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燈火通明,銀炭灼灼。
庭中白雪皚皚,松柏常青。
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庭間,雪落無聲似要将他湮沒。
莫名的酸澀湧上心頭,我索性一路小跑過去,攙住他的胳膊:“外公。”
他和藹地拍拍我的腦袋:“額頭怎麼紅了?”
我裝作委屈地低下頭,順道還眯了一眼急急跨過門檻趕來的父親。
“嶽丈,你聽我解釋!”
我父親趙敬桓,京城有名手段狠辣、得理不饒人的趙首輔,見了我外公也得夾着尾巴做人。
因為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培養,大多靠他翻母親的院牆。
等外公發現,他們已經發展成此生非他不嫁和此生非她不娶,如果旁人阻攔就雙雙浪迹天涯的地步。
不過外公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
可等到父親科考奪魁名動京師,先皇直接一旨賜婚,他隻能打碎牙齒往肚子咽。
我隐約看到父親的腿即将滑跪在地,就在這時外公開口道:“是該好好教育了。”
父親一聽,立刻挺直腰闆慢悠悠踱步過來:“嶽丈說的是,小婿一定好好管教。”
晚間席上氣氛着實有些壓抑。
父親沒怎麼動筷,那雙眼睛偷瞄我無數次。
我亦是食不知味。
“怎麼不開心?”說話的是我小娘。
父親和母親異口同聲:“隻不過是沒抓到魚罷了。”
父親納小娘的時候,我堪堪五歲。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首輔,隻是一個長得俊俏、名聲極好的四品小官。
他剛從邊境返京,迎接的隊伍從城裡排到了城外。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父親駕馬而來,墨藍色的衣襟有些發白。
馬車遺留下的車轍夾雜着枯葉黃沙,在幹淨的街道上異常顯眼。
木制車廂還殘留着刀痕和箭洞,甚至還有火燒的痕迹,就連車輪毂都斷了好些。
掀簾走下一位溫柔婦人和一個小女孩。
父親翻身下馬,抱起女孩,擡腿就往家走。
頓時人聲鼎沸,毫不遮掩。
“大理寺少卿去了趟邊境,就多了個孩子?這案子怎麼查的?”
“他自請去北境查案,應該也有些風骨,且再等等看。”
“祁将軍的清白最要緊,不知道趙大人查探如何?”
“這女孩兒生在邊境,不會是……”
夜裡,外公和父親在書房秉燭夜談,期間并沒有發出摔硯台,摔毛筆,磕茶碗的聲音。
我趴在窗框,看着母親溫柔地給婦人擦眼淚。
那女孩兒一言不發,隻盯着角落的桃木劍發呆。
那是祁叔叔送給我的,我很喜歡。
自那以後,父親仕途如魚得水青雲直上,但也成了帝京人人喊罵的大奸臣。
“幺妹抓不到魚不要緊,陛下賜婚最要緊。”父親清了清嗓子。
這飯我是徹底吃不下去了,眼睜睜看着父親從袖子裡摸出一卷聖旨。
“我聽說他已有心儀之人。”母親不太樂意,當即駁道。
父親一言難盡地瞧了她一眼:“坊間流言,不可盡信。”
然後他轉頭對我說道:“陛下讓你先入宮教習,婚事以後再議。”
我抿着唇,反常地沒再說話。
母親見狀隻好安撫我:“今日傳的沸沸揚揚,你在西郊自然不知。說是安嶽閣來了個神秘人,酒醉後說了些殿下和藥王谷的胡話。官府派人捉拿,可到現在也沒有定論。”
“本來隻當個新奇,聽聽就罷了,可緊跟着就是陛下賜婚的旨意,這兩件事來的實在蹊跷。”母親思忖半刻,确實有些擔心,“我怕這傳言恐确有其事。”
“若真有此事,陛下賜婚就不作數吧。”我眨巴眨巴眼睛,仍抱有幻想。
父親用筷子輕輕敲了下我的腦袋,嚴肅道:“妄議皇家事,是要掉腦袋的。”他又呷了口茶,我也猜不出他心情如何,“明日我送你入宮。”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清晨父親送我入宮。
沿路街市議論紛紛,我聽着多半是說趙家幺女趙谖橫刀奪愛,心機深沉。
父親對此充耳不聞,隻交代我在宮中不似在家,要謹言慎行,少看少說少做。
我試探性地問父親,倘若我在宮中表現不佳,可有退婚的可能?
他眸色深沉,少見的寡言,話也隻說一句。
抗旨不遵是死罪。
心裡當即咯噔一聲,我的小心思幾乎全被父親的話扼殺在搖籃。
怪不得父親能官拜首輔,官場浮沉十數載不倒,原來對天子言聽計從才是硬實力。
進宮後,皇後娘娘把我安置在弄玉小築。
好家夥,築如其名,就連走廊扶手都是墨玉做的,取名倒也不必如此嚴謹。
如此富貴,我有些不想回家了。
不過在宮中的日子屬實無聊。
日日禮儀,點茶,花藝,數算,壓得我喘不過氣。
某日我沒忍住去禦花園摸魚,不小心摔進池塘,染上風寒,休了五日。
自此我嘗到甜頭,隔三差五惹事生非。
我睡過了逃課,原因是熬夜打葉子牌。甚至為了不點茶,想去鳳栖宮讨巧賣乖。
不過當我青天白日,爬樹取紙鸢,被陛下逮個正着後,我收斂了許多。
次年二月,父親是苦着一張臉把我領回家的,原因是皇帝陛下塞給他一本賬簿。
我一路上根本不敢吱聲。
自我出宮後,每日世家小姐遞進來的拜帖,從清晨到晌午約莫就有數十張。
我原以為我在宮中的表現是入不了陛下眼的。
可他除了甩給父親一個賬簿外,并沒有其他動作。
坊間關于皇長子的流言也漸漸平息,沒了下文。
就目前看來賜婚一事怕是闆上釘釘。
所以我雖沒什麼心思理會這些邀約,但不能全不領情,隻好每兩日挑選一家赴約。
有一天,我如往常在屋子裡畫畫,春秧剛把昨日和今日的拜帖摞好放在我手邊。
我随意翻開一張。
是戶部尚書之女李采薇遞來的。
近幾年,京中時局多變,朝堂上和父親政見不合官員又多了些許。其中鬧得最難看的,當屬去年剛從西郡提拔上來的戶部尚書李耀。
李耀是戚貴妃母族的旁枝,不知是否是靠着這層關系,極得陛下青眼。近段時間,父親在朝堂每每與他争論,幾乎總落在下風。
所以我總是避免與這位李小姐有所交往,她在京中已有一年時間,但我幾乎和她并無交集。
她此時遞拜帖與我,難不成是将我當成敲門磚,試探陛下對皇長子的情意?畢竟如今她父親扶持的是二皇子謝昭。
我掂量着拜帖,心緒不定。
突然放蕩不羁如清脆銀鈴的一聲“趙阿蠻”,與此同時一記腦瓜崩彈在了我的腦門上。
我當即就把手裡的拜帖砸了過去。
那人立刻笑嘻嘻地求饒,我冷着臉直接把他關在窗外。
宋觀棋,他是禮部尚書的小兒子。
起初我父親和他父親不對付,我和他姐姐宋淑芸不對付,所以剛開始他和我也不對付。
但英雄不打不相識。
我倆因為同時看中街頭一個糖人而大打出手,并以糖人落地摔得粉碎,我倆雙雙挂彩,鬧得兩家人雞飛狗跳不得安甯為結局。
可等到第二天,禮部尚書拽着他來我家道歉,并遞給我一個更大的糖人之後。
我宣布宋觀棋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緊接着就把窗戶從外推開,斜倚着窗框,沒臉沒皮地同我說話:“收拾收拾,小爺帶你去西郊放風筝。”
我背過身去,把桌子上的拜帖一張一張摞好,沒好氣兒道:“沒時間。”
“難不成你要去赴約?”他手裡晃着我剛扔出去的那張拜帖:“如今帝京的女兒家裡,戶部侍郎的女兒當數第一。”
不會講話可以别講話!
我瞪着他,推開他在我眼前晃着拜帖的手:“宋公子要是樂意,這張帖子就送給你。”說完還不解氣,“記得早去早回,宋大人要是知道你是翻牆過來搶了我的帖子,小心家法伺候。”
他憋着笑,眼睛都笑彎成月牙。
緊接着那張拜帖被他摔在桌上:“小爺得帶你去西郊放風筝呢。”
我冷着臉,沒理他。
許久脖子處有些癢意,原是風吹拂着他的發帶,從後擦過我的脖子。
“陛下賜婚,我……”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他驚呼一聲。
我雖習慣他一驚一乍,但此刻還是忍不住想打他。
他直接拽過我的胳膊:“來不及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