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觀看着他,思量半晌,搖了搖頭。
“為何?”
清融神情失落,又迫于證明自己地走進一步,語速急促,“大人,我很有用處,今天這、這是不是太子逼迫您的?我可以為您殺了他!——”
“噓。”程觀伸指豎到他嘴邊,正色道,“慎言。”
“……”清融抿唇,祈求地喊了聲,“大人。”
“我身邊是泥沼,你不必來。”
程觀定論道。
清融慣會察言觀色,一看便知他暫時無法改變程觀心意。落寞的情緒收了收,他轉而笑了下,視線停在程觀額間:“大人,你額上花钿有些暈開了,我能為您重描一下嗎?”
“大人,”管事婆走來,垂首道,“時候差不多了。”
程觀嗯了聲,轉頭對清融道:“你拿筆來。”
“是,大人。”清融眼睛再次亮起來。
他旋身幾步到屋中取了畫筆,很快回來,仰頭看向程觀時,才意識到兩人間一頭的高度差,動作頓住:“大人……”
程觀自然俯身,清融看到湊近的面龐,不由得呼吸一滞。
纖長烏睫遮住了奪人心魄的眼眸,清融甚至能看清那肌膚上細小絨毛,他盡力穩着手,屏着呼吸,重新描過暈開的花钿。
“好、好了。”
清融收手,目光亂飄,卻是不敢再看程觀。
“嗯。”
程觀沒注意他的異常,反倒察覺來自背後的窺探目光,他側眸掃過,不出所料地撞入一雙熟悉的眼。
楚懷世視線晦澀,臉色冷峻似冰,見他看過來,無言扭頭,擡步下了樓梯。
程觀暗中挑眉,亦裝作沒看見似的,對清融道:“去罷。”
樓底歌舞升平,樂器争鳴,時不時傳來喝彩,金銀绫羅打賞如雨落下,幾環表演結束,終到了最終萬衆所盼的戲台遊街。
散绮樓的戲台遊街近年成俗,寓意祈太平盛世長久,戲台由車馬載動,從散绮樓始,短短環逢花巷一圈,沿街人家遇見後扔花或羅布向戲台,便算加持祝願,增添喜氣。
戲台之上,往年皆是上京花魁賞心悅目地柔舞一曲,今年便與衆不同了。
晚霞爛漫,燈籠高挂,散绮樓門前敲起大鼓,古樸戲台緩緩擡出,上面竟放置了幾個剔透的水晶盤。
有曾有幸一睹過南洲花魁風光的人怔住,一下認出了這是何物。
人群擁在戲台附近,樓中樂隊亦走了出來,樂聲起,鼓點愈發密集,待勢頭充足之時,窦然遏止,将衆人期望拉至極點。
樓上的程觀站于窗邊,回頭看向身後。
婆子在旁邊為他理着肩後飄帶。太子殿下站于屋中,侍從駐立身後。楚懷世神情中帶了一絲審視意味,像是滿不在乎地等待他履約完成表演——最好是帶着屈辱地完成。
程觀看着他默然片刻,兀地開口喊他:
“太子殿下。”
楚懷世還未應他,就見窗邊的人沖他燦然一笑,随後蓦然傾身後仰,墜下窗口!
“!”
刹那間,那一幕似乎詭異地同他未有的記憶重合,令他無底悚然。
楚懷世不受控地箭步上前,眨眼間跨過大半個廂房。他明知這是表演的一部分,卻仍心跳加速,手搭上木窗框,探身看到了空中之人。
白紗飄帶翻飛,底端系着的金鈴泠泠作響,底下衆人驚呼中,程觀滞空翻身,如蝶落花般,輕盈踩上了水晶盤。
樂聲再起,戲台遊街正式開始。
有人終于得以确認:“是掌中舞!南洲花魁名動天下的掌中舞!”
窗框上,骨節分明的手握緊,又松開,台上人已履約,然太子殿下卻絲毫不見喜色,神情愈冷。
僅容一人可站的小巧水晶盤成花瓣狀,自戲台中心盛放,盤上人赤足輕點,轉瞬掠過花心,随着樂聲而舞。
白紗金鍊中的身形柔韌有力,撩人心弦,每一動便有悅耳鈴響,樓上、台下紛紛抛落鮮花绫羅,人群臉上喜氣洋溢,恍惚間,他們仿佛回到那時盛極殷富的南洲,天下金雨,地冒銀花,絕世美人一舞驚鴻,就此成為心中的繁華舊影,永不褪色。
天際餘晖消散,暮色降臨。
鼓點猶如珠玉傾灑,許久,戲台繞過巷裡一圈,已臨近終點。程觀擡手撚花,薄腰彎下、直起,整個人緩緩收于花心盤中,仰頭伸臂向天,所謂一舞收尾,祈永世太平。
咚,咚,咚。
鼓手停了,天地間于此時寂靜。
片刻後,巷中猛地爆發陣陣叫好,權貴纨绔匆匆下樓,想要一睹美人面紗下的真容。
卻不料,台上程觀對衆人行禮之後,俶然踮腳起跳,幾步躍回來時窗口,白紗飄帶一晃,不見了人影。
“诶,走了?”
“天呐……”
“這是何等的神仙人物……不愧是散绮樓!”
“真是啊,不愧是散绮樓!”
門口跑堂開始攬客,今夜散绮樓流水又要再上一層樓。
樓上,程觀一把扯下面紗,交由候在窗邊的侍女,他擡眸,意外地發現太子殿下仍在這屋中,沒走。
座上人金冠玄衣,端正至極,兩廂對視,其中難言意味糾纏。
“……”
縛有金鈴的赤足踩過地闆,來到太子殿下前方。
程觀大不敬地俯身湊近,唇間氣息停在那人鼻上一尺距離,垂眸,刻意低聲道:
“殿下,說好的不悔……今後可不能再動散绮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