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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途中雨勢轉小,空氣裡盡是濕潤草木的氣味。我披上了黑色風衣,兩邊的口袋裡,各有一卷繃帶和一支輕巧的折疊傘,我的胃也因紅酒甜食變得餍足。上墳上成了進貨是我意想不到的發展,但我決定以後常來看看死鬼。
雨後,被沖刷過的山路并不好走,土質濕軟而泥濘,我隻能拄着長傘深一腳淺一腳。陪伴了大半生,我的傘早就成了我延伸的肢體。因此在好心人大方借給我傘的同時,我隻能落于人情的下風。我的這把傘也是運氣不佳,不僅要抵擋攻擊,對付異能者。有時我翻敵人的屍體但不想有直接接觸,也是靠它。
現在更是一舉軍用轉民用,變成拐杖了。
意識到呼吸是燙的,我明白自己因為傷口感染和心力交瘁發燒了。我曾說海關大廳的那把額溫槍酷似真-槍。然而子彈是多年前發射的,在這一刻終于擊中了我的眉心。槍響後,我活了下來。
這比什麼都重要。
隔了很遠的距離,我看見了車燈的暖橘色。短發的女人倚在車門上,懶懶地單手托住香煙,另一隻手接從天而降的雨。想起來了才吸一口煙。雨把火星打濕也不要緊,無非就是再點燃一根,和士兵在戰場的作用是一樣的。
晶子從不做美甲,理由是怕膠水脫落忘在病人的腹腔。
她也從不摘下耳邊的金色蝴蝶發飾,理由我沒問過。我猜蝴蝶的故事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從古至今都這樣。《末代皇帝》裡,小溥儀追不上被趕出皇宮的乳母,相依為命的人從此隔了一道高牆,他垂頭喪氣地說了什麼?
She is not my nanny, she is my butterfly。
她是我的蝴蝶。
擡頭瞥見了我,與謝野晶子丢掉煙蒂,用腳後跟在地上碾過确保火星完全熄滅(看到她也沒素質我就安心了)。轉身她打開後備箱,從醫療包翻出一闆阿司匹林抛給我:“車裡沒瓶裝水了,你就着雨水湊合一下吧。”
我燒得糊塗,但也鎮定:“問題不大,我提前喝了酒。”
晶子:“???”
我被她攔下來。
今天之内是吃不得藥了,隻是這樣一來好得就慢,亂步君承諾原定今晚的接風宴,也不得不推遲款待。
我想找一家旅館住下,晶子直接把我帶到她過去的偵探社舊宿舍。兩層小樓分隔成一間間的單身公寓,全部是1DK的戶型,簡樸,幹淨,目前隻有我一戶在住。社員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就是出差。
野狗能有一片栖身之所就該心存感激,我說:“不行我們兩個擠擠,都是女孩子,我還可以幫你吹頭發。”
晶子抛給我門卡和藥,囑咐一日三次,一會兒有中華街的外賣送過來,就要回她山手區的住處。
山手是橫濱有名的富人社區。
我頭頂冰袋唯唯諾諾:
“雖然不是很在意居住條件,但我在出租屋吃外賣,你在聯排别墅和亂步君享用上門廚師的omakase,作為朋友是不是生分了一些?不是指責你的意思,隻是希望你能回憶起我們共同曆經的少女歲月。”
晶子說:“你真的希望早上為了争奪衛生間的使用權自相殘殺嗎,肆?我家的寵物脾氣不好,看到下水道口有不屬于我的頭發會情緒失控。告訴我,你覺得到時候狡辯什麼,能阻止一把電鋸嗎?”
我想不出來。
我接過房卡。
離開前晶子提醒小心使用天然氣,以及不要收留暈倒在家門口的野男人,最好是丢進垃圾桶,她知道我有這個臂力。我樂觀道: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小說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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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我痊愈得差不多了,亂步君再一次發出邀約請我吃飯。理由是感謝我向他推薦的保健品魚肝油,社長很受用,社長經常投喂的野貓也很受用。
我沒想到他請我去一家高級法餐亭。
根據我對他的刻闆印象,此行我以為一定是去平價的家庭連鎖餐館。麥當勞前些年在國内改口金拱門,俄版的也因為制裁更名Vkusno i tochka,日版叫Le Normandie有什麼不對。
但我仿佛覺得餐廳的名稱是耳熟的。
時間約在晚上七點,我穿着拖鞋和背心慢悠悠地出門。根據導航我走到了地址所在的街道,晶子和亂步穿得都很正式。今天是隻有我們三個小輩的場合,社長要喂貓。剛想問為什麼堵在麥當勞門口,亂步打了個招呼就高高興興拐進隔壁的洋房,告訴侍者:
“預約的名字是江戶川。”
侍者穿襯衫配綢馬甲,領結燙得筆挺,說話又斯文又和氣,像一碗溫開水:“要帶二位的女傭去後廚用餐嗎?”
我:“……”
晶子拼命歎氣:“你不看我發給你的dress code嗎?”
我終于記起來了。
這家法餐我十六歲出任務的時候來過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逛商場累了,我想臨時找個地方休息吃飯,居然被拒之門外。
那段時間,輪到橫濱的異能組織主持社交季,我遠在意大利上學也免不了被拉來。聚會無非去酒吧或賭場,我不耐煩多呆,主辦方安排人帶我去了皇後大道的商場購物。為了合格扮演同盟組織家的小姐,當天我穿着紀梵希的小黑裙,就是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裡的經典造型,誰來都不能否認我體體面面的。
進不去餐廳的理由是沒穿絲襪。而我的陪同人員可以,他打了領帶。
哪怕他全身上下,醫師白大褂加内搭攏共不超過一萬日元,其中半數的身價來自我為了答謝他送的一支鋼筆。
他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