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轉過身,盯着匍匐在地,已經苟延殘喘的“頭領”。風劍心聽到他嗫嚅的咒罵,走近問道:“說吧,你們去小蘆花村做什麼?”
王頭領五髒俱損,奄奄一息,聞言仍支吾着斷續道:“我,我說的話,你們……你們就會,放,放過我嗎?”
洛清依說道:“如若不是溫姑娘剛剛手下留情,你現在早就死了。”
溫婷沉聲冷笑:“那要看你是不是實話實說了。你若是再敢使詐诓瞞,我索性一鞭子成全了你。”
王頭領咳喘兩聲,還是如實說道:“他,他們,在找一張畫……”
“畫?”
三人訝然,洛清依更是不信。
“派四十名武士和一名忍到這裡就為一張畫?”
溫婷道:“到底什麼樣的畫值得倭寇這般上心?難道是哪位大家價值連城之作?”
王頭領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也,也有可能,是一卷圖。總之,倭寇們說,但凡是看到畫着圖案的東西,不論是廢紙還是羊皮,都必須要帶回去。他們,是這樣……交,咳咳……咳咳……交代的……”
溫婷道:“圖現在在哪裡?”
那人氣息奄奄道:“無,無功而返……”
風劍心道:“那麼,三個月前小蘆花村屠村案,到底是何人所為?”
王頭領拼命搖晃腦袋,回道:“我,我不知道。我是半個月前才接到命令的……”
三人默然。
溫婷雖然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對三個月前的小蘆花村屠村案這麼感興趣,但她性情豁達,她們既然不說,她索性也就沒問。
她道:“最後的問題,你們現在要到哪裡去?”
王頭領虛弱道:“沒找到東西,任,任務失敗。我們再無顔面去見那位,所以在川北盤桓,以期能找到線索……咳,咳咳……誰知,竟然遇到各位……女俠……”
此人已然傷重,既然在他這裡再也探查不到什麼情報,三人将他放過,任他自生自滅。轉身要走,剛踏出一步,天衣意識靈光驟現,驚聲道:“不對!”
王頭領心口攥緊,差點窒息而死。
風劍心轉身凝眸盯着這個男人,溫婷神情疑惑道:“什麼不對?”
洛清依初時懵懂,略微思量,旋即也反應過來,冷聲道:“這條走狗還是死性不改!”
男人嗫嚅着:“我,小人知無不言,實在……”
天衣道:“你剛剛說無功而返,對嗎?”
王頭領本來血污的臉竟還能倏忽蒼白,暗暗叫苦,“我,我……”
風劍心道:“倭寇在東海之外,在川北的東面,你們奉命前往川北的禹南城,要是無功而返,回去的時候應該往東海去才是,怎麼南轅北轍,反而往西深入川北中部?”
男人啞然,無言以對。
溫婷怒道:“好呀!既然你條狗還在滿口謊言!我就成全你當狗的忠心,送你去死吧!”
說罷,揚手揮鞭。
那人突然叫起來,“姑娘且慢!小,小人還有話說!”
性命交關之際,男人拼命打滾,躲開溫婷緻命的一鞭,卻也疼的他龇牙咧嘴,痛不欲生,“我說!我說!”
風劍心冷聲說道:“你回去複命之所以往西邊,是因為你的主人現在不在東海之外,而在東南境内,對嗎?”
溫婷驚道:“你說什麼?今元老賊就在東南?”
王頭領有氣無力回道:“我雖是天臨軍勢的人,卻在今元義雄殿下這裡效命。”
溫婷眼眸沉冷,寒聲道:“老賊小賊都是狗賊,你為倭寇賣命,同樣是罪不容誅!”
洛清依恐她出言刺激,擡手勸止,“溫姑娘,請暫息雷霆之怒,聽他怎麼說。”
風劍心道:“你說的今元殿下,現在何處?”
王頭領艱難的坐起半身,眼角餘光瞥到已經無法動彈的黑衣刺客,眼中滿含懼色,這種恐懼緩緩沉澱,最終變成怨毒與狠厲。
他摸到身掉落邊的長刀,顫巍巍站起來,溫婷還以為他是冥頑不化,要作殊死搏鬥,厲聲道:“你想死?”
那人道:“不,人,當然,還是活着的好。”
說着,使出全身力氣,跌跌撞撞的沖到黑衣刺客面前,一刀刺進去,血柱噴濺而出。
這種刺客的本事他是知道的。為免一刀不能斃命,他又連續刺出八刀,直到那黑衣人變成蜂窩般,決計無法活命,長刀這才無力脫手。
男人踉跄坐倒,似癫似懼,顫聲叫道:“死了,死了,終于死了,哈哈,哈哈哈……”
溫婷道:“喂!你做什麼?”
這不過是随口一問,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殺人滅口。
男人的聲音飄浮,微弱。
“觀雲,龍門……”
風劍心和洛清依沒聽真切。
“你說什麼?”
那人說道:“今元義雄,現在就在觀雲府的九龍湖……”
九龍湖奪天險之勢,龍門峽一夫當關。兩側巨石堆砌雕琢的飛龍遙遙相望,雄奇壯闊。龍像之威,天工之巧令人歎為觀止。
以人力能造就如此神迹,足見潛龍幫财雄勢大,非同尋常,無愧橫絕東南之名。
其中龍像之内更是暗藏錦繡。
寶船之上,目力所及,隐約能見到龍腹之内排列數十門火炮,遙指通湖入口,緊扼要隘,但有船隻擅入者,在三聲令後不予回應即可衆炮齊發,使之葬身湖域,實是這世上最可怕的防禦。
此等守備森嚴,無怪乎觀雲府的九龍湖能被列為東南河道禁地,饒是問道賢居,意氣盟也隻能避而遠之。
本據易守難攻之險,又擁九龍湖水軍近萬之勇,确實足以令東南武林望而卻步!
西來寶船高懸潛龍幫的旗幟,龍門峽守備高聲盤問:“來者何人?”
兩岸石壁矗立,朗朗之聲回蕩其間,清晰洪亮,字字入耳。
船首丁堰負手而立,氣沉丹田,揚聲回應道:“狻猊堂薛堂主奉命歸壇,吾乃丁堰,速速放行!”
龍門峽伏兵守備聞言,遠目望去,确是丁堰無誤,令旗一招,兩聲号響,寶船安然無虞的通過龍門峽。
雁妃晚秀眉微斂,心道,潛龍幫到底橫行東南三十年之久,果然根基深厚,不容小觑。原來就是東南聚嘯成流的烏合之衆,想不到如今曆經訓教,累世之功,俨然已是不遜虎台水師的森嚴之軍。
衆女聽聞竟已深入虎穴,自知脫身無望,俱都惶恐不安,有膽怯者,不由軟倒在地,面如死灰。
舒綠喬還是心懷芥蒂,悶悶道:“這怎麼可能?潛龍幫,竟然是到潛龍幫?”
她觑向雁妃晚,見她居然面色如常,殊無驚色,不禁又羞又惱:“你早就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這艘船要到九龍湖來?”
雁妃晚輕笑不語,似有成竹在胸,舒綠喬妙目圓瞪,嗔道:“好哇,你既然早就有自己的算計,怎麼不早說?存心看我笑話來着,你這人心眼真是壞!”
雁妃晚勸道:“我的心眼是壞,不是未蔔先知。這鹿河之上,上下南北,左右東西,它要往哪裡去,誰能笃定?”
舒綠喬不信,“那你為什麼這樣的處之泰然,毫無驚異?”
雁妃晚道:“我說過的,上下南北,左右東西,誰能笃定它的去向?既然不能确定,那麼上至虎台,下至承江,巫山逍遙津或是觀雲九龍湖,就要都在預測的範圍之内。除非親眼所見,否則我不會輕易的排除任何一種可能。”
“輕率”的舒綠喬聞言,立時抱臂轉身道:“是,你玲珑剔透,百巧千機,還智慧過人,哪裡是我這樣的凡夫俗子能比?哼,我就是蠢鈍如牛的笨蛋。算啦,凡事讓你這樣的聰明人去操心吧。”
九龍湖體量巨大,與尋常江河無異。内有八十一座島嶼,行駛超過一個時辰,才能見到錯落在湖中各處的群島那些巨大的山影。
寶船不時和潛龍幫的遊艇,赤馬相錯。那些船隻桅杆處都懸挂着旗幟,舒綠喬依稀能分辨出睚眦,嘲風,蒲牢等各式圖樣。想來九龍湖雖是潛龍幫所屬,卻由九島九子分轄。
寶船開進九龍湖腹地,一路乘風破浪。撥開層雲疊嶂,煙波浩渺之後,前方巍峨雄壯的巨影映入眼簾。
與郁青的島嶼輪廓不同,遠遠眺望,隐約能見到依山而建的偉岸建築鱗次栉比,規模極其龐大,九龍湖内果然别有天地。
舒綠喬驚歎道:“看來前方就是潛龍幫驚波壇,居然真的是九頭龍隐?我還是想不明白,敖老賊要那麼多年輕姑娘做什麼?難道,這老兒黃土都埋到脖子根,臨死之前還轉性不成?”
雁妃晚見驚波壇已然近在眼前,說道:“你啊,難道真的忘了?”
“忘了什麼?”
雁妃晚道:“你忘記我們為什麼要轉道來東南,又是因為誰到的鹿河?”
舒綠喬立刻不假思索道:“這我怎麼會忘記呢?我們是在龍圖山莊地宮裡發現潛龍幫的蹤迹,追着申謀遠來到這鹿河。”
雁妃晚再問,“那你還記得,當時兵分兩路,我們在龍圖山莊遇到了誰?”
舒綠喬想起,恨道:“當然是真理教那狐狸精!有朝一日,若是再讓我遇到這個女人,我定要剝她的皮,抽她的筋!”
雁妃晚搖首無奈道:“那大師姐小師妹那邊呢?她們遇到了誰?”
“當然是申謀遠那隻老狐狸!”
“還有呢?”
舒綠喬疑惑不解,思量半晌,忽然以拳擊掌道:“是東瀛人!”提起東瀛刺客,她立刻就恍然大悟,“是啊,是的。是倭寇,我明白啦!”
雁妃晚擡手示意她噤聲,微微颔首,帶着那種“孺子可教”般的表情,“龍圖山莊勾連南疆,意在刀兵,逐花宮從中牽線搭橋,申謀遠又跟真理教暗通款曲,得到西域的寶船。龍圖山莊若是其中的質人,真理教就是賣家,那麼東瀛人在這裡面扮演什麼角色,不是呼之欲出嗎?”
“買家!”
舒綠喬驚道:“這些東瀛人就是買家?”鳴鳳喃喃自語道:“沒錯。倭寇貪财好色,虎台雖不能去,但要是潛龍幫真的勾結倭寇,陰圖中原也并非全無可能。”
驚波壇漸行漸近,島中盛景一覽無遺。但見高山聳峽之上殿堂樓閣層台累榭,巋然壯闊,氣勢雄偉不輸劍宗,玉砌雕欄堪比行宮。和所有人想象中的水寇巢穴,人間地獄截然相反,潛龍幫驚波壇就像是湖中宮殿,世外桃源。
饒是衆女驚惶不安,心懷忐忑,也被眼前這出巍峨盛景驚得目瞪口呆。這些女子多是窮苦人家出身,縱是在秦樓楚館也不曾見過這般富麗堂皇的所在。心中暗歎,饒是王公府邸,大抵也不過如此。
臨近停泊,船速漸緩,衆多船隻都開始依循有序的停船進港。雁妃晚的眸光落到一艘巨大的戰船之上。
戰船風帆垂降,船體堅實,左右各布設十二門火炮更是令人望而生畏。最讓雁妃晚觸目驚心的,是桅杆上随風揚動的旗幡,那不是潛龍幫的九龍旗,更并非海盜水寇的骷髅旗,而是圓形外廓,内繪着三片松葉圖案的旗幟。
這顯然不是中原标志的戰旗,反而像是金虞說過的,那些東瀛貴族們的家徽!
船上水手鬥笠遮頭,昂然站立,見寶船緩緩駛近,船員們紛紛側目,看見甲闆上粉黛青紅的女人時,他們忽然發出雀躍的高呼。
雁妃晚當時沉眸,道:“敖延欽還真勾結倭寇,妄想圖謀不軌,這老兒……”
話音未落,忽聽舒綠喬失聲叫起來,“你看,那是什麼?”
雁妃晚順着她遙指之處凝眸望去,但見港口處停泊着一艘巨舫。船頭鳳首,收起白帆,船身如鳳翼收斂,華貴優雅,船舷整齊排列着十六支紅綢黑面的幡旗,船上守衛俱是黑色鬥篷,不露真容。
玲珑疑道:“這不是東瀛人的船。”
“當然不是!”
舒綠喬望着她,似驚似疑,“這是巫山的船!這是巫山的紅袖,它是霧绡姬的專駕!”
“鏡花霧绡姬?”
雁妃晚神色訝然,“她怎麼會到九龍湖?”
聞言,舒綠喬反而奇怪的望着她,道:“怎麼?也有你玲珑算不到的時候?”
雁妃晚觑她,道:“别說玩笑,我早就說過的,我是凡事三思而行,不是未蔔先知,若真是巫山的鏡花,這裡的形勢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
“那絕不會有錯的。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四年前,我和兄長北上雲湖遭逢劫難,是全仗許境主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我在逍遙津裡還住過小半個月,也曾叫過霧绡姬幾聲‘師姐’,這艘‘紅袖’就是她的座駕,我是斷然不會有錯的。”
說着,舒綠喬的目光掃過船上衆人,繼續道:“就算霧绡姬沒在這裡,但那艘船上的人披着的鬥篷我是決計不會認錯的,那就是巫山無疑。”
雁妃晚沉吟思量,半晌,眸光落定,初時的驚疑漸漸消散,眼神更加的從容自若,愈發的雲淡風輕,“巫山逍遙津,居然跟江津的潛龍幫,東海的倭寇在此齊聚一堂,這九龍湖如今毫無疑問就是龍潭虎穴,當真是有意思得緊呐。”
雖稱這裡是龍潭虎穴,明知九死一生,雁妃晚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的畏怯與猶疑。舒綠喬也越發的清楚,隻要玲珑沒有心慌意亂,隻要她還是這副心如止水,妙算神機的神情,一切就還遠遠沒到該絕望的時候。
寶船降速緩緩靠岸。雁妃晚和舒綠喬遠遠看見在港口處,兩面大旗迎風獵獵,旗下分别站立一人,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潛龍幫幫衆。
三頭獅薛格昂首站在船頭旗下,三人遙遙相望。
隻見左邊那杆旗幟,幡面繪着虎身龍首,威風凜凜的神獸,旗下站立一名男子。那男人兇神惡煞,挺拔肅穆,身着短褂,露出一雙精壯修長的猿臂,左右各套着金鱗鐵爪,爪刃直如六柄短刀,鋒銳無比,寒氣逼人。身上鐵索連環,纏縛其身,腰間兩側緊扣兩把飛抓。飛抓專用來擊遠擒拿,鐵爪則近身取命,二者相宜相合,輔以這人三十年的内功修為,當真無懈可擊。
再看右邊那杆旗幟,幡面繪着條盤龍,旗下站立着的人,頭戴金冠,身着長袍,嘴角噙着笑意,這般儒士模樣非但沒能使人如沐春風,反而見之令人心寒。因他生具冷硬之貌,銳眼如刀似劍,身形堅硬如鐵,兩手疊在身前,按着一支黑石玄尺,直如摧金斷鐵的巨劍般威武。
那玄尺尺身雕着龍紋,镌刻古樸文字,舒綠喬一眼望去,從上至下,竟然是一連七個“殺”字!
雁妃晚預先就已将潛龍九子的來曆武功,面貌性情了然于心,一見這兩人身後旗幟,再看他們的形貌和兵器,立刻就認出他們的身份。
玲珑湊近鳴鳳,輕聲道:“左邊是龍七子狴犴,探雲龍成帆,右邊是龍八子負屃,鎮天尺裴亨。”
舒綠喬道:“好大的陣仗,足見此行不容有失,也幸虧申謀遠那老兒不在……”
“你我小心行事,莫要讓他們瞧出破綻。”
舒綠喬背過身捂嘴輕笑:“現在咱們這副模樣,就算申老兒近在眼前也未必認得出來,安心啦。”
寶船靠港沉錨,岸上的潛龍幫幫立即俯身拜道:“恭迎薛壇主!薛壇主戰無不勝,馬到功成!”
三人相對抱拳行禮。薛格高興道:“老七老八,怎麼是你們兩個親自來迎接?”
成帆道:“你知道的,寶船的事大哥非常看重,所以讓我們兩個親來接應,迎五哥你上島,接風洗塵。”
裴亨擡起臉挑起眉道:“五哥,這次還順利嗎?有沒有出什麼意外啊?”
三頭獅回道:“一帆風順,莫說什麼名門正派,就是蟊賊草寇也不沒見面,早知如此,盡管讓嘲風壇押送過來就是,何必遣我跑這趟。”
裴亨笑道:“五哥辛苦,你也知道三哥的為人,素來行事異常謹慎,若非五哥親往,大家夥兒心裡都不踏實啊。”
成帆也跟着道:“說不定鹿河道上的名門正派,宵小賊寇就是看到五哥的大旗,知道你薛大壇主的威風,這才望風而逃,太平無事。五哥勞苦功高,回來的正是時候,現在酒宴剛開,快随我們上島,你我兄弟一醉方休!”
一說到酒,薛格暗咽唾沫,立刻吩咐身後跟着的丁堰,“丁香主,你留出半數弟兄好生看住這艘船,把姑娘們請到暖香别院安置。”
丁堰躬身領命。
薛格輕身縱躍,他體型健碩,身材魁梧,輕功卻甚是矯健,直如金剛從天而降,威武的落在成帆和裴亨面前,“大哥現在哪裡?”
裴亨回道:“正在聚龍閣設宴。”
“在座都有哪些客人?”
裴亨回道:“照舊,還是那些人。東瀛和巫山,還有我們兄弟,該有的誰也沒缺。”
薛格道:“好,咱們走。”
三人踏上青石道,并肩上島,左右部衆前呼後擁,浩蕩随行。
雁妃晚明眸微沉,擡眼望向驚波壇總部。其中中央樓閣最高處高懸旗幟,繪繡怒龍,左右側殿各懸号旗,正是九龍的旗幟,旗幟飄揚之處應該就是潛龍幫議事聚會的聚龍閣無誤。
丁堰下令将衆人押往暖香别院。舒綠喬回身見雁妃晚若有所思,不由輕聲問:“晚兒你怎麼啦?看你魂不守舍,憂心忡忡的,難道是有難處?”
雁妃晚跟上腳步,目光不動聲色的瞥向中央正殿那座高聳的危樓。
“不知道為什麼,從我們上岸,到這驚波壇,我總感覺有人在監視我們。”
舒綠喬不敢相信,“不會吧?難道我們這麼,這麼快就暴露身份?該不會,是申謀遠?”
雁妃晚搖首,“不知道,這或許是我的錯覺,當不得數。或許,他也并不單單是在看我們,而是所有上島的女人。”
舒綠喬并未因此安心,擔憂道:“玲珑的直覺,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暖香别院在驚波壇内府的南房,向是歌姬舞女所居之所,香閨極多,風格各異。清幽雅緻者有之,粉黛桃花者有之。如果不是貴人青睐,得到恩賞,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新到的舞姬都被要求二人一房居住,更下等的徐娘和仆役就要被安排去睡通鋪。
如今要安置上百名年輕的女子,二人一房居然還尚有富餘,潛龍幫财勢之大,驚波壇構建之廣,可見一斑。
如此正是遂雁妃晚和舒綠喬的心意,若是排到三人一間或是四人一鋪,她們要行動起來就會有諸多不便。
雁妃晚和舒綠喬跟着前面的仆娘帶路。這裡的宮殿樓閣,亭台歌榭衆多,七拐八彎,東進西轉,搞不好就要迷失在别院裡。
玲珑鳴鳳心中暗暗記住來往的路線,直至來到某處房間,仆娘這才行禮告退。
雁妃晚見守衛隻在别院拱門外站崗活動,她們的房間外沒有看守。進房之後,雁妃晚若無其事的關門,舒綠喬打開窗戶,見窗外和後院也沒人,這才舒口長氣,重新掩窗落鎖。
她們房間兩邊安置着其他女人,好在這裡的隔音還算不錯,二人坐在桌前竊竊私語,隻能隐約聽見隔壁女人惶恐無措的抽泣之聲,那種聲音也漸漸消沉平息。
雁妃晚起身拔開珠簾,轉到床前,看到床上放置着的兩床被褥,莫名其妙暗暗松口氣。
她脫去繡鞋,頓覺雙足舒适,思緒清明。玲珑江湖兒女,自幼穿慣軟底長靴,要穿這種繡鞋那還是頭遭。
舒綠喬跟着進來,見她合衣上床,登時大為不解,“晚兒,你這是做什麼?”
雁妃晚抱膝坐在床上,看她,道:“你上來。”
舒綠喬差點懷疑聽錯,懵然道:“啊?你說什麼?”
雁妃晚秀眉微挑,冷淡道:“你上來,我不說第二次。”
這,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之間就要同床共枕啦?
舒綠喬霎時兩眼放光,雁妃晚見她模樣,簡直要讓她氣死,“你,你在想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腦袋裡能不能想點好事?”
舒綠喬臉皮現在很厚,至少雁妃晚的言語攻擊完全對她沒有威脅,“你難道不覺得,這就是好事嗎?”
說着,她嬌怯怯的走向床邊。
雁妃晚擡手出掌,就要把這個鬼迷心竅的家夥打出去,擡起之後卻又倏忽頓住。眼底火光雖甚,氣勢已弱三分。
舒綠喬見好就收,可憐兮兮似的哀求道:“你真要打我?你真舍得打我?”
“哼,我有什麼舍不得的?看招!”
舒綠喬連忙将她左腕握住,“你别生我的氣,你願意跟我親近,這當然是再好沒有的。我就逗逗你嘛,你要是怕我,那我就坐的遠遠兒的。”
說罷,坐到床上,拉過被褥蓋住身體,看着雁妃晚眼神發亮,内心不盡歡喜,甜如稠蜜。
雁妃晚已經不記得,更不知道多少次縱容她的肆意妄為。那雙眼眸清潤如水的,偏偏還情熱如灼,玲珑一時竟不敢與之直視。
偏過臉去,“我讓你上來是與你說正經事的,這裡最是隔聲,可不是想跟你,跟你親熱……”
舒綠喬雙手抱膝,腦袋枕在臂上,聞言也不失落,目光灼灼望着她笑,“嗯,我知道,你說。”
雁妃晚暗暗沉靜心緒,“你在巫山半月之久,稱過鏡花幾聲師姐,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霧绡?”
舒綠喬有些意外,奇怪道:“你問她做什麼?”
雁妃晚沒應她的話,繼續道:“你說說。”
舒綠喬壓住那些旖旎情思,略微思量,說道:“巫山的鏡花水月威震陵河,霧绡姬豔名遠播,江湖傳言,她風騷放蕩,水性楊花,半個邪道的男人都是她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
玲珑笑道:“我不是要聽這些,你曾與她交往,我問的是,你怎麼看?”
舒綠喬不假思索,當時正色道:“要我說的話,那些流言蜚語,惡語中傷,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雁妃晚疑惑輕笑。
舒綠喬道:“我雖在巫山短短半月,卻也知道,許白師座下有鲲祖鵬魔,鏡花水月四大高手。鲲鵬這兩個老魔一者貪财,一者好色;水月馮靜媛為人陰毒,禦下刻薄,但弟子衆多,唯鏡花霧绡姬部屬最少,聲望卻最高。”
雁妃晚奇道:“這是為什麼?”
舒綠喬悄然看她,刻意抹黃的臉頰此刻居然透出一抹薄紅,遲疑再三,最後還是支吾着說道:“據說巫山的至高武學名叫《玉凝功》,前半部分可以單獨修煉,而後半部分則需要兩人同修,以使武功相輔相成,共同精進。”
“但不知道為什麼,《玉凝功》的後半部分《扶搖訣》丢失,她們也就沒有同修的法門。後來,上代境主另辟蹊徑,索性引入身毒國的合歡術,以代替後半部分《扶搖訣》的作用。雖說練的是男女雙修之術,實際不過就是巫山門人用來采陽補陰的陰損功法。這派以馮靜媛為首,因為進境極快,所以人數衆多。至于因循守舊的霧绡姬,她至始至終都在修煉《玉凝功》的前半部分武功,練的是淡薄情愛,玉骨冰心,所以願意跟她的人很少。”
“霧绡姬淡薄情愛,玉骨冰心?”
雁妃晚這回當真是糊塗,眼眸含笑。
“我雖沒與她深交過,但四年前有一面之緣,到前日七星頂之上,鏡花一颦一笑,足以颠倒衆生,可真看不出她清心寡欲的樣子。”
舒綠喬睨她,嗔道:“你還關注她一颦一笑呢?知道她颠倒衆生?那你七竅玲珑的心可有為她神魂颠倒過啊?”
雁妃晚無奈笑道:“你可别跌進醋缸裡不出來,快跟我說說,霧绡姬是什麼樣的人。”
“誰跌醋缸?你可别亂講,”舒綠喬含羞帶嗔,算是饒過,話題轉回鏡花身上,“要說起霧绡呢,還真是可惜。可惜她慈悲心腸,奈何投身邪門外道,也是身不由己啊。要說這巫山逍遙津裡還有什麼好人,大概也就是她了吧?”
雁妃晚道:“極樂仙子不是對你有救命之恩嗎?她不算好人?”
舒綠喬幽幽說道:“她雖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但她性情冷漠,行事不擇手段,且施恩必報。就說我吧,她救我不假,助我重振山莊也不假,但這四年我為她陰潛西南,甘為犬馬,除了沒為她殺人害命,也做過不少昧良心的事。”
舒綠喬将棉被拉高些,沒敢看她,聲音放的低些,“我雖名為莊主,其實不過就是具傀儡,她從未真正相信我,否則也不會派赫家兄妹就近監視我,我若是有半句不從,她……她就拿你要挾我……”
雁妃晚微怔,瞬時默然,空氣靜谧得令人無所适從。舒綠喬笑容微苦,饒過此節,“許境主雖然救過很多無依無靠的苦命人,确實算是恩德無量,但她也送過不少美人給京中權貴或是各地的富商豪族,充當寵妾,為她謀取權财。若非有霧绡姬從中斡旋保護,巫山那些姑娘的命要比現在苦得多……”
雁妃晚似是猜到什麼,小心柔聲道:“這其中,也包括你嗎?”
舒綠喬神情微動,長出口氣,歎息道:“是的,當初若不是有鏡花為我說話,說放我回西南還另有用處,我可能早就被許境主送到中京去,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啦……”
她擡眸,眼中水霧層層,波光粼粼,哀然欲泣般,雁妃晚眸光顫動,差點忍不住去抱她,最終挪動嬌軀,别扭的拉進她們之間的距離,鳴鳳嬌軟的靠過來,腦袋枕在她的肩側,輕聲呢喃道:“所以,我不相信霧绡師姐會是跟潛龍幫還有倭寇勾結成奸,暗通款曲的人,這要不是有許境主的命令,那定是另有苦衷。”
“你這麼相信她?”
雁妃晚笑道:“你跟她交往相處也不過半月吧?就這麼自信清楚她的為人?”
舒綠喬微笑答,“有言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人你朝夕相處也未必能知心知意,有些人卻隻需要喝一杯酒就能生死相交。我跟她就是這樣的,跟你更是如此……”
“我?”玲珑疑惑,“我跟你也是生死之交嗎?”
舒綠喬笑道:“當然不是,我對你是一見鐘情。是我見色起意,從此魂牽夢繞。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但我更想與你生死闊契,與子偕老。”
雁妃晚冷笑着輕輕推開她的腦袋,點戳她的額頭,道:“我看你是油腔滑調,舌綻蓮花吧?一邊去,我們該做正經事啦。”
說罷,跨過鳴鳳的身體就要下床。
舒綠喬道:“你要去找霧绡姬?”
雁妃晚回道:“躺在床上是不會有任何進展的,要想一探究竟,就要去現在最危險的地方。”
舒綠喬驚道:“聚龍閣?”
雁妃晚微微颔首,開始穿起襪鞋。
舒綠喬問道:“怎麼去?”
玲珑白她道:“我的舒大小姐,煩請動動腦筋,你真當自己是來睡覺的嗎?”
鳴鳳略微思忖,一手指向屋頂,“飛檐走壁?”
雁妃晚無奈的笑,“你是笨蛋嗎?哪有這麼簡單?你以為聚龍閣的望樓是拿來做什麼的?光天白日的你還想飛檐走壁?你當瞭塔裡的人是瞎子不成?”
“你又說我笨!”
舒綠喬委屈道:“反正我出什麼主意都是錯的,還動什麼腦筋?聽你的就成了呗。那你說,怎麼去?這驚波壇的樓閣殿宇錯綜複雜,還曲裡拐彎的,守衛森嚴不說,想要躲過層層守衛,還要不暈頭轉向,如此可以說難如登天,我們怎麼去?”
雁妃晚穿好繡鞋,起身下床,整理裙裳,走出去,勾起珠簾時,這才回眸笑道:“我們躲什麼?盡管光明正大的去就是。”
舒綠喬也跟着穿鞋下床,聞言,走到她面前怪道:“你敢莫是魔怔?這堂堂潛龍幫總壇,怎麼會讓我們這樣的歌姬舞女來去自如?”
“但我們不是真正的歌姬舞女啊,既然歌姬舞女的身份不行,那我們換個身份不就好了?”
舒綠喬疑惑,“換身份?換誰?”
雁妃晚笑道:“現在在潛龍幫的驚波壇裡,什麼樣的人既可以掩藏面容,還能自由出入聚龍閣?”
舒綠喬沉思半晌,忽而驚道:“巫山!是逍遙津的人!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