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殿下……”
楚懷世風塵仆仆,連身上輕甲披風都未及解,匆匆跨過了門檻。
落後幾步的蘭毓皇後見太子走進去,停下來,問婢女:“一口沒喝?”
婢女點點頭。
“去罷。”
蘭毓皇後歎息,隔着屏風看了眼屋裡,随後轉身離開了寝殿。
楚懷世走進屋裡,遲來發覺自己身上寒意,他在外廳将輕甲卸下,雙手烤了會兒炭盆,才掀簾走進裡屋。
這裡被藥湯浸透了味道,清苦意濃重。
他剛走一步,便聽到榻上人的咳聲,心尖微跳,幾步來到榻前,眼中映出那道清瘦身影,怔了怔。
時隔月餘,他終于見到了日思暮想的人。
程觀這幾日斷斷續續燒着,眼角泛着病意的飛紅,在楚懷世握住他手時,緊阖的眼睫才顫了顫,露出下方迷蒙的雙眸。
片刻,才遲鈍認出眼前人,他眼波微動,手指下意識抓緊,喃喃:“楚懷世……”
“嗯。”楚懷世圈住他手,暗暗心驚。
太瘦了。
“楚懷世…”這聲有點發顫,程觀動了動手臂,想要支起身子,去摸眼前人,輕聲問道,“回來了?”
撐着說完這句,就咳了起來。
楚懷世應着他:“回來了……讓你久等了。”
他俯身去順他的背,等人止咳了,才攬住那不堪一握的腰,吻了吻他眉心,将人抱到懷裡。
這一抱,讓楚懷世心中陰雲愈重。
懷中人單薄得仿若紙片,沒有實感,輕輕一碰就要散了,楚懷世手落在他後背,避開未愈的傷疤,摸到那伶仃的骨頭,一下一下撫。
程觀身體不好,這些皮肉上的鞭傷好得也慢,整日換藥折騰。
楚懷世問:“還疼麼?”
他伸手拿過榻沿的毯子,蓋到人身上,貼了貼那發紅的耳側,擦過那顆紅珊瑚珠。
程觀還燒着,這幾日更是吃什麼吐什麼。他頭暈得很,下巴埋進楚懷世的頸窩,閉着眼緩了緩,才攢起力氣,小幅度搖了下頭。
“我以為……你死了,”程觀說幾個字就要頓一下,聲音也輕,“…要吓死我了。”
他以為楚懷世真的受叛而亡,剛壓下毒發就去殺楚靈澤,之後叮囑人将孟老先生送出京去,解決了李南箫後便主動獲捕。
他本就沒想過活路。
直到蘭毓皇後在天牢告訴他。楚懷世還活着。
真好……太好了。
病中時日的惶惶憂慮終于有些了傾瀉破口,在眼前人懷抱中慢慢散去,他心髒酸滞,眼角濕潤,脊背随情緒起伏,微微顫抖。
楚懷世聽着,安撫地吻他發頂:“沒事了,沒事了……”
是他讓他擔心了。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言語的貧瘠,對懷中人愛憐擠得胸膛發疼,無處安放,仿佛虧欠了這人一生難補的空洞。
“你…受傷沒有?”程觀撐着仰起頭來,“常國公,他……”
“沒有受傷,你放心,”楚懷世垂眼,一手捧住懷中人蒼白的臉,将那貼到頰側的發絲别到耳後,“常國公叛國通敵,已經沒有活路,等到邊軍回京,判罰便會下來,沒有皇子,他們翻不起浪了。”
他看着程觀,緩聲許諾道:
“從今日起,沒有人再能困你、害你、傷你。”
“等病好了,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什麼都不做也可,好好歇着,讓我看着你。”
說着,楚懷世看着那雙琉璃似的眼,又不住俯首,落下一吻:
“明日就是除夕了,新年想要點什麼?”
這話對程觀倒是新鮮。
小時候的事早已記憶不清,他囿于宮廷之後,也沒再怎麼正兒八經過過新年。
他無父無母,身邊亦無長輩家人,除去參加宮宴外,隻在府中冷清獨處,從來沒記過什麼習俗。
程觀頓了頓,沒想出來,反而想得有些困乏,嘀咕了句:“……殿下…在把我當小孩哄嗎?”
楚懷世手搭到他後頸,讓人重新靠在他肩上,嗯了聲:“不是小孩,是孤心上之人。”
“……”
程觀悶咳了兩聲,眼眸半阖,困恹地靠着他肩,唇角翹了翹:“沒什麼想要的。”
楚懷世想要讓他有些念想,他輕撫着人突出的脊骨,總擔心一陣風便能将人吹走:
“想看煙火麼?……年後集市連擺半月,有許多新奇玩意兒,可以讓方伯給你帶來瞧瞧,再過幾日,歲貢就到朝中了,各國珍奇都有,到時候你看看,想要什麼,嗯?”
程觀眼睫垂了下去,應了聲:“嗯。”
他精神頭消磨得快,昏昏沉沉,真正清醒的時候不多。這樣久的對話已經是程觀這些天頭一回。
亦是他昏迷夢魇之外,第一回安心入睡。
楚懷世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摩挲其上蒼白傷繭,安靜地瞧了許久。
方伯到外廳跑了一趟又一趟,輕敲着隔斷,前後隔了快一個時辰,才終于見到了歸來的太子殿下。
高帝病重,醒來幾次也未見清明之志,已有西去的征兆,朝中事務堆積已久,各方勢力并不安穩,急需有人坐鎮。
得了消息的朝臣更是來回請奏,恨不得把剛回京的太子殿下一個掰成三個用。
楚懷世在議事殿中一待,便是三個時辰,到了夜中更響。
若不是宮中有宵禁,加上皇後前來趕人,那些朝臣還能拖着連夜奔波的楚懷世,見了明天日出。
蘭毓皇後将食盒放到桌上,看着楚懷世面上難掩的倦意,歎息:“這是禦膳房熬的粥食,歇會兒罷,明日除夕休沐,不着急。”
楚懷世收了捏眉心的手:“此間諸事,先謝過母後。”
蘭毓皇後搖了搖頭:“你我何必言謝。”
“母後将那藥停了罷,已經無需再拖時間了。”
蘭毓皇後神色微動,忽地問了句:“……你恨他嗎?”
這個他,兩人心中都清楚。
“無愛恨可言。”楚懷世淡聲,“母後應恨他才是。”
母子二人奇異地沉默片刻。
時間已使往事成沙,殘餘沙下隔閡,愈合之前,也不必再提。
楚懷世開口問道:“淑妃呢?”
蘭毓皇後壓下眼中複雜:“本宮依律,讓她禁足宮中。”
淑妃這段禁足時日,可發了不少瘋,已然全無昔日嬌憨模樣,日日摔打辱罵,宮人都不願靠近那邊。
“那日,她拿得鞭子?”
“嗯。”
今年皇宮的除夕相較往年,冷清了許多。
皇帝不豫,宮中沒有舉行慶典,倒不如宮外街市熱鬧。
按例說,這煙火本應也一并取消了。
程觀在除夕午時退了熱,終于吃下了這段日子裡的第一口飯,沒吐,方伯站在旁邊看着,老淚縱橫,念叨着除夕除祟,把程觀的病氣帶走,明日要到寺廟燒新年頭香。
“這年好啊,順着咱程大人,吃一口添生氣啊,驅走今年晦氣,來年來福順順利利……”
程觀被他念叨得眉眼添了笑意,吃了小半碗藥膳。
方伯說得胡子直翹,神采奕奕,仿佛他吃口飯是什麼天賜神降的福祉一般。
晚間,太醫照常診完脈後,楚懷世來了屋裡。
程觀還受不得外頭的冷風,在屋裡還披着厚厚的外衫,楚懷世便帶他去了高台上的大殿。
大殿提前燒了炭,暖融如春,開了一小扇窗,對着城外的方向,如約讓他看煙火。
空中煙火喧鬧絢爛,被窗戶框得方方圓圓,像是西洋的萬花筒。楚懷世不讓他靠窗太近,怕他因此受寒,将人裹得嚴嚴實實,抱到懷裡。
程觀一雙手,上面蓋着太子殿下的手,下面是發燙的鎏金八角小手爐,屬實沒有比這更暖和的了。
他側頭看煙火,蒼白的下巴尖蹭進鶴氅的狐毛邊裡,眼珠透着亮色。
雖說不是沒見過煙火,但這卻是程觀病後第一次放風,他在屋裡悶得厲害,眼下乍然瞧見外面的煙火,心緒也随之開闊了些。
楚懷世看他,鳳眸微閃,問他:“好看嗎?”
程觀回頭,唇角揚着,看了他一眼,不言而喻。
楚懷世擡手,曲起指節蹭了蹭他臉側,又問:
“想不想見見孟老先生?”
程觀頓住,緩緩搖了下頭:
“……等我身體好些了吧,别讓他老人家再為我擔心。”
“好。”
程觀忽地想起什麼,看他:“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殺李南箫?”
畢竟在楚懷世眼中,除了散绮樓鬧事那一次,他和李南箫算得上無冤無仇。
“我問了你府中掌事,”是今早的事,楚懷世語氣平平,“他貪心不足,有害你之意,誘你毒發,死得不冤。”
“東宮收留他十餘年,護他至及冠,也算盡了以往首輔府的情誼。”
“……”
兩人對視,楚懷世攏了攏他衣領,程觀沒再說什麼,點下頭,繼續看窗外煙火,眉眼舒展。
許是今日吃進了藥膳,程觀精神頭比昨日好了些,支着看完了這小半時辰的煙火,同楚懷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之後,在回寝殿的路上睡了過去。
東宮燈火通明,同上京百家一樣,在除夕夜守歲,迎來明日。
大年初一,在新年到臨之際,皇宮喪鐘兀然敲響。
高帝駕崩,舉國悲恸。
傳位遺诏于棺前宣讀,象征皇權的玉玺送至新皇手中,天下大赦。
邊軍在年後初三抵達上京,押回罪臣,常國公府一日傾覆,抄家封禁,常國公斬首示衆。
深宮禁足的淑妃也收到了她下半生判詞:
……念同先帝情深意切,特準其免罪之身,陪葬皇陵,生世不離。
诏令之下,是一卷白绫。
當夜,便有人聽到深愛先帝的淑妃痛哭哀嚎之聲,悲切恨絕。
殊不知,按大晉制,沒有封号的皇子不得入皇陵。
淑妃生未見其子最後一面,死後亦不能伴其旁,黃泉兩隔,反倒纏縛在一具年老腐爛的屍體旁。
含恨而終。
*
各國歲貢在年後初五陸陸續續地送到上京。
不過程觀未及依着楚懷世的話掃上一眼,選上幾件。
上京化雪這幾日分外冷,雪化凝冰。而他瞧見外面紅梅,沒忍住在窗邊多待了會兒,才見好了幾日的身子,便況轉直下。
入夜喝藥時又都吐了出來,發起熱來。
宮中上下又緊張起來。
程觀喝不下藥,便又隻能施針壓毒。楚懷世抱着人,神情黑沉,太醫懸起心,兢兢業業地給人施針。
這一幕,倒是與曾經重疊。
施針時,程觀還醒着,不知為何,這次針紮入皮肉間時格外疼,疼得好像在碾他的骨頭般,他臉色蒼白,冒了一身冷汗,想要掙的手卻被楚懷世按住,便撐不住地喊人:
“楚懷…世……”
太醫直接聽到新皇名諱,恨不得當場拿根針把自己戳聾了,手上施針的速度加快,防止人再中途掙亂了。
熬過半個時辰,人臉色好了些,安靜下來。
在場的人無不松了口氣。
楚懷世别過懷中人汗濕的發,松了手,慢慢揉散那箍出的紅痕。
卻不料,取針時,安靜的程觀忽然弓起身子,吐出了一口黑血。
吐完,便狠狠地嗆咳起來:“咳咳咳!”
那血霎時浸染了潔白裡衣,楚懷世瞳孔一震,心中黑洞随着那片血迹擴大。他去順他的背,感到其下如同破風箱的倒氣,呼吸微滞。
他言語難得失了分寸,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會吐血……”
太醫亦被這情況駭得一怔,惶然去摸脈,咚地跪下,飛快道:“陛下,大人這是被逼出了毒血,照常說,眼下已經是效力最緩和的針法,可大人身子太弱,還發着熱,有些承受不住,壓制過盛,毒血逆流……”
吐血傷身,可眼下也無法,毒必須要壓下去,否則程觀性命不保。
但接下來,程觀一連昏了五日,中途如何太醫如何診也摸不出原因。
這五日,前朝後宮氛圍前所未有的壓抑,各路說法冒出來,說許是今年之始先帝崩,宮中有冤情不祥,沖了血煞,怕要尋因果,奪人命。
如此神鬼之說傳到新皇耳中,手段肅然,當場料理了幾個源頭,威懾百官。
楚懷世不信。
若真有因果報應,無論如何,也論不到程觀。
他手下有戰場亡魂萬千,先帝權臣貴妃亦無不經他之手而死,報應何不尋他?
冤情……更是可笑。
若當真如此,那便是上天無眼,神佛不過畏強淩弱、色厲膽薄之鼠輩,反複無常折磨無辜者。
楚懷世這次不信所謂天意。
當夜,一把殺煞濃重的劍刃直插在國寺佛座之前,碎了供桌,嗡鳴不止。
新皇立于佛前,不卑不亢。
自此,宮中上下噤若寒蟬,神鬼之說封禁,無人再敢妄議,宮裡那位更是不可言說。
巧的是,那把劍在佛前鎮了一夜,次日午時,人便從夢魇醒來,睜開了眼。
程觀一眼看到榻邊的人,還沒瞧清,就被人抱起。
“我就知道,你會醒……”楚懷世手臂微顫,肌肉繃起,動作卻很輕柔,啞聲道,“醒了就好。”
程觀不知自己昏了多久,剛醒來還有些茫,輕聲喊了句:“殿下?”
已經即位的楚懷世也不糾正他,俯首吻了吻他眉心:“嗯,身子難受嗎?”
“……”
程觀看着面前人眼下青色,擡手環住他脖頸,搖了搖頭。
楚懷世抱緊他,手輕撫他後腦長發,微不可見地歎息一聲。
正月初十之後,上京天氣漸暖,河冰融化,已有春意。
冬日快過去了。
程觀身子再沒有反複過,不再咳血,逐日見好,像是如太醫所言,他熬過了冬日最後坎,等到春來,有了這一年的命數。
不過時至上元燈會,程觀還是沒能出門。
都不用楚懷世說,方伯就攔着他,苦口婆心地勸他。
上次給他們吓得夠嗆,隻是在窗邊吹了下冷風便如此嚴重,這下等到外面玉蘭花開之前,程觀是不能邁出殿門一步了。
再孤僻的人也要悶壞了。
程觀沒了精神頭,送來的珍奇玩意兒沒瞧幾眼便放在一旁,心緒重得藥膳沒吃幾口,頻頻走神。
他倒也不是有意,隻是當真被拘住了,空待在一間房裡,的确容易亂想,壓上心事。
如此,出門禁令還在。
不過楚懷世将折子搬到了他殿中處理,念着四方政務,給他聽,讓他瞧,朱筆也交到了他手中,詢問他的建議。
如此,确實分了程觀的心神,朝中大臣亦時不時收到禦迹不同的折子。
上一封還是皇家書法的開張氣度,下一封便是自成一派的潇灑行書。
但除卻字迹,兩人批奏的内容倒是出奇一緻,言簡意赅,批評一針見血,對于廢話問好奏折直接一勾。
群臣心知肚明,照常按規處理做事,也無人有奏此事不合法度。
到後來,程觀倒懶得批了,一派獨特“禦迹”成了絕版。
因為,宮裡的玉蘭花終于盛開,程觀長回幾兩肉,不再瘦得駭人,臉上雖仍有病色,但已有幾分紅潤生機。得了太醫批許,楚懷世也點了頭,他能夠出門,自然丢了政事,好好轉了京城幾圈。
上京繁華,春日好景自有一番韻味,程觀散了悶氣,幾日回宮都是精神奕奕。
甚至有心思鬧楚懷世,回來說系在樹上的紅帶寫了當今帝王大名,一邊問他會不會有人發現來抓他,一邊坐到某位皇帝懷裡,看人什麼時候停筆。
搞小動作被抓了也矢口不認,非要逗人到自讨苦吃。
偶爾,程觀還會給他帶些東西,哪家茶館的點心,哪邊攤位上的香囊。
楚懷世總覺得,自己像是散養了一隻鳥雀,這隻鳥雀每日在外遊玩,等到歸來,又會給他叼些路上所經之物,放到他的桌上。
好在,這隻鳥雀熱愛窗外雲天,亦心系于他。
縛住一隻羽毛鮮亮的鳥雀,需要的從來不是籠子。
像曾經楚懷世承諾的,沒有人會困他,楚懷世也不會。
但他的心會困住他自己。
再後來,程觀見過孟老先生,對師傅遺下的醫書感起興趣,日日捧讀,想要拾起記憶,繼承其遺志。
一天,程觀斜倚于小榻之上,放下書,盯着桌前人看了會兒,又去瞧窗外夏日之景,忽然道:
“我想……回南洲看看。”
楚懷世聞言停筆,擡眼看向他。
程觀來到他身邊,被攬到懷裡,眸中笑意盈盈。
“……”
“怎麼樣?”
“嗯。”
自然是好的。
彼時,南洲十裡荷花盛放,蓮子清香,煙柳繞岸,船家往來,正是一番好時節。
《籠中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