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敏銳地意識到媽媽微微皺起了眉頭,卻轉瞬即逝,笑着誇贊:“陳工,你家姑娘長得可真好看呀!”
她狼狽地從籃球架上滑下來,找自己的小人字拖,卻有一隻怎麼都找不到。
五年前,聽說陳落考上C大法學院,他滿懷老人家似的欣慰。
對,是欣慰。
畢竟他給她寫了那麼多暑假作業,講了那麼多道數學題。
那家夥其實挺聰明的,點子多,腦子轉得快。
大院裡的孩子王,什麼UFO,深海水怪,她在花壇裡新發現了一種書上都沒記載過的昆蟲要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其實就是一隻普通的毛蟲,其他孩子都信以為真,聽得口水直流都忘了擦。
他想翻白眼,吉尼斯世界紀錄也不是這麼用的好嗎?
她爸爸勤勤懇懇,技術過硬,但性格太闆正,不讨領導喜歡,一直呆在科級不動彈。
但人際關系很好,也是他母親名義上的上級,所以母親并不阻礙,甚至還鼓勵他們來往。
她媽媽周琴嬌小親切,家裡家外一把抓,陳工不會做飯,她上班有點兒遠,每天晚上把第二天父女倆的中飯都煮好,香氣飄得孩子們都饞得肚子咕咕叫。
有時候父母有事,到了飯點,陳工就叫他去家裡吃飯。
一開始他還拒絕,後來也就去了——他口味是有點刁,但她母親的手藝的确不錯。
怎麼這個陳落就完全沒撿到一點兒踏實勤勉?
連暑假作業也懶得寫,丢給他,自己笑嘻嘻地躺在沙發上看第五遍《還珠格格》,濃卷黑發散了半張沙發,大腳趾還一翹一翹的,坐沒坐相。
最詭異的是,他竟然還答應幫她寫了。
難道她覺得自己是那吵死人的小燕子?
那得什麼腦殘才會是那個皇帝的五兒子?
但,即使如此,當他跟着父母坐上了墨綠色的豐田車,後面的卡車拉了滿滿當當的行李,蹒跚着一步一步離開了自來水公司大院斑駁老朽的圍牆,他突然覺出幾分西風凋碧樹的惆怅。
最生氣的是,他在陳落家門口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她出來。
其實也沒别的,他隻是想跟她說一句——你可長點兒心吧!
得知她考上的時候,他還在西班牙交換半年。猶豫再三還是沒給她發消息,反正總是要見面的。
心裡揣了個小兔子似的期待。
回國時新生軍訓已經結束,風裡飄動秋天的濃酽味道,他在法學院樓門口熙熙攘攘的新生裡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高了,也瘦了,不知怎麼,他覺得她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遠遠的叫了她一聲,她沒有聽見,混在一群學生裡進了教學樓,好像被一張大嘴吞沒了。
他給她的-Q-Q發消息,她始終沒有回。
“許忻,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導師的聲音響在耳邊。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導師說:“行吧,早點休息。”
他歎了口氣。
五年前,導師已經非常看重他,許多師兄師姐都有想法,他必須靠自己的實力說話。
期中,他與母親通電話的時候,問能否找陳叔叔要到陳落的手機号,母親答應下來,卻始終沒有消息。
很快,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他們正在辦離婚。
母親很急,因為她要再婚了。
他有些意外,但也并不那麼意外。
隻是,好像對所有事情都不那麼有興趣。
他沒有再嘗試聯系陳落。
同門的馮蔓經常去找他,馮蔓父親是本校新聞系主任,她跨專業考到朱教授門下,相當有實力的一個女生。
很快,風言風語說新聞系主任的千金看上了他,兩個人準備碩士畢業就訂婚雲雲。
他心情很疲倦,覺得并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他并不是刻意去解釋什麼的人。
況且馮蔓也沒有直接跟他說些什麼,隻是讨論學術。但有意無意地,他盡量遠離了她。
元旦後,法學院新生的辯論賽上,他作為師兄前來觀戰,馮蔓不知何時坐在了他旁邊。
他皺起眉看了她一眼,馮蔓巧笑倩兮,舉起手上的單反:“我是來拍照的,要發新聞到學校公号。”
那一場原本陳落表現得非常出色,全場最佳。
他靜靜地看着她。
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小女孩,披着一頭自來卷笑嘻嘻地轉着大眼睛的小鬼,她剪了齊耳短發,白襯衫黑西裝外套并沒有顯得像個房産中介,而是散發出一種青澀的幹練。
她不再是個小鬼頭了,她是個大女孩,動人的,能夠吸引人的目光,作為一名男性,他能感覺到周遭男性盯着她容顔的眼神。
那種眼神讓他脊背緊繃,喉間有些不大舒服。
她的眼神,卻又似乎沉着一種難以探究的憂傷。
她也許也經曆了什麼,但因為他自己尚且無法完全面對自己的心緒,也沒有能夠多想。
但他可以肯定,她确實選對了專業,那個任性妄為的小女孩竟然有着嚴密的邏輯思維和執着探究的眼神。
是他小看了她。
加油啊,小丫頭。
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法律人的。
我相信。
最精彩的是雙方控辯的環節,二年級的風雲人物,任志飛咄咄逼人,丢給她一個刁鑽問題。
她并不怯場,霍然站起了身,雙眼光芒盛放,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包括他。
但是就在這一刻——
馮蔓飛快地說:“許忻,我頭暈。”
話音未落,馮蔓的頭就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有點急促,臉色蒼白,他皺起眉頭,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但馮蔓的症狀像低血糖,拖太久不妥當,到底不能看着不管,隻能站起身,将馮蔓扶出階梯教室。
他沒聽見陳落說出一個字,他甚至沒來得及跟她對視一眼,因為馮蔓的長發完全徹底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那一場,陳落和她的隊輸了。面對任志飛的攻擊,她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
将馮蔓送到校醫院後,他沒多呆一分鐘,特意趕去大禮堂走廊裡等她,等了半小時。
終于,她跟幾個同學緩緩走出來,他感覺走廊很長,她走了很久才到他面前。
有個男孩子長相清秀跟她很近地并肩,兩人青春洋溢,十分相配。
他無端端地心一沉。
這小丫頭莫非戀愛了?
才大一,那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