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婷院子出來我方來绮羅院子。
剛轉過影壁，就看到秦栓兒、秦鎖兒立在正房廊下，我暗自點頭：算他兩個忠心，遵爺囑咐，一步不離地守着绮羅。
東二間敞着門，秋花、秋柳圍坐在熏籠上納鞋底，看我進屋，立刻請安：“爺吉祥！”
西稍間關着門，我走過去，高無庸搶前一步，推開房門。
绮羅猶坐在炕桌前抄寫《女誡》，春花立一旁鋪紙研墨整理書頁。
厚厚一沓抄好的老油竹紙，我拿起數了數，足足十篇。以抄一篇半個時辰記，便是五個時辰。
“難得見你這般用心，”我忍不住感慨：“隻一天功夫，便将這女誡抄了十遍。”
足抵五篇殿試作文了。
照這個抄法，绮羅抄完一百遍《女誡》都用不了十天。
绮羅奮筆疾書并不理我。
我丢下油紙，拿下绮羅手裡的筆：“也該歇息了。”
不然，便是作病了。
“貝勒爺，”绮羅流着淚跟我認錯：“這次奴婢，真的知道錯了。”
我不懷疑绮羅的懊悔，就是不确定她口裡的錯到底指什麼？
是疏忽了對琴雅的防備，還是錯信了我對她的情意？
前者違背嫡庶大義，後者，一樣。
我沒法告訴绮羅過去半年的同起同坐不隻是出門從權，而是我真心愛她，跟她做夫妻。
绮羅這個錯我不好接，尤其是不能細論。
當然我更不能說绮羅沒錯——那就成琴雅無理取鬧了！
不好接還得接，我隻能含糊其辭。
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反問绮羅：“我聽說福晉賞了你許多花生瓜子核桃？”
不能光叫绮羅試探我，我也得探探绮羅口氣。
特别是秋花秋柳就在門外，我想打消琴雅猜忌，少不得跟绮羅念叨兩句琴雅的“賢德”，提前堵住绮羅跟我告狀的嘴——夫妻一體，妻妾尊卑，我不僅無可能給绮羅她想要的公道，甚至于還得呵斥責罰，徒增矛盾。
“是，”绮羅如我所願的順着我的話頭回我：“松子杏仁什麼的也都有，整兩大口袋。廚房也都已經炒好了。就擱在那邊的桌子上。”
破天荒地绮羅詳實回應我的問話。
我記得圍場绮羅舞《踏歌》的教訓，直覺绮羅有大圖謀，需要爺救命——轉眼看到旁邊八仙桌上的糖果盒，我明了：绮羅知道琴雅想要她的命！
绮羅從來都是個明白人！
“今兒沒嗑瓜子兒？”我明知故問。
绮羅跟爺尋求庇護的想法很好，就是得有個度。
琴雅到底是爺的嫡福晉，不能跟諾敏似的，被绮羅任性胡鬧得失了人前大面。
這基本的嫡庶尊卑，妻妾和合得有！
绮羅眼盯着面前的油紙沉默不出聲。
我細瞧了瞧桌上紋絲未動的糖果盒子，搖頭：“這抄書歸抄書，嗑瓜子兒歸嗑瓜子兒。但凡你能将這《女誡》一天寫一篇，堅持下來，也就罷了。”
抄書是爺的罰，嗑瓜子兒原是绮羅的嗜好，現在是琴雅的“恩賞”。
绮羅又不考狀元，原沒必要伏案苦書。先爺罰绮羅抄寫《女誡》不過是想她明白婦人卑弱第一的道理，放下驕傲，學習柔順、敬慎，治些飲食女工，别一天到晚地遊手好閑，遭人非議。
但凡绮羅肯聽爺的話，認真抄寫《女誡》，謹言慎行，爺如何會答應琴雅“說話”？
過去兩年，發生太多故事，绮羅對我諸般誤會，以至于至今猶不甘心歸我，每每又鬧出新的事故。
我不願再這樣周而複始地跟绮羅誤會隔閡下去，我想绮羅平氣，心甘情願的歸我，就不能似年初那樣拿家法闆子粗暴壓制——绮羅若是安分守法，就不會淨鑽《大清律》的空子了！
绮羅聰明太過，壓根不受世俗道德律法約束，曉之以理那套對她沒用，我惟有動之以情——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過去半年朝夕相伴，绮羅可算是對我生出一點信任，現遇事能想到找爺庇護。
绮羅知道我愛她，早前覺得無所謂，不上心。現為琴雅逼迫，绮羅發現她需要我，這即是我的機會——绮羅知恩圖報，隻要我對她有足夠的恩德，她終會愛我！
當然這不是一時半會的事，需要時間。
先以遊手好閑，無事生非罰绮羅抄寫一百遍的《女誡》，绮羅已抄了十三遍，即便打明兒起一天抄一遍，也才八十七天，都不到三個月。
時間有限！
有限的時間裡我能做到哪一步，不好說，不過确是能保绮羅不跟我胡鬧。
“是，”绮羅恭敬答應：“奴婢謹記貝勒爺教誨。”
教誨?
年初我提绮羅規矩後，绮羅跟我說話就是這樣的刻闆疏離，我直覺绮羅心裡又記我一筆，無奈歎息：“要真記在心上才好！”
無論是年初責家法提規矩，還是年底禁足抄《女誡》，以及現在打算的以情感化，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绮羅對我上心而已。
绮羅垂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不說請安問好，給爺讓座了，甚至于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緩一口氣，自找台階：“這是内院兒，你也不必太過拘緊。今兒炒的瓜子呢？端過來，爺陪你嘗嘗都有些什麼味兒？”
包金媳婦是琴雅的陪房，爺替绮羅敲打得先尋個由頭。
绮羅聞聲方穿鞋下炕去端瓜子，我乘機在主位坐下。
自古“出嫁從夫”。婦人以夫為天。似這卧房南炕的主位哪兒是绮羅一個妾能夠坐的？
即便琴雅，家常起居也都空着爺的主座，隻坐下首，以示婦人恭順。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绮羅天生驕傲，跟爺抄書認錯都要坐在主位。唉，不是我灰心，我直覺绮羅抄再多的《女誡》也無可能體悟“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的道理，學會卑弱。
……
春花收拾炕桌上的筆墨紙硯，秋花适時送進茶來：“爺，您請喝茶！”
我接過茶杯，心裡合計：是秋花嗎？不早不晚，現在進來殷勤，秋花這是時刻盯着爺和绮羅說話的動靜吧？真是明目張膽！
揭開杯蓋，嗅到濃郁的蘭花香，我醒悟：未必，還可能是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