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安一早就侯在門前等我,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莺飛草長生氣勃勃的四月天裡,他就像是冬日屋前了無生氣的槐花樹。
泛青的胡茬點綴着,像是大雪掩埋的青山露出的一角。
他見了我,這才遮掩了些倦怠:“小姐。”
“你也不吃藥?”
他身上隻有皂莢的清香。
周聞安愣怔片刻:“皮外傷,不打緊。”
“南市街的蜜餞果子。”
我把油紙包塞進他懷裡,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可不能不喝藥!”
周聞安這才舍得擡眼來看我,那雙黑眸裡平靜地就像是一顆墨色的琉璃珠子,連清晨的陽光照進去,都沒有變化顔色:“有人在等你。”
穿過兩道走廊,松柏常青,泥土濕潤,花敗了許多,但仍有蜜蜂和蝴蝶在花叢裡流連振翅。
推開藤蔓攀爬纏繞的矮門,外公負手背對着我,桌上的茶盞有些亂,茶水順着桌角往下滴,茶壺蓋也掉落在地,再順着望過去,一道熟悉的背影進入視線。
雙腿頓時就像是灌滿鉛一樣沉重,不能往前挪動半步。
那是我母親。
她半跪着,寶藍色鎏光織錦外袍把她籠罩,明明是好看的顔色,卻壓抑地讓我難過。
我設想過很多,想過是皇上坐在屋前,想過是皇後娘娘坐在屋前,甚至想過是旁的不相幹的人坐在屋前。
我也設想過無數次能與母親相見的場景,全都是在皇宮裡,萬不是今日在這裡。
手無意識地摳住緊密纏繞成網的藤蔓,身體控制不住地直往下落,就像是打濕的棉絮,把蓬勃昂揚的生機壓得直不起腰來。
“回來了?”
外公頭偏向一側問我,須發皆白,我無暇顧及他的語氣,那雙眼睛隻能夠看到我母親。
“阿滿。”
恍如隔世。
柔和的,總是帶着寵溺的聲音,卻像是清脆的鳥鳴,一瞬間就擊中我的心髒。
失而複得的喜悅如潮水般襲卷而來,把那些壓抑、心酸的思緒吞噬幹淨,我踉跄着直直撲進她懷裡。
母親,兩個字卡在喉嚨裡,噎得我眼淚都流出來,才得以纾解。
我知曉這是一個警告,可是我顧不上其他,我隻想抓住眼前的一切。
我死死地擁住她,頭抵在她的心口,金絲線的細密刺繡摩擦着我的臉。她的身上是濃重的玫瑰香膏的氣味,甜滋滋地從鼻腔裡往裡鑽,把我的委屈難受都勾引出來。
臉淚不争氣地直往下掉,濡濕了一片,留下暗色的一片水漬。
外公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過去飄過來的一陣風,厚重的隻有塵埃起落的渾濁。
“這是宮裡的甯妃娘娘。”
“再難過也别認錯了人。”
我更是來不及反應,人就已經被他從母親懷裡拽起來,瘦勁的手有些發顫,卻仍舊有力。
“父親!”
母親跪着往前挪了幾步,髒污的衣衫,淩亂的鬓發,顫栗的聲音。
“甯妃娘娘也别認錯人。”
外公的身軀緊靠着我,每一根骨頭都被皮肉包裹着不能立刻分崩離析,我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去握住外公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倒下去,
“萬事,本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既然選擇變成影子,那就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能忘就都忘了吧,對彼此都好。”
皇上是什麼心思?
是擺明了告訴我耍手段沒有意義,他有的是辦法來對付我的這些小打小鬧,他手裡掌握着生殺大權,隻此一條就足夠讓我安生。
是我貪心,總想要更多。
我不知道皇上給母親許下了什麼承諾,能夠讓她如此心甘情願替皇上走這一趟。
她明明知道她出現在這裡,代表着什麼意思。
可她還是來了。
心裡有一塊地方就像坍塌的廢墟,我還總想着在廢墟裡尋找昔日的東西。
母親就這樣跪着,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頹廢的模樣。
記憶裡的母親總是笑,不同于其他的夫人對子女一般教習嚴苛,她從不拘束我。
她不強求我女訓女則要背得熟,不強求我女紅要做得好,不強求我禮儀做得面面俱到。
她喜歡帶着我去西郊,喜歡帶着我去琢磨木工,喜歡帶着我釀酒。
我的母親,是全天下最好的母親。
隻是,甯妃娘娘,不是我的母親。
母親走時,什麼也沒留下。
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後,陽光忽就刺眼了些,連茶水滴落進青石闆留下的幾點水痕,都被曬得了無蹤迹。
起了些風,吹得樹葉簌簌,也卷起散落在地上的幾根斷枝,沙啞的摩擦聲,有些耳鳴。
我呆愣了好久,思緒飄忽不定,隻覺得怅然。
外公甩了下袖子,恨鐵不成鋼地瞥了我一眼,我立刻就裝作一隻鹌鹑,使勁縮了縮脖子,識趣地往邊上躲了躲。
應該是兄長無虞的消息早就傳了過來,外公要和我秋後算賬了。
“現在知道怕了?”
外公斜睨了我一眼,利落地跨進書房,“看來是書抄得還不夠。”
我緊跟其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讪讪道:“您老消消氣,我這不是回來,找您商量對策嘛。”
“商量?找我?”外公冷哼一聲,那飛過來的眼神就像是浸了冰水的刀,“我何德何能啊。”
“女公子不是早有謀算嗎?”
“我這個老匹夫還入得了女公子的眼?”
……
陰陽怪氣!
我忙替他拉開凳子,讨好般地斟上一杯熱茶遞過去:“外公在我心裡無人能及!智勇雙全!不輸卧龍先生!”
他臉色緩和了些,依舊冷着一張臉:“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蠢辦法,全都給我吐出來。”
“婚嫁一事,阿滿不願。一是我現在這樣的身份着實牽累,宋禮監大義,我不能無義。二是宋觀棋是頂好的人,我不能也不願意成為他的拖累。”
“這二者有什麼區别?”外公不滿我的回答,語調就像是在問我抄哪一本書一樣平靜。
“不一樣!”
或許是我的語氣過于堅定,外公可算給了我個正眼。
他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你的心不能許給宋家那小子,就能許給那虎豹豺狼?”
我能感覺到一團火燒到我的臉頰上,卻仍舊開口說道:“不是。”
“不是什麼?”
“他不是虎豹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