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熊熊燃燒,仿佛連空氣都被燒盡。白芷蘭感覺自己如同被困于火海中,幾欲窒息,眼前盡是火光的幻影。
恍惚間,她隐約看到阿沅與那黑衣青年似乎發生了争執,二人幾欲動手,卻終被錢寺丞攔住。
可她隻如石雕般僵在那裡,作壁上觀,無動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白芷蘭耳中萬籁俱寂,唯有阿喜的生命在她懷中一點一滴流逝的聲音,清晰而沉重。
直到抵達皇宮,白芷蘭仍未回過神來,仿佛靈魂還在玉津園那片火海之中煎熬。
記憶遲緩地湧現,她隐約記得自己被人抱上馬背,身後依靠着一個溫熱的懷抱,在京城的夜色中疾馳。
他們掠過人來人往、繁華喧嚣的街道,也穿過乞兒與鴉雀争食的陰暗小巷。
從張燈結彩的齊府後門經過,她看到一個眼熟的丫鬟癱倒在路邊,痛苦地拖着殘廢的雙腿,那是她照顧齊小姐不利的懲罰。
駛過小芸家破敗的木門,院内傳來男人憤怒的打罵聲:“賣柿子就這麼點錢?是不是偷吃了?青菜還不夠你們吃了,還敢買肉!”
馬背颠簸,卻不及她身子顫抖,更不及她心中震動萬分之一。
身後之人将她瑟縮的身子攏進懷裡,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白芷蘭,别怕。”
那音色很熟悉,語氣卻很陌生。
但她其實并不害怕,隻是悲哀。
眼前的朱紅宮門巍峨高大,數百盞火紅燈籠映照着金碧輝煌的雕梁畫柱,光影交錯,閃爍不息。
白芷蘭被阿沅扶下馬背,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穩。
盧霖杉與靳紅英早在宮門前等候。見她眼眶通紅,盧霖杉蹙眉說:
“那院中仆從都是東海郡王府的舊人,因陪小郡主回鄉探親,才僥幸逃過一劫。後來若非長公主相救,早已命喪黃泉。如今他們以命報恩仇,是心甘情願。白芷蘭,你無需為他們傷心。”
白芷蘭低聲道:“郡王府鼎盛時,他們也不過是仆役,何曾享受過一絲榮華?而今,血海深仇卻需要他們以命來報。你覺得這公平嗎?”
“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白芷蘭沉默不語,走了兩步,忽地一個踉跄,靳紅英見狀伸手欲扶,卻被她拂袖避開。
她回頭張望,見不遠處的阿沅牽馬立于夜色之中,靜靜目送她。
高挂宮門的燈籠光輝燦爛,卻照不亮那片深沉的夜色,也照不清阿沅面上的神情。
阿沅身後,夜幕無盡延伸,墨色最深處,卻映照着萬家燈火。
不,那隻是火,而不是燈——是吞噬一切的火,是足以焚盡世間草芥蝼蟻的無情烈火。
火燃輕賤命,燈獨照朱門。
浮生有千劫,長夜無明燈。
宮宴開始。白芷蘭仿佛驟然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奢靡與安逸彌漫其中,與外界的寒苦分隔得那般遙遠。
錦繡瓊台處,歌舞徹平生。
珠簾绮幕開,雕梁畫壁垣。
觥籌開懷飲,瓊漿玉杯陳。
琴瑟無盡韻,箫鼓悠悠聲。
滿座皆绮纨,不見采桑人。
與宴非短衣,冷暖不相逢。
富貴溫飽易,貧賤盼天恩。
汲汲無甯日,饑寒徒自忍。
黎民千重苦,閥閱百年争。
唯願天明早,長安夢已真。
然而,這夜實在太長了,夢也未曾來過。
都說一醉解千愁,白芷蘭在宮宴上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已身處皇宮廂房。
推開門,夜色如墨,四下寂靜無聲,她的心似乎也靜了許多。
剛跨出房門,她便見周行被宮人攙扶着,醉得如爛泥般跌入一間屋子。
白芷蘭跟随其後,見周行抱着一位小太監哭得肝腸寸斷。
她忍不住問道:“周大人怎麼了?為何如此痛哭?”
見小太監茫然地搖了搖頭,白芷蘭繼續追問:“莫非宮宴上發生了什麼大事?”
小太監思索片刻,答道:“确有一樁喜事。”
“喜事?”
“是啊,三皇子殿下與大理寺少卿劉大人之女琴箫合奏,音韻悠揚,陛下龍顔大悅。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三皇子對劉小娘子一見傾心,當場求娶,陛下已下旨賜婚……”
白芷蘭怔住了,半響才回過神來,看着痛哭流涕的周行,低聲喃喃道:“那确實該哭一哭的。”
宮殿中絲竹之聲袅袅不絕,瓊台宴仍在繼續。而白芷蘭以身體不适為由,向宮人請辭。
那名叫小虞的宮女送她去宮門口,此時白芷蘭才反應過來,她名義上是七公主的貼身宮女,實則應當是長公主的人。
夜間風涼,白芷蘭不由打了個噴嚏,小虞給她遞上一塊手巾,又欲安排馬車送她回白府,卻被她擺手婉拒:
“多謝姑娘,但不必了,今日節慶無宵禁,我想去夜市逛逛。”
走出皇宮,仿佛從繁華步入蕭索,卻也從喧嚣中回歸平靜。
今日實在太長,經曆了大喜大悲,卻在此刻,白芷蘭的心靜如止水。
秋風拂過,她聽見自己緩慢的心跳聲,與風聲相和,仿佛在悠遠的樂章上奏響低沉的鼓點。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牽馬自黑暗中走來。
是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