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信咖啡館的風鈴顫動了幾下。
布裡奧妮推門走進來,她提着一隻厚重的公文包,裡面塞滿了文稿。她徑直走向藍信咖啡館的角落,那裡有一個安靜的包廂,是她與傑弗遜·斯坦利的固定商議場所。在進入包廂之前,她先在吧台上點了一份太妃芝士蛋糕,吩咐服務生一會兒送進去。
“好的,女士。斯坦利先生已經在等你了,他給你點了濃縮咖啡。”服務生阿妮塔說道,蘋果臉上帶着和善的笑臉。阿妮塔和她是熟人了,從幾年前傑弗遜·斯坦利調任到洛氏之後,他們就開始頻繁地約在藍信咖啡館了。
"換成拿鐵,低咖啡因的。"布裡奧妮說道,“今天不需要太清醒。”
“好的,泰利斯女士。”阿妮塔點了點頭,又對她眨了眨眼。
進了包廂,她把自己的咖色羊絨大衣挂在衣架上,又和傑弗遜打起招呼。“久等了,姐夫新。”
“我不得不說一件令人傷感的事情,布裡奧妮。”傑弗遜喝了一口放在面前的錫蘭紅茶,又拿起司康,絲毫不管碎屑已經掉了滿桌。“我會在後年退休,因此我退休之前的最後一件心願、也是責任,就是要把你的《贖罪》出版掉。”說起這個,傑弗遜忽然歎起氣來,“這麼想來,《贖罪》是開啟我出版事業的第一步,卻沒想到直到退休也沒有徹底解決。”
布裡奧妮沒有講話。
比起仍舊積極樂觀的傑弗遜來說,布裡奧妮其實對出版《贖罪》這件事情并沒有期待。她不覺得僅靠傑弗遜能夠與馬歇爾夫婦對抗。硬碰硬在她眼裡毫無意義,甚至是一種無力的徒勞——她的激情在寫完這本書的時候已經消耗殆盡了,剩下的瑣事是對于她的折磨。布裡奧妮的逃避心理并不敢讓傑弗遜知道,因而很長時間以來,她對此都一言不發。出版《贖罪》的執念一開始源自于不了你,但顯然現在已經是傑弗遜的了。
包廂門被推開。
大約是阿妮塔來送咖啡——布裡奧妮這麼想着,并沒有回頭。
空氣裡漂浮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氣味并不濃郁,像是某個昂貴的品牌的香水——阿妮塔并不會用香水。這是一個富裕的女人的味道。
布裡奧妮回頭看過去,視線落在一個妝容精緻、打扮雍容的女人身上。她的金發蓬松卷翹,被一頂千鳥格的毛呢帽壓着;一身剪裁合身的職業套裝,出自于私人裁縫之手;手裡提着愛馬仕的皮包,暗紅色,正配她的紅唇與紅色高跟短靴。看見她,布裡奧妮遲疑了幾秒,随即露出笑臉。
“奧黛麗!”
奧黛麗·金小姐走了過來,和激動站起身的布裡奧妮擁抱了一下。“我還在想,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認出我。”她滿懷笑意地調侃道,一邊掐着布裡奧妮的臉,就如同兒時那樣。“你真的沒有變老,真好。”
“哦,奧黛麗,我怎麼會忘掉你呢?”布裡奧妮握着她的手,“你從美國回來了?”
“我在美國的圖書公司工作,布裡奧妮,這次是為了你回英國的。”她說着,帶着滿滿的美國口音,“斯坦利先生跟我是在出版業的聚會上認識的,剛巧提到你和《贖罪》,布裡奧妮。我想為你做一些事情。”奧黛麗坐了下來,剛巧阿妮塔端着咖啡走進來,将兩杯拿鐵咖啡遞給兩個女士,又将托盤裡的曲奇放在桌上,“贈品哦,泰利斯女士。”
“謝謝你,阿妮塔。”布裡奧妮對阿妮塔露出笑臉,“我會好好享用的。”
阿妮塔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布裡奧妮才跟奧黛麗解釋。“她是我的書迷,平時來這裡的時候,她總會給我送一些曲奇;有時候甚至是麥芬蛋糕。”她指了指桌上的芝士蛋糕,“嘗嘗看,我很喜歡他們的太妃芝士蛋糕。”
奧黛麗拿起叉子,一邊跟布裡奧妮介紹自己的出版計劃。
“不管馬歇爾有多大的能量,美國可不是他能随意染指的地方。”奧黛麗的語氣裡滿帶着上層階級的傲慢與笃定,“不恰當的比方,托馬斯·曼、赫爾曼·黑塞等人的書都能避開希特勒在瑞士出版,更何況你的書呢。”她點了點頭,指着蛋糕,“這個真的很好吃。”
“幸虧有你,奧黛麗。”布裡奧妮看向她,又有些遲疑起來,“這會給你惹上什麼麻煩嗎?”
“絕不可能,布裡奧妮,你放心。”奧黛麗握着布裡奧妮微涼的雙手,“興許我應該告訴你,我的丈夫姓沃金斯,就是那個沃金斯家族。”奧黛麗說。
不愧是金小姐。
“我從未想過,我們還有重逢的這一天,奧黛麗。”布裡奧妮說着,“你的丈夫對你好嗎?在美國生活的好嗎?”
“好極了,布裡奧妮。”奧黛麗點了點頭,笑容透着一目了然的幸福。“我們是在哈佛的舞會上認識的,他對我一見鐘情——後來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結婚了,他很支持我的事業。哦,我真希望能讓你見見他,布裡奧妮。”
她的幸福滿溢出來。
布裡奧妮為她感到幸福,随即心裡又升騰起一絲隐秘的酸苦。她也想擁有幸福,擁有這樣本真的純粹的快樂,但這兩樣東西對她來說已經是奢侈了。她堅信自己此生都不會擁有這樣幸福的日子,她已然擁有了命運的詛咒。她的痛苦與寫作的靈感息息相關,她需要痛苦來保持清醒與開悟。想到最後,她也分不清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她真的這樣認為。
“出版事宜我會跟斯坦利先生說的,包括版權和收益。”奧黛麗說。“啊,差點忘記了。”她從包裡拿出一瓶香水,“給你的禮物,是我很喜歡的香水味道,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
“謝謝你,奧黛麗。”
從藍信咖啡館出來,布裡奧妮又跟奧黛麗逛了會兒街。攝政街已經點亮了天使燈,她站在街道中間,凝視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我還是很懷念這裡,我一度以為自己不想念倫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