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很想學绮羅翻白眼。十萬八千僧尼,全大清的青廟摞一塊兒有這麼多僧尼嗎?然後所有的僧尼都來這兒做法事?法壇擺得開嗎?
一千零八十,就差不多把金陵城的僧尼都找來了。
“貝勒爺,别不信,”方丈竭力證明:“小寺這觀音堂後,尚有一九層佛塔,莊嚴肅穆,便是當年佛事的見證。”
那就上去瞧瞧去吧!
昨兒人多,我護駕,都沒登臨。
……
跟着方丈登頂殿後九層佛塔,塔頂風急,刮得八角的檐鈴釘釘作響。塔門出來,迎面一陣風,吹透我的衣襟,直刺進我的前胸後背。
豔陽高照的夏天,我愣是遍體生涼。
“爺,”玉婷依偎向我,挽住了我的胳膊:“這塔頂的風好大!”
看着鼓脹成口袋,寸縷不沾身的衣袍,我“嗯”了一聲承認這風确是有些大。
想着绮羅那柳枝一般柔韌的腰身,我利用轉角的機會,飛快地往身後掃了一眼,看到绮羅臉上的恍惚。
我瞧着不對,正欲喚人,秦鎖兒已然架住了绮羅扶向欄杆的胳膊,小心在意地勸道:“主子,塔頂風急,您慢點兒。”
绮羅臉上的恍惚瞬間消失。
绮羅如夢方醒一般地看着架着自己胳膊的秦鎖兒愣神,似乎完全不記得剛剛的事。
我瞧着心驚,莫名有種绮羅被這塔頂扶手蠱惑了的錯覺。
不過經了剛剛一出,秦鎖兒和春花一左一右地攙扶着绮羅,秦栓兒守在绮羅身後。前方則是我和玉婷——倒是不必擔心绮羅突然掉塔下去了!
我看向身邊的方丈,方丈合掌禮禮讓我道:“四貝勒,請看,這東北方,極闊水面,就是玄武湖,那段城牆後面,便是台城。”
台城是魏晉南北朝時的宮城,或許曾經繁華,但在劉禹錫時期就已是“萬戶千門成野草”了,現今,更隻剩一堵牆。實無甚好看。
反是玄武湖的水面上翠蓋粉蓮,仿若海天佛國,很是殊勝。
勝景當前,身後卻傳來春花的喝罵:“主子内急,想去茅房,不行嗎?”
這個借口,不說秦栓兒、秦鎖兒兩個奴才了,即便是我聽到了也隻能裝沒聽到,生生看着绮羅招呼不打一聲地扶着春花出塔,往後山茅房去。兩個太監垂頭喪氣地跟着。
我心裡那個氣呦:剛來時說要伺候爺,還有玉婷,這才過了多久,就鬧幾回脾氣了?
轉念又覺得绮羅下去也好。說實話她在這兒我莫名有種下一刻她就會跳塔的心驚。绮羅現在走了,我反覺得神清氣爽,廓清寰宇。
橫豎绮羅身邊現有兩個暗衛,塔下還有高福領着侍衛長随。這許多人,若連個绮羅都看不好,爺也不用再留着他們了。
玉婷手指前方,贊歎:“大師,玄武湖上好大一片蓮花啊!”
方丈笑道:“側福晉所言甚是,玄武湖自古以來都是皇家園林。裡面許多花木。似小寺山門前這條敬香河就連通玄武湖。俗話說‘燒香不走回頭路’。香客打小寺敬香後多會乘船往玄武湖遊覽一番。”
昨兒皇阿瑪也是這樣的行程。
玄武湖的東邊便是号稱“金陵毓秀”的鐘山,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爺,”玉婷手指台城下的兩片湖綠,兩件毛藍,問我:“那是绮妹妹吧?”
“怎麼眼錯不見的,绮妹妹一個人跑城牆那邊去了?”
自然是在爺身邊呆得氣悶,幹脆和春花自己玩去了。
台城雖隻剩一堵牆,但六朝金粉,多少滄桑,怎麼想都比孔府的大門有故事吧?
但绮羅還記得她今兒出來是給爺賠罪的嗎?
“绮妹妹,真是,”玉婷不贊同地搖頭,轉眼看到方丈,改了口:“大師,這東邊是鐘山,南邊呢?”
“李福晉,這南邊就是秦淮河了!”
“秦淮河?”玉婷笑道:“爺,奴婢前幾日才随娘娘夜遊秦淮。當時隻覺得燈火輝煌,現在白天,想必是另一番風光。”
我點點頭,沒異議地轉到塔的南面,以免生氣。
……
塔上下來,看到塔前候着的高福,玉婷問:“高福,你绮主子呢?怎麼還沒來?”
高福鼻尖出汗回禀:“回李主子,绮主子現在後山香積廚吃面。奴才這就去請。”
吃面?我難以置信:這就吃上了?沒得爺的主?
求人不如求己。冷靜下來,我發現我還是低估了绮羅的氣性。
比如早年她家太太掐她分例,绮羅就是面上裝傻,暗度陳倉。
绮羅一肚子心思,想叫她老實,可不容易。
“噗嗤,”玉婷捂着手絹笑了,望望我,告訴:“罷了,且叫她吃着吧。”
……
方丈室裡商議法會章程出來,看到绮羅扶着春花立在對面廊下看古碑,我停住腳。
绮羅字好是有緣由的。她真的是走到哪兒看到哪兒啊!
對比玉婷,我心歎一口氣:玉婷人不笨,甚至于可算用功,詩書琵琶騎射都是我教的。早前沒覺得什麼不好,但,但在我見過绮羅看我字時自然流露地專注欣賞後,實無味玉婷十年如一日的膚淺崇拜。
我想跟绮羅一塊練字;一塊彈琴;一塊懷古;一塊玩笑;一塊參禅;一塊吃飯;一塊睡覺——我想跟她一塊!
不是什麼喜新厭舊,就是單純的赤忱熱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