也守不住内陸的城牆。
哀嚎慘叫之聲漸漸平息,風劍心凝目望向城門,就見衆多流民已是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完全就是苟延殘喘的模樣。
更有甚者,倒伏在地,生死不知。
騷動已經平息……
看着守城官軍們那副意氣風發,趾高氣昂的神态,風劍心沒有一絲安心,沒有一絲愉悅,反而心情沉鈍。
“真是難以置信,大齊百姓血汗供養的士兵,居然會因為對付大齊百姓而奮勇争先。這些當官的,上不能安邦,下不能衛民,實屬國之不幸。”
溫婷早已見多識廣,内心雖有波瀾,卻不似風劍心和洛清依般震撼,她道:“對這些身居高位,生殺予奪的州官而言,能給他們帶來政績和功勳的才是大齊的子民,若是隻會給他們官運仕途添堵的,就不過是群暴民而已。”
說着,幽幽歎道:“我當時初見這般情景之時,也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将官軍們好生教訓一頓,打斷過幾個士兵的狗腿,還幹過放縱流民入城的蠢事。”
風劍心和洛清依怪奇道:“這是任俠尚義之舉,怎麼會是蠢事?溫姑娘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俠女所為。”
溫婷噗嗤一笑,叫來手下的十一,輕聲交代兩句。風劍心和洛清依大惑不解,她這時故作神秘起來,隻是喝茶不說話。
未多時,見男人一左一右提着兩口鼓鼓當當的白布袋回來,還沒等風洛二人發問,溫婷眼神示意,“去吧。”
十一也沒多話,徑直提着口袋,往城門的方向走去。守城官軍見到,登時警惕,大喝:“慢着!你想幹什麼?”
衆冠軍提槍指住十一的咽喉。男人卻置若罔聞,就這樣頂着長槍,走出城門,站在衆流民面前,将兩口布袋放落在地,語調平鋪直叙道:“我想做個好人。”
說罷,将布袋繩結扯開,露出兩口袋的白面饅頭。
嗚啊啊啊啊啊——
原本低身俯首,求饒乞命的流民們登時沸反盈天,發出震耳欲聾的呼聲。
沒等十一開口,流民們立刻一擁而上,開始瘋狂的争搶食物,口中不停的吞咽着,兩隻手左右開弓,懷中還兜得滿懷。
風洛二人還不及寬心,流民們忽然發出陣陣喧嘩吵鬧。原來是後方的人唯恐前面的人将食物全部搶占,也不知是誰先動手,剛剛還同心戮力的同伴此刻竟然開始拳腳相向。
男人欺負女人,壯年的搶奪那些老幼的,弱者揮拳向更弱者,瘋狂暴戾,兇狠殘酷,比之先前的官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手中的饅頭還不及捂熱就被一通拳腳,脫手而出的白面饅頭沾着不知誰的鮮血滾落到地上的黃土地裡。垂暮之年的老人被人擊倒在地,發出陣陣慘絕的哀嚎,懵懂的幼子被推搡毆打,跌倒在地,戰戰兢兢的撿起沾着鮮血塵土的饅頭。衣發淩亂的婦人被打掉懷中的襁褓,落地時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風劍心慌忙凝神看去,卻見那襁褓之中竟裹着一段枯朽的木樁。
這個婦人或許已經瘋掉了吧?
那她的孩子呢?
趾高氣昂的官軍們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熟視無睹,像是在看惡狗厮殺般的興緻勃勃,揚聲大笑起來。
風劍心站起來,望着城門之外的慘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些埋怨溫婷的挑撥,但究根結底,溫婷也是因為想要滿足她的好奇,才會這麼做。
她練就一身絕高的武藝,但此時此刻,卻深感有些事情,她無能為力。正如溫婷所說,要麼助官軍平亂,要麼率難民破城,除此之外,她什麼也做不到。
纖纖玉手握住她的手背,風劍心擡眼移眸望去,正撞進洛清依溫柔清澈的眸裡。風劍心壓抑低沉的情緒被慢慢安撫勸慰,漸漸開始冷靜。
她不忍再看,坐下來。
溫婷見她情緒平和後,抿着茶,說道:“其實,我原先也和你差不多,幻想着鋤強扶弱,行俠仗義。見到官軍欺壓無辜良民,就想着幫助他們進城。結果,你猜怎麼樣?”
風劍心耳邊聽見喧嘩陣陣,争鬥怒吼之聲不絕于耳,歎道:“結果,進城之後,流民變成暴民,你的好心成就了他們的惡意,是嗎?”
溫婷颔首。
“他們進城之後,要的就不僅僅是白面饅頭。官府本來也不想收留他們,所以不會給他們提供一滴水,一碗飯。但是他們要喝酒吃肉,他們要漂亮的衣衫,他們還要金銀和财寶。但這些東西靠乞讨是要不來的,所以他們搶劫路人,襲擊商鋪,他們開始變成面目可憎的惡民,變成泯滅良知的流寇。皆因我一時恻隐,竟險些釀出大禍。”
洛清依問:“那後來呢?”
“後來?”溫婷笑容微苦,“那時我孤身一人,帶着兩名莊中好手,勢單力薄。但被我放進城中的流民卻有不少三百之數。我一個一個去抓,三日時間也不過抓到五十人。州府衙門要治我傷人破城之罪,但官軍打不過我,不敢捉我,但也必定不會幫我搜捕難民。逼得我當時心急如焚,最後我想出一個辦法。”
風劍心:“什麼辦法?”
溫婷得意笑道:“我在城中大街擺出一張長桌。将身上所有的錢财都放到桌上,還讓人放出消息去。要是逃進城中的人裡有能打敗我的,我就将他聘為乘龍快婿,這桌上的金銀财寶就是我的嫁妝。隻要打敗我,不僅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還會被我們三書六禮迎進莊中,決不食言!”
“啊?”
“什麼?”
洛清依和風劍心齊聲訝然。雖然早知溫婷豪放不羁,行事不拘小節,但沒想到她居然能将終身大事都拿來作賭。這等豪情氣概,二人都覺遠不如她。
溫婷很滿意她們的反應,“你們猜,最後怎麼樣啦?”
“那結果定是你以一敵百,平定亂局咯?”
否則她又怎麼能平安無虞的坐在這裡?
誰知溫婷搖首苦笑道:“這以一敵百談何容易?這些人要是十惡不赦的奸徒也罷,我盡管一鞭一個打死就是。但這些人都是走投無路,铤而走險的流民。說起來,他們犯罪的因由在我,我又怎麼忍心加害?最後的結果就是,我以寡敵衆,體力不支,眼見就要被人搶去……”
溫婷擡眼見她們眸中皆有憂心之色,真心惶恐她遭逢厄運,就也沒再故弄玄虛。
“好在這時,我哥哥溫灼甯終于從山莊趕來,還從莊中帶來一半的高手,不僅救我,還率衆搜捕流民,替我賠償城中百姓的損失,打點州府衙門,這才讓官府撤銷對我的緝拿告示。”
風劍心和洛清依長舒口氣,相視淺笑。心中暗道:劍豪溫灼甯雖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但對這個妹妹倒真是沒話說。想來也是因謝令如風流成性,朝三暮四,使他妹妹求而不得,這才令他對美貌的姑娘深感厭惡。
“你哥哥對你真好。”洛清依由衷道。
溫婷素來風風火火的性情,此時竟也面頰薄紅,羞赫道:“這是當然,他隻有我這麼個親妹妹,不疼我疼誰呢?”
說着視線落在二人相牽的手上,揶揄回敬道:“要說這手足情深啊,洛姑娘對七姑娘也不遑多讓呢,真是把你這妹妹放在心尖裡疼。”
聽她此言,洛清依和風劍心連忙收回手,一時不敢相視,皆是面紅耳赤,心尖滾熱,暗暗情潮湧動。
溫婷見她們雙雙紅臉,也沒作他想,以為這兩位原來是面皮薄的,禁不起玩笑逗弄。
正要放過她們,起身準備離開,沒料城門之外又生變故。
就見有兩人手執号幡,一邊高呼名号,一邊款款向城外走去。
一人高聲喝道:“徐陵混元無極莊,廣收門徒,恩納四海,不論出身,入我門來!”
一人同樣喊道:“江陰金鈴刀會,尋天下志士,共快意江湖!”
風劍心疑道:“無極莊,金鈴刀?這是什麼?”
溫婷不以為意,冷哼:“東南小門小派的手段,不足為奇。”
但見那二人走出城外,高呼名号,本來還在搶奪食物的流民俱都罷手,瞪着眼睛茫然無措的望着他們。
在一陣寂靜之後,這些人居然全都一齊跪倒在地,争先恐後道:“我要入門!我!我要入門!”
“求求英雄收留我們吧!”
“求求大俠大慈大悲!大發慈悲!收容我們,小的們願為貴派抛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風劍心和洛清依眼中疑惑更深,溫婷向她們解釋道:“這些,都是在川北名聲不顯的後起幫會,或者是日薄西山的武林門派。在江湖這座名利場中被絞殺得近乎屍骨無存,隻能苟延殘喘。說是烏合之衆也不為過。這些小門小派,在東南數不勝數,他們的名聲不夠響亮,當家管事的更是武功平平。除招攬這些流民草寇,壯大聲勢之外也别無他法。”
通常久負盛名,淵遠流長的名門正宗,甚或江湖上小有名氣,風頭正勁的門派對選拔門徒部衆是比較苛刻的。饒是如此,慕名而來的天資良材,英傑俠士仍是前赴後繼,絡繹不絕。
洛清依看的不由啧啧稱奇。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這些人竟趨之若鹜,實在是令人費解。”
“沒什麼令人費解的,若是繼續跟難民為伍,過的是朝不保夕,風餐露宿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在饑寒交迫中,飽受折磨而死。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拼死一搏呢?能苟活一日算一日,大抵落草為寇的人,就是如此吧。”
溫婷道:“再者說,要不是江湖門派收容難民,這些流民何以為家,又在何處安身立命呢?”
風劍心無奈歎道:“肉食者,上不能安邦戍國,下不能恩養黎民,卻倚靠江湖來安置百姓,救濟蒼生。無怪當今之勢,朝廷暗弱,江湖鼎盛。”
溫婷也跟着歎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誰會願意投身江湖,過着刀尖舔血,生死難測的生活?就因朝綱不振,亂世橫生,天下人為求自保,這才迫不得已進入江湖避難求生。”
名叫金鈴刀和無極莊的門派從難民中挑選出青壯年和稚幼的孩童帶走,徒留老弱和瘋癫的婦人在城外。也沒管身後哀嚎乞求之聲,給官軍記過名冊,給過打點錢,帶着新納的門徒昂首闊步進進城中。
身份陡然一換,盡管那些新收的門衆身上披的仍是那身褴褛的衣衫,臉面的血迹還未幹,卻他們眼中卻充滿着意氣風發的驕傲以及再世為人的喜悅,他們脫胎換骨的模樣和身後的慘呼哀怨之狀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人情冷暖,概莫如是。
“走吧,趁着天色暗,我們趕路。”
溫婷喚兩位姑娘,風劍心眼神徘徊城外,眸中隐有不忍和遲疑。洛清依與她心意相通,怎會不知她的意思?
“你想幫幫他們?”
風劍心默然,溫婷說道:“七姑娘是菩薩心腸,慈悲為懷是再好不過。但是你也看到了,一點食物就能讓這些人拳腳相向,反目成仇,若是施舍錢财,恐怕就不止同室操戈這麼簡單了。”
風劍心當然是知道的,人性有多麼的貪婪可怕。她也曾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全靠沿街乞讨,吃殘羹剩飯為生。僅僅因為一兩碎銀的橫财就讓她被其他叫花子割斷手筋,那種痛楚,至今回想仍是令她心底發寒。
最終還是洛清依想出辦法,她将袖中錢銀分成兩份轉贈給茶攤的店家,一份是拜托他購買米面,在城外發放,救濟難民。但她也知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其實于事無補,一旦銀兩用罄,升米恩,鬥米仇,店家恐怕會遭來難民的報複。所以這第二份錢财就是讓他到時關閉茶攤,另謀出路的。
溫婷嘴上不饒人,恨恨道:“你們真是大善人,我溫婷自愧不如,但是你們要知道,這種善舉雖好,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且後患無窮。這東南受難的百姓千千萬萬,你們若是見一次便這般慷慨解囊,縱有萬貫家私也是無濟于事吧?”
嘴裡這麼說,轉身卻在店家手中壓上自己的銀錢,不等她們分說,就已經領着随從十一走在前頭。
風劍心啞然失笑,這也是個嘴硬心軟的,看着洛清依歉道:“師姐可是覺得我,太過心活面軟,很是麻煩?”
洛清依牽過她的手,風劍心心中暖熱,就聽她道:“是。”
小師妹登時惶惶不安起來,急道:“師姐,你,你也這樣覺得?那,那我往後……”
洛清依輕輕一指按在她的唇上,柔聲歎息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你若是對那些人冷眼旁觀,那就不是你了。”
風劍心神情因她的話柔和,低眸道:“那要是,要是我對他們見死不救,師姐就不會喜歡我嗎?”
她的眼睛明麗清澈,似有若無的在期待着什麼,洛清依握緊她的皓腕,回答道:“其實,我喜歡的是你,其他人的生死跟我沒有關系。”
“但是你剛剛不是說,我要是冷眼旁觀,那就不是我……那……”
洛清依截住她的話,望着她,直看進她的眼睛裡去,“心兒,你就是你。我隻喜歡你,不論你是悲天憫人的仙女聖人,還是殺人如麻的妖女魔頭,我都喜歡的,你知道嗎?”
風劍心心中暖熱,内心情潮肆意翻湧,若不是此時在長街之上,怕要情難自禁,纏着洛清依親昵,最後終是怯生生道:“嗯。我知道。”
三人趁夜離開徐陵,直往淮溯。
一路所見,都是流離失所的難民,越是靠近沿海,難民就越多,狀況也越凄慘。流民們拖家帶口從沿海邊城趕往川北中部,向傳說中“富庶的江南城市”逃遷。
這些人衣衫殘破,形容狼狽,眼中的輝光早散,即使眼睜睜的看着親人倒斃也無動于衷,颠沛流離的生活将他們磨砺成麻木不仁的模樣。
年老體衰的老人早在逃難最開始的時候就多半已經死去,她們一行所見的,更多的是神損形銷的父母和瘦骨嶙峋的孩童。
女人生來性軟,雖然知道能力有限,但面對幼童眼中的盈盈期盼和純澈微光,仍是不免軟的一塌糊塗。
溫婷讓十一将從徐陵帶出來的三匹駿馬背負的幹糧分發給衆人,在随從出手将幾個想要一擁而上搶奪食物的難民一拳打得不省人事後,望着面前孔武有力的男人,再看看這邊骨瘦如柴的身闆,最後也隻能按照規矩,乖乖聽憑分派。
風劍心和洛清依這時才體會到溫婷這麼個姑娘家卻帶着一名男性随從的原因,有些事情,男人确實會比女人方便得多,也更有威懾力。
但是,人的善意并不一定會得到同樣善意的回報。四人禦馬經過城郊荒山時,遇上一夥強盜山匪攔路剪徑。
看着這些人手裡的鈍刀和棍棒時,她們并不覺得意外。早在為流民分發食物時她們就早有預感,她們的善意一定會引人注目,比如眼前這些三餐不繼,落草為寇的人。
因此,假如這些人沒有對馬上的三名少女流露出龌蹉的企圖,沒有說出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的話,風劍心原本是打算饒過他們的。
溫婷性烈如火,比她更早出手,金棘軟鞭至剛至柔,一鞭之力,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殺人殒命,莫說是食不果腹的流民草寇,就是内外兼修的江湖好手也生受不起!
長鞭一振,蛇影狂舞,帶出風嘯如虎,鞭火如龍,流民紛紛棄刀倒地,緊抱着胸前,哀嚎不止。
溫婷翻身落馬,正準備一鞭一個,敲碎他們的腦袋,道旁的樹林裡突然撲出來一夥婦人和孩童。她們跪倒在地,磕頭不止,為她們當家的求饒乞命。
風劍心她們雖然早就知道林中尚有伏兵,卻不曾想竟是這些剪徑強盜的妻兒老小。看着這些泣涕漣漣,可憐弱小的婦孺,絕對不會讓人聯想到,她們在片刻之前,還在縱容和默許男人們對年輕姑娘即将會發生的暴行。
這些人幾乎不會武功,卻生生讓風劍心和洛清依、溫婷三人冷汗淋漓,肌骨生寒。
人性之惡,如此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原來隻要活着,就沒有什麼是無法忍耐的,尤其是對他人的惡!
如果這些人劫持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人呢?在這之前,還有沒有其他的可憐人被他們所害呢?在此之後,還會不會有人受到傷害呢?
隻要這些已經抛棄人性的惡人還活着,這種事情就一定會發生。但是要是将他們這班強盜一起殺死,他們的妻兒又該何以為生呢?
初入江湖的風劍心和洛清依忽然開始感到迷惘。賞善罰惡,快意江湖。但是善惡本來就不分明,強弱也能随時轉換,那麼這時她們又該如何處置呢?
溫婷最終揚馬而去。
風劍心留下勸人向善的話,随即也跟着洛清依離開。
她們不知道,縱容惡人是否正确,但是要她們看着年幼的婦孺失去依靠也同樣于心何忍?隻能期望着火玫瑰的這頓鞭子能讓他在躺着的這一個月裡,能夠從此幡然醒悟……
洛清依靠在風劍心的懷裡,身後的佳人怏怏不快,情緒低落,她的手覆上少女牽缰的手,無聲安慰着她。
小師妹回過神來,對着她微笑,表示沒有大礙,風劍心在她耳邊幽幽歎道:“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洛清依側顔露出疑惑的神色,風劍心緩緩道:“我分明沒有救濟蒼生的宏願,但是當我看到百姓民不聊生,窮極落草,老幼婦孺居然無以為家之時,還是會覺得難過,姐姐,你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些?”
洛清依輕揺螓首,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單是你,就算是我,還有溫姑娘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也不會對無處安身的流民痛下殺手。”
她的聲音輕柔舒緩,就像是澗上清泉溫和徜徉,磨平風劍心内心突兀的棱角。少女們傾心戀慕,心有靈犀,洛清依清楚她的心思,“不要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憤怒,你我能力至此,已是仁至義盡,你沒有必要為自己不該承擔的責任感到困擾。上有天子,下有朝臣,你我不過是滄海一粟,無愧于心即可,”
她側過臉,微擡眼,望着小師妹,眸中是昳麗的光,道:“你已經足夠好,你沒對不起任何人,已經很好,很好。”
一言既出,情之所至,皆是面紅耳熱。
洛清依強忍着羞臊,理過她鬓邊的發,說道:“看你這樣子,楚老先生說的還真不錯。”
風劍心怪道:“嗯?前輩說我什麼壞話來着?”
洛清依輕笑:“他說,莫看風小姑娘年紀不大,可真像個一本正經的小學究哩,哈哈哈。”
夜路難行,一行人從傍晚趕到淩晨。洛清依和風劍心同乘一騎還好,還能不時的換人禦馬牽缰。
男性的體力甚好,十一就算連夜趕路也未顯疲态,苦的是溫婷。她一人一騎,無人替換,周遭又是平原大道,眼見淮溯近在眼前,她也懶得歇息,最後還是洛清依實在不忍,借給她懷抱。
“洛姑娘,你真好……”
話音剛落,溫婷已迷迷糊糊捉着她的衣襟睡去。洛清依、風劍心見此哭笑不得,也隻能無可奈何。
三人相處的時間雖然還短,但火玫瑰直爽坦蕩,愛恨分明的性情卻很讓她們心生好感,因而風劍心才肯将師姐的懷抱暫借,别人哪有這個待遇?
十一在一旁拱手稱謝,不勝感激。溫婷性情豪烈,為人處事風風火火,極少有至交好友,對主人能交上這樣願意交付後背的朋友,十一他當然是樂見其成。
淮溯寅時一刻開城,此時還不到醜時,城門已經在望,三人禦馬緩行。一直到城門下,等卯時的晨鐘一響,守城官軍懶散惺忪的前來開啟城門。
東南倭患,流民不絕,淮溯與徐陵相同,也是橫關設卡,見城門下立着三騎四人,來人的衣裳華美,顯然絕非流民,随意盤問兩句,即刻開門通行。
此時盛夏,天色朦胧清明。
四人走過大半日的路程,早已人困馬乏,一進城,十一立刻就去尋找客店居住。在這個時候敲門,自然免不得店主人的埋怨白眼,但一見到門口站立着的彪形大漢那副怒目金剛的模樣,登時就噤若寒蟬。
将溫婷送進客房,風劍心和洛清依再用熱水洗浴更衣,随後二人同寝,和衣睡下,睡前的情人秘話自不必提。
等到天邊紅光浸染,晨色微明,忽聽銅鐘示警,随後響起一陣緊鑼密鼓,城中街坊市井噪聲大作,人聲足音直如雷霆由遠至近,滾滾而來。
風劍心和洛清依蓦然驚醒,就聽見樓下街道衆人奔走相告,“倭寇來啦!倭寇來啦!”
倭寇?
風洛二人聞聲警覺,立刻從懵懂迷糊之中回過神來。聽到人聲四起,城中大亂,還有些不明所以。
她們剛穿好靴,取過劍,房門大開,溫婷疾迎上來,三人一齊下樓,就見到魁梧挺拔的男人早已等在堂中。
洛清依急道:“怎麼回事?難道真是倭寇?”
溫婷怪道:“城中正奔走相告,想來沒有聽錯。但是倭寇怎麼會打到淮溯來?這裡可是川北的腹地,與臨海邊城相距甚遠,就憑倭寇那點人,襲擾邊境漁村,打劫沿海船隊還行,怎麼可能打到川中來?”
“而且,先不說他們能不能長驅直入打進來。倭寇沒有攻城的利器,根本打不穿各州府城牆的防禦。就算他們僥幸偷襲成功,也不可能守得住占領的城池啊。”
值得懷疑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此時淮溯城中人潮湧動,百姓奔走相告,高聲示警的情況卻是真實存在的。
這些人面上俱是恐懼和驚惶,他們奔跑回家開始收拾細軟,攜妻帶子,大有要舉家逃遷的陣勢。
僅是風聞倭寇攻城的消息,竟然能讓一城百姓狼奔彘突,惶惶逃竄,可見倭寇兇名之甚,官軍武威之弱,足令川北百姓聞風喪膽!
四人躍上城内街道的屋頂,飛檐走壁,身輕如燕,徑直往城門方向而去。
角聲震天,城防士兵披堅執銳開始登上城牆甬道,将領模樣的軍官正在城樓上布置城防。見四人沖向城樓,士兵立刻持槍威吓道:“來者何人?城防要務,前方止步,否則以奸細論處!”
十一不管不顧,一馬當先,揮起鐵臂銅拳橫沖直撞,帶倒一幹守城的軍士,三人趁亂登上城樓。
“你們是什麼人?”
守城将領拔劍怒吼,衆軍合圍過來,三人無暇多顧,舉目城下,卻是神情愕然。
風聞倭寇攻城,三人還道強賊有千軍萬馬兵臨城下,凝眸看去,卻隻見遠處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奔走逃命,口中疾呼救命,踉跄着往城關的方向過來。
在他們身後是一群浪人裝束的東洋流亡武士高舉着長刀,滿臉盡是興緻高漲,狂熱嗜血的神情。耳邊聽到的是狂徒浪人們咿咿呀呀,叽裡呱啦的叫喚和怒吼,還夾雜着“站住!哈哈哈哈!都不許跑!”之類的漢語。
就像是饑餓的狼群在追逐着貧弱的群羊,倭寇興奮的将殘酷的利刃刺進落後跌倒的流民身體裡,拔出刀,帶出猩紅的鮮血。這讓他們的情緒愈發高漲。
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厮殺,這僅僅是一次慘無人道的狩獵。他們并不刻意的将人群圍起來消滅,而是興緻勃勃的看着不斷有人脫離流民的隊伍,觀察着落單倒地的獵物,任由他們宣洩殺戮的欲望。
眼前視線所及的城門和軍容齊整的士兵并不能給他們帶來絲毫的威脅和忌憚,反而讓這些滅絕人性的畜生發出挑釁般,更加狂熱的呼聲。
緊閉的城門沒有成為禦敵于外的鐵壁,卻成為逃亡到這裡的流民心中最後的絕望。
二三百名齊人竟被區區不到四十人的東洋賊寇任意肆虐殘殺,以此取樂,這樣的情景,既可悲又可憐。
溫婷不忍再看,揚聲喝道:“快開城門!”
守城官見她三人皆是江湖裝束,見其作為也沒有裡應外合破城的意思,斷然回絕道:“不可能!本将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城門,不能放一個倭寇進城!賊人裹挾流民破城,顯然居心叵測,我若開城,必中下懷!”
洛清依道:“那就請将軍開關迎敵,率領衆軍,将敵寇阻截于城外,和賊人殊死決戰,救民于水火之中。倭寇不過區區數十衆,将軍當如風卷殘雲,勢如破竹!”
守城官收劍,昂首道:“本将軍收到的軍令是,死守淮溯,抗拒倭寇,絕不私縱一賊入城!姑念爾等是齊民,尚且年輕識淺,當與守城将士同心戮力,若再敢攪擾滋事,當以陰圖叛國論處!”
“你——”
溫婷憤怒,一手抓過守城官的胸甲戎服,怒道:“難道,你就眼睜睜看着倭寇殘害百姓而熟視無睹嗎?身為大齊軍士,上不能護國安邦,下不能庇佑黎民,要你們何用?”
守城官一手扣住溫婷手腕,冷眼斥道:“怎麼?襲擊朝廷将領,你們這是要造反啊?”
“就是反又怎樣?讓我先将你這草包扔下去!”
說罷,溫婷就要動手,守城官大驚失色。這時,風劍心勸道:“姑娘不要沖動,且慢動手。”
她環視衆兵,正色凝重道:“我就問你們一句,現在城下這些都是大齊的百姓,都是齊人的兄弟姊妹,同胞手足,你們難道就沒有人願意去嗎?”
衆軍聽言,皆雙手顫顫,似乎是在壓抑心中的熱血,或是内心惶惶的恐懼。最終埋首,齊道:“軍令如山!”
風劍心登時心寒,氣極反笑。
“好,好一個軍令如山!”
話音未落,翻身躍下城樓。三丈之高,竟如翩鴻掠影,飄羽淩波。少女翩然落地,竟似踏雪無痕般缥缈,這份輕功,當真無愧天衣之名。
“心兒!”
頭頂緊随一聲輕喝,一道清影随至,風劍心心領神會,輕舒玉臂,将跳下來的洛清依穩穩接入懷中,舉重若輕,遊刃有餘。
洛清依雙足剛落地,溫婷已到她的身後。火玫瑰的輕功本來不俗,打出金棘軟鞭,鞭頭打進城牆,這三丈的高度更是易如反掌。
衆兵士眼見三人轉瞬之間已經躍下城樓,直如仙子降世般,都看得瞠目結舌,心驚膽戰。沒想到這三名少女模樣千嬌百媚,居然都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溫婷和風劍心、洛清依并肩站在城門前,看着遠處逃亡過來的流民和那群嗜血瘋狂的流亡強盜,唇角勾起冷笑。
溫婷道:“姑奶奶正有火呢,偏是你們要找死。就憑這班蝦兵蟹将就敢不知死活打到川中來?哼哼,今天就讓你們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