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華宗玉已有準備,風劍心清楚他的罪行,但此時聽她當着諸門各派的面對他興師問罪,也不由心虛膽顫,緊抿嘴唇,一時竟然無言。
他還沒反應過來,素明霞立刻出聲維護她的心上人,“混賬!你簡直是一派胡言!”
她怒視風劍心,表現得義正言辭,凜然說道:“我正道中人以懲奸除惡為己任,素來光明磊落。清源流家風嚴謹端正,宗玉哥,華少主更是謙謙君子,豈會做出私禁良家,殘殺弱女之事?”
她嘲諷道:“反倒是你,颠倒黑白,指奸為良,到底是什麼居心?”
“阿彌陀佛。”禅宗未虛也道:“風姑娘,須知言如金玉,落地有聲。你說華公子作奸犯科,究竟有何憑證?”
風劍心道:“難道正道就全是慈悲良善的君子,邪道中就都是罪該萬死的惡人嗎?至少,我在邪道中也見過恩怨分明,願意救助弱者的好人,名門正派,也有害群之馬的卑鄙小人!”
這話出口,群雄不言。
這世間當然沒有所謂絕對的正義或者完全的邪惡。正道也有害群之馬,邪派也有人還良心未泯。
“阿彌陀佛……”未虛宣頌佛号,玄明掐着指,就念道,“無量天尊。”
華清徐嗤道:“邪道中人作惡多端,本性難移,就算現在還沒有作惡,他日也是武林的禍害!我兒宗玉斬草除根,除惡務盡,又有何不可?你若一意孤行,要站在公孫繁這些反賊和邪道妖人那邊,那就是與我正道為敵!中原武林再無你容身之處!”
群雄聞言,盡皆心驚,此言可以說極重,甚至是将風劍心推到正道十二宗的對立面,中原武林正道可能會就此失去一位絕頂強者的助力。
但轉念又想,這天衣風劍心也确實太過桀骜不馴,目中無人!他們是威震武林的正道十二宗的掌門宗主,更是中原武林的天驕領袖,平常走到哪裡,各路幫派的首腦哪個不是點頭哈腰,對他們畢恭畢敬?
現在這天衣仗着出身名門,武功高絕,居然就敢如此倨傲,不給她點厲害看看,不給她瞧點手段,往後誰還将他們正道十二宗放在眼裡?
風劍心眸色冷淡的環視群雄,“你們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她的眼睛太過銳利通透,仿佛能照見他們内心深處最隐秘的龌蹉。
中原群雄不敢直視,盡皆垂眉不語。
那麼,他們真的半點不知情嗎?
這些當今武林最頂尖的豪雄,這些在江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這些自诩正義的各方人傑,他們真的對紀立棠,公孫錦和華宗玉的事一無所知嗎?這三個人的名聲有多臭,他們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當然不是。
紀立棠遠在北境,名聲不顯,據傳是個風流纨绔的人物;公孫錦的武功威望遠不如其姐,隻因公孫繁遠嫁,他才順理成章成為禦刀府府主的繼任者;至于那位清源流少主,更是“華而不實”。華宗玉名聲在外,很難說沒有諸門各派在背後推波助瀾,落井下石。
這樣的人,就算沒有作惡多端,也和家風嚴正,謙謙君子的美譽天差地别。但即使如此,正道十二宗号稱是同氣連枝的聯盟關系,也就是說諸門各派的利益息息相關,錯綜複雜,即使存在利益糾葛,大體上也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紀立棠雖不成器,到底是青寮大公子。公孫錦本事尋常,那也是未來的禦刀府主人。華宗玉再不濟事,他的清源流少主的地位安穩如山,而且甚至還可能會成為劍宗的乘龍快婿,将來的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正道門派,首先是門派,其次才是正道。是門派就需要運轉經營,而僅僅依靠行俠仗義,懲惡除奸是無法讓門派在江湖滾滾洪流中留存下來的。
十二宗都是有千百年根基的龐然大物,最差的英雄台都有六十年的曆史,早已習慣審時度勢的人情世故,也正是千百年的風起雲湧,潮起潮落,江湖早已磨滅了他們秉承正義,造福武林的初心。
風劍心在這些人眼裡看到精明睿智,嗅到腐朽和陳舊的氣息,見他們沉默不語,隻覺可悲又可笑。
她的眼睛掃過華宗玉、公孫錦和紀立棠,雖然沒有刻意使用威壓,身為先天境界的強者氣勢仍然讓他們感到心驚膽駭,冷汗淋漓,不由的瑟縮起身軀。
風劍心目光所及之處,除霸佛和劍聖外,皆無人敢與她直視,或是羞愧,或是心虛。這些号稱霸絕武林,稱雄當世的豪強,居然會如此的不堪一擊!
天衣朗聲道:“公孫錦,紀立棠,華宗玉……”
她每說出一人名字,那人便顫顫發抖,冷汗直流。但聽她道:“我現在确實沒有證據揭露你們的罪行,但是你們不可能永遠逍遙下去。我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若不除,人必誅之!終有一日,我要用你們肮髒龌蹉的鮮血,告慰枉死之人的在天之靈!”
一言既出,滿殿皆驚。那三人更是駭得身軀顫顫,心驚膽寒。
“放肆——”
天樞大殿響起暴喝之聲,其聲如雷,風劍心擡眼望去,但見秦逸城須發皆張,虎目含威,猶如噬人的猛虎,出海的蛟龍。
“你知道,你現在站在什麼地方嗎?你知道,你是在跟誰說話嗎?風劍心,你目無尊長,威脅同道,簡直是驕橫跋扈,肆意妄為!難道你真以為世間沒人能勝得過你?難道你真以為你可以為所欲為?還不快向諸門各派的掌門叔伯和同道師兄們賠禮請罪?”
風劍心直視他凜凜虎威也渾然不懼,按理她該尊稱他太師父,但是秦逸城對她,一無授業之恩,二無孺慕之情,她在七星頂上一劍敗退邪道七宗已算是償還了劍宗的教養恩情,如今她無愧于心,自然也不必心虛退讓。
素明霞大怒,當時就招呼道:“還跟她廢什麼話啊?咱們一起上,殺了她,為武林除害!”
群雄精神大振,果動殺心,有霸佛和劍聖坐鎮,天衣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萬萬不是這兩位的對手!
“慢着。”秦逸城看着她,忽而歎道,“也罷,也罷。孺子不可教也。你随我進後堂來,本宗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華宗玉、公孫錦等人聞言皆是色變,隻道這老兒高拿輕放,擺明是要縱容包庇這風劍心。
“宗主你難道要将她放走嗎?”
群雄正要将他叫住。
“阿彌陀佛。”禅宗霸佛卻道:“諸位稍安勿躁,貧僧相信,秦宗主定有分寸。”
風劍心神情淡然的跟着秦逸城走到後堂。絕影劍聖背身負手而立,白燭燈光撒滿後堂,卻将這裡照出些晦暗不明,陰風陣陣的意味。
堂上供着兩支長劍,正是洛天河的風息和秦逸城的絕影。風劍心感到不可思議,世間七大神劍之二,當世英雄夢寐以求的風息劍和絕影劍居然就這樣堂而皇之的供奉在這裡,僅僅用四名菁英弟子作為守劍人,該說劍宗是太過掉以輕心還是過于自信了呢?
但她轉念一想也就能理解過來,風息絕影雖是當世名劍,其威能無堅不摧,戰無不勝。
不過,這兩把名劍卻非常的詭異神奇。風息無形無影,禦之則發出不可視見的風刃,能在瞬息之間就将敵人撕成碎片;絕影出鞘,猶如黑龍出海,釋放出緻命的迷煙毒霧,能在瞬間緻人死命!
風息絕影既是名劍,也是這世間最兇最惡的殺器。想要使禦這樣的兵刃需要特别的法門,而當世能運用風息絕影的僅是這二位劍聖而已。普通的江湖人就算盜取神劍,不通運用的法門,非但不能如意的使用神器,還會被神器反噬,死于非命。
再厲害,再神奇的兵器,若是沒有能夠使禦的法門,也不過是件單純的收藏品罷了。即使是最狂熱的劍器收藏者,也不會冒着得罪劍宗和劍聖的風險去貿然盜劍。先不論劍宗守備森嚴,就是劍聖的雷霆之怒,當世也無人敢輕試其鋒。
“不肖徒孫,你可知錯?”秦逸城終是說出聲。風劍心從神思恍然中回過神來,她注意到秦逸城雖在問罪,語氣卻不甚嚴厲,甚至可以說是難得的溫和。
風劍心道:“弟子所言俱是事實,所行更無愧于心!”
她還以為秦逸城性情暴烈,聞言必要大發雷霆,誰知秦逸城沉默半晌,忽而無可奈何的歎道:“你這性情啊,太剛太直。就像,就像年輕時候的我那樣……”
言語之間非但沒有責備,甚至還能聽出些懷念賞識之意。
風劍心暗暗疑惑,難道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秦太師父這是相信她,要站在她這邊嗎?
秦逸城接着道:“你知道,為什麼沒人替你說話嗎?”
風劍心當然知道,因為她身份不夠高,她的武功也還不夠強。她還遠遠沒到能讓所有人都敬畏的程度。
秦逸城也知道,他道:“莫說你所言空口無憑,就是證據确鑿擺在他們面前,諸門各派也必然會選擇大事化小,息事甯人。你不過是區區劍宗的一介小弟子,他們是未來禦刀府的府主,清源流的掌門和青寮的大公子,将來能和諸門各派站在同等地位,擁有共同利益是他們,而不是你。顯然,比起真相,比起正義,他們選擇的是能夠看得到的利益。”
風劍心不禁苦笑,秦逸城的話無疑是在颠覆她長久以來對正邪善惡這些觀念的理解。或許這些理念早在更早之前就已經開始瓦解……
在彩蝶慘死,在公孫繁被冤殺,甚至在雲湖時,她的義父季涯深對她的教導時。
她冷笑,“若是這樣的善惡不分,蠅營狗苟,那麼正道和邪道又有什麼區别呢?”
“哈哈哈哈……”誰知秦逸城忽然發出嗤笑來,“道?你知道什麼是道嗎?正道,邪道,王道,霸道,□□,白道?什麼是道?強者踏着屍山血海走出來的就是道!軟弱無能的蝼蟻要麼跟随強者的道,要麼被他們的道踩死,就憑現在的你,還沒有資格跟他們談論什麼是道!”
風劍心聽他此言,就沒有說下去。暗道,說什麼邪不勝正,什麼天理公道,原來說到底還是勝者為王,強者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