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靜聽着幾人暗中交鋒的顧啟章也愣了一下。
内閣的票拟,雖說沒有批紅,無法照準,但是卻可以卡住一些奏折不上報,這是要分内閣的權。
他不禁擡頭朝羅李二人看去,發現二人毫不猶豫地應了。
“至于趙知府和羅又東,一個殺頭,一個抄家,會後即刻就辦。”
“是。”
“給張緻庭平反的事,交由太子去辦吧。他那個女兒,也一并放出來,發内帑一萬兩,算作補償。”
“是。”
輕飄飄的兩句話,生殺予奪,霸氣外露。
喬嶼擡頭看着臉上表情冷漠嚴酷的德淵帝,有些恍惚。趙知府羅又東二人問罪,呂之瑤也可以洗脫賤籍,結果明明是她想要的,她卻感到憤懑。
呂之瑤紅着眼睛痛哭,肌背受蠟燭灼燙的模樣,還曆曆在目。
這樣的補償怎麼能夠将她這些年的苦楚一筆勾銷?
喬嶼咬緊牙關,突然感覺衣袖又被扯了一下,她側過頭,對上了顧啟章擔憂的眼神。
喬嶼深吸一口氣,對他搖搖頭。
“怎麼?”注意到倆人的小動作,德淵帝居高臨下地睨着他們:“可是對朕這判決不滿?”
“微臣不敢。”顧啟章眉心一跳,飛快轉移話題:“微臣隻是想到一件事,忘了禀告皇上。”
“什麼事?”
“臣返京路上,遇到了些使巫蠱毒蟲的歹人。”
“這事錢進公公一回宮就跟皇上提過了。”李希源接過話,溫聲道:“你這段日子查案辛苦了,不知道這巫蠱之禍已經遍及廣東。方才皇上接見姚總督,已經任命姚總督特辦此事,顧大人且寬心。”
顧啟章恭順地點頭,轉頭卻見喬嶼表情大變。
他這才反應過來,喬嶼宗門所在正是廣東。
那日喬嶼師父飛鴿傳書,急喚她們回去,恐怕就是為此。
心裡轉着念頭,顧啟章正要再拽喬嶼的袖子,卻聽德淵帝點了他的名。
“微臣在。”顧啟章連忙應答。
“揚州秋闱舞弊的案子,你是一手包辦的欽差,到底都有哪些人摻和了這起案子,都細細說來。當着朕和太子,并兩位内閣重臣的面,如有妄言,立刻打死。”
“是。”顧啟章一凜,在六個人,隐晦不明眼神的盯視下,将他在揚州所看到的、所查到的一一說出。
一片死寂之中,他頂着李連祯冰冷的眼神,跪到地上,把寫好的折子遞過頭頂:“這是臣這段時日搜集到的,有關鄭總督、王道台、趙知府等揚州大大小小上百官員,欺上瞞下,殘民害理的罪證。”
顧啟章的話落,大殿之内更是靜得落針可聞。
喬嶼又一次聽到了洋鐘擺動的聲音,隻是這一次有如雷鳴,“咚咚咚”響了仿佛有半炷香那麼久,才緩緩歸于沉寂。
大殿之上,背對龍椅而坐的李連祯,臉色黑如鍋底,羅敏道臉色如常,但是手指扣緊了座位的邊緣。
站在龍椅右邊的李希源怔怔地看着顧啟章,眼裡情緒十分複雜,有意外,有疑惑,有恍然……更多的還是敬佩。
而站在龍椅左邊的王全在震驚過後,慢慢地瞥向了龍椅上的德淵帝。
德淵帝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往後靠向龍椅的椅背,他在這一瞬間似乎耗盡了方才顯露出來的威嚴,有氣無力道:“王全,去給朕把顧卿的折子拿上來。”
王全輕聲應了,匆匆接過顧啟章的折子,輕輕放進德淵帝手裡。
德淵帝緩慢地睜開眼睛,低頭看着手中厚厚的奏折,收緊了五指,幾乎要将奏折單手揉爛,也沒有動手展開,而是突然看向身邊的李希源:“這事,你去辦,跟羅閣老和你九叔一起商量着辦。”
李希源一頓,對上德淵帝疲憊的眼神,滿腔的話都咽了回去。明明隻要他父皇一個旨意,就能打擊九王黨和羅黨,卻偏要他跟這倆人一起查處這個案子,這分明是給這二人鑽簍子的機會。
他滿心不甘,卻無可奈何,隻攥緊了拳頭,跪了下去,接過德淵帝遞過來的折子,輕聲道:“兒臣遵旨。”
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德淵帝又恢複了幾分力氣,慢騰騰地掃向還跪在地上的顧啟章:“起來吧,揚州的案子,朕一定給顧卿一個交代,給百姓一個交代。”
“皇上聖明!”
“行了,今日就到這裡。”德淵帝擺了擺手,“諸卿若沒有其他事,便跪安吧。”
顧啟章聞言,緩緩吐出一口堵在胸口的郁氣,終于塵埃落定,他低頭理了理袖子,準備跟着羅閣老一起行跪安禮,擡起頭卻看到龍椅旁邊的總管太監王全,在德淵帝腳邊跪了下去。
“皇上,奴婢有話要說。”
德淵帝剛要擡起的屁股,坐了回去,他皺眉看着王全:“什麼事?”
“是關于欽差顧大人的。”王全頭抵在地上,講話聲音卻嘹亮頓挫:“奴婢幹兒子錢進,托奴婢給皇上說一聲,關于顧大人的一些事,他昨兒忘記禀告皇上了。”
喬嶼聽着,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她看向顧啟章,卻見他面色不變,心裡稍安。
德淵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又越過王全,視線從殿内衆人的臉色上一一掃過,才道:“讓他進來。”
宣召過後,錢進匆匆步入大殿,伏跪在地上,就跪在喬嶼和顧啟章旁邊,尖聲給德淵帝請了安。
德淵帝盯着他:“你說有話要告訴朕,說吧,當着顧愛卿的面,也好有個對證。”
“是。”錢進微微擡起頭,揚聲說道:“奴婢要說的,是顧大人仗着欽差的身份,在揚州收受各級官員賄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