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争結束的那天,我和其他士兵的家屬去了戰場所在的小島。”
“我見到了很多鋼鐵的大船,穿五顔六色衣服的人,還有他。”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看起來既沒斷手也沒斷腳,隻是頭上裹了一圈血迹發黑的繃帶,苦笑着說他在戰壕裡摔了一跤。”
我們就回家了。
“之後的幾年,我上學,他出任務,每一次他都會交一份鋼琴譜到我手裡,告訴我…”我有些沒說下去,但我的陌生人想必是明白意思的。
“十五歲的時候我去了意大利上學。有一個比我低一級的學弟,姑且用他名字的首字母G代指。G的亡母是享譽世界的鋼琴家。因此根本看不上我這種不學樂理隻學指法的半吊子。G非常讨厭我,覺得我玷污了大雅之堂,而且是帶着他未來boss不務正業的壞女人。”
“你跟他解釋了嗎?”
“不,”我莫名其妙地說,“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為什麼要向他解釋?”
“之後不知怎麼的他非要教我鋼琴,我呢,也不是一個拒絕免費課程的女人。我收到的最後一份鋼琴譜是卡農。那時已經快放暑假了,G臭着臉說等開學要拉我去看一部重映的韓國電影,卡農是片中插曲。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學樂器就要身臨其境。隻是我從來都來不及問他片名是什麼。因為在那個暑假…”
我平靜地說:“哄我去學鋼琴的那個人死了。”
樹的另一頭沉默得吓人,我繼續道:
“屍檢的結果是自殺。一開始我根本不信,因為能操控對手自殺的異能者我知道好幾個。和你不一樣,我相信手上握着武器的人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但這也不是原諒兇手的意思,好不容易我鎖定了最大的嫌疑犯,從情報販子那裡買了交戰時的影像,那附近剛好有監控。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
“那個人被自己的異能殺死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反抗。”
“到底這算不算自殺呢,我想不明白。”
而對方也沒有說話。
“暑假過去了,我回到學校。一開始G不知道這件事,很生氣地跑來質問我為什麼不學鋼琴了。怎麼能半途而廢呢,是不是學費沒商量好,付給我200歐一節夠不夠,還不夠?别太貪心了,被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學弟阻止說下去。我說…”
說到這裡,我喝掉了最後一口酒,果糖和酒精的味道刺激得喉嚨發黏發苦,讓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
“我說,我再也不想聽見鋼琴的聲音了。”
“……”
“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自殺,但我非常怨恨那個人。”
“恨我所有花在學鋼琴上的時間都成了沉沒成本,恨他讓我在情報販子面前顯得難堪,甚至恨他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在戰争中受過更多的苦,更多的磨難卻依舊堅持下來的,我的朋友就是一個例子。甚至我們認識的契機就是她用異能救了他一命。這樣一來,當初她又何必救他呢,反正都是死。”
雲盤旋了很久,雨終于要開始下了。我的手邊就有一把長柄傘,但我的手被繃帶包成了粽子。也根本提不起打傘的精神。雨聲裡,我聽到一個聲音疲憊地講述:
“直到今年,我走過很長的路,從西西裡到海參崴,再到橫濱。見識過了殘忍,動人,六百多次世界各地的帆和日落,數不清的愛和遺憾。甚至還有很多文具界和水産界的傑出代表,我才終于,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的苦難是不能比較的。”
“困擾自殺者的可能是平庸的惡,也可能是更龐大更虛無缥缈,空洞一些大概可以被稱為[世界的真相]的東西。”
“我不再怨恨了,隻是灰心喪氣。”
“難道是我不值得托付你的困惑嗎,還是我不值得信任嗎?”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再也沒有了答案也沒有了意義。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已在六百個日夜前落下,我也早就失去了挺身而出當一個英雄的機會。話又說回來,我們是異能者,注定不可能成為某人的英雄,隻可能成為某人的怪物。這話也是一個醫生告訴我的。”
“我隻是…如果那個人還活着的話,我想告訴他一句,讓他和我都能得到寬慰的話,無論劍是否落下。”
但雨要落下了。
“我不會放棄你。”
“僅此而已。”
我的眼淚也終于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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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笨拙地提着打不開的傘,從樹叢後走出的時候,我的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已經離開,甚至老老實實把地上煙蒂都撿走了。我想起偷偷摸摸塞在石頭底下的半支煙隻覺得心虛。
他給我留了一把傘,當然他不可能知道我雙手都受傷了。我感念他的好意,将傘收進懷裡。好好的掃墓最後開成了茶話會是我沒想到的,距離我和晶子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也該下山了。
我想起陌生人的錢包還在樹下,錢都忘記拿了,實在是對我職業素養的莫大侮辱。折返時,我在相對幹燥的樹下發現了一件折好的男士風衣,剪裁看起來非常昂貴,也确實是為夏天設計的輕薄防雨的材質。
口袋裡放着一卷未拆封的雪白繃帶。
我從上面聞到了微弱的雙氧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