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我倚上炕椅靠背,看着眼觀鼻鼻觀口沉默與我洗腳的绮羅輕笑:“你不妨使人量量。朱紅,拿尺子來。”
绮羅的生母桂姨娘據說就是生産後得了痨病,日益消瘦,久而色衰,抑郁而亡。
绮羅心高氣傲,又有心疾,禁不起琴雅磋磨——前兒一夜沒睡,昨兒今兒兩天都沒好生用飯。眼見這就瘦了一圈。
我不想绮羅步她額娘後塵,年輕早夭,必得跟琴雅要一個不無故尋隙绮羅的承諾,保绮羅平安。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绮羅既是歸了爺,護她各方周全就是爺的責任!
琴雅即便是嫡福晉,為人處事也得講道理,就跟爺現在跟她講道理一樣,不能一味地以勢壓人。
攻人攻心,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朱紅拿來尺子,和绮羅笑道:“绮主子。爺和主子使奴婢與您量身。”
绮羅不出聲地站起了身。
“绮主子,”朱紅又道:“您冬衣太厚了,寬了吧?”
绮羅垂頭脫下外袍、小襖、中衣……
我合一下眼複又睜開。
誰家量身脫中衣?绮羅如此做,自然是早得琴雅命令,不敢不從。
“更有婉娩姝姬,輕盈愛妾,乃于明窗之下,白晝遷延,裙裈盡脫,花钿皆棄。”
想起《大樂賦》裡詞句,我恍然:妾不比妻,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妾娛家主,随時随地,不容推拒。
這《大樂賦》原是琴雅讓我拿給绮羅的,說讓绮羅好生研習。琴雅這是不滿意過于一個多月爺縱容绮羅隻習了個開篇的洞房花燭,不習妾章,親自教導?
難怪绮羅打上房回院後,什麼都不說,連春花也不告訴。原來是被琴雅教導侍寝規矩。
沒想到琴雅口裡的規矩還包括侍寝規矩。明明绮羅都進府兩年了,且一直得爺寵愛,琴雅現突然提绮羅侍寝規矩,我沉吟:這是挑揀爺對绮羅偏寵太過,妻妾不分?
過去幾個月,爺确是跟绮羅似平常夫妻一般恩愛。但這内房人後的事,琴雅是怎麼知道的?
誰當的這個耳報神?
高無庸、傅鼐、高福、秦栓兒、秦鎖兒、秋花、秋柳……
看到绮羅脫下肚兜,露出胸口兩朵臘梅花,我一下子就……
朱彜尊詩雲:“隐約蘭胸,菽發初勻,脂凝暗香”,還是南巡時候聽說秦淮妓子為了取悅恩客,拿胭脂水粉修飾雙乳,沒想還能添加花黃,繪成花形。
真是太撩人了!
……
琴雅沖我笑道:“爺喜歡臘梅花。先前绮妹妹不懂事兒,惹爺生氣。現在知道錯了,特特地求奴婢替她繪了這兩朵臘梅,與爺賠罪。”
爺确是喜歡臘梅花,绮羅糟蹋花兒也确是招爺生氣。但,我疑惑:爺不是已經罰過绮羅禁足和抄《女誡》了嗎?
“一罪不二罰”這個理,去歲陶家莊绮羅自己就曾跟爺論過。爺罰都罰過了,绮□□什麼又主動請罪?
因為前兒爺檢查绮羅功課不滿意?
但這也是绮羅卧房裡的故事——琴雅果然在绮羅,甚至于爺身邊埋了人!
當時房裡除了春花,就隻有秋花秋柳,屋外廊下是高無庸、秦栓兒、秦鎖兒。
高福、傅鼐都在門房,跟卧房隔了一個大院子,無可能知道。排除!
高無庸、秦栓兒、秦鎖兒、秋花、秋柳五個裡的哪一個?
就绮羅那驕傲脾氣,即便證據擺到眼皮子底下了,不得不認錯,那也該是認爺的罰,接茬抄《女誡》,怎麼會自甘下賤,以青樓妓子自比?
何況這胭脂畫乳的手段《秘戲》、《大樂》上都沒有。
爺知道是因為巡夜時聽侍衛吹牛說起。绮羅婦人,家常都待在船艙或者院子裡,出席的宮宴都屈指可數,且同席的女客無不是名門閨秀——誰會自毀名聲,提秦淮風月?
再就是陪爺遊湖,船上除了爺和绮羅,就隻高無庸、高福、春花、秦栓兒、秦鎖兒等近侍,并沒有外人。
回京途中唯一接觸過的歌伎一枝花,绮羅壓根沒說過話。
绮羅能打哪兒知道?
今春南巡,宣召秦淮歌伎舞女最多的是老九。绮霞、董鄂氏、舒舒覺羅這些人,見天地跟老八老九十四弟畫舫遊湖,甚至于女扮男裝,跟教坊流莺混坐,聽些村野粗話,當成新聞一樣到處搬弄,還自诩風流。
绮羅跟绮霞、董鄂氏、舒舒覺羅一向沒話。倒是琴雅自己每嘗和她們交際來往。想必就此聽說,才生出這麼個自以為高雅實質錯漏百出的癟馊主意來——绮羅為人做事一貫藏掖,且她自己就是個畫家。绮羅若真想讨好爺,想畫什麼,自己不會畫?
再不濟還有春花,幹什麼跟琴雅這個連過年福字都寫不好的三腳貓求畫?
琴雅連绮羅會畫畫都不知道——嗯,我思索:琴雅真不知道嗎?
高無庸、傅鼐、高福、秦栓兒、秦鎖兒還有我書房裡的人都知道;秋花秋柳,雖說去歲臘月就被我指給绮羅,離了書房,但今年七月暢春園,爺使绮羅畫過小像。現在小像還在爺的懷表裡。
打十月回府至今,我就臘月初一在上房留過一回,朱紅、藍靛想必就此看到了绮羅小像。
爺就說琴雅這個将門虎女怎麼突然轉性學绮雲畫梅了,原來是氣不過爺懷表裡裝着绮羅小像,故意班門弄斧,折辱绮羅。
……
我打量垂眼聽任琴雅恣意笑談不敢有一絲躲避遮掩的绮羅,暗自沉吟:绮羅最是隐忍,也最是記仇。先玉婷不過罰了绮羅一個時辰的闆著,绮羅看似當場認了,回頭就做了一件奇醜無比的衣裳給爺添堵——那件衣裳,我忽地想到就是黃底綠格,黃綠配色,與琴雅賞绮羅衣裳上的刺繡一個色調。
轉念想到土布和絲緞完全不可比。我搖搖頭,丢下衣裳,隻頭疼:現琴雅這麼欺辱绮羅,绮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回頭還不定怎麼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