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範玉兒面色發白，嘴唇青紫幹裂，眼瞧着便憔悴。大概自知不讨喜，倒也不為此事吭聲。可到了後來，範玉兒看着已經垂頭垂腦，如行屍走肉一般跟着。

杜筠隻怕她一個不小心死了，連帶着自己也失了一條線索，悄然為她說情：“我看範玉兒姑娘都快不行了，也别将人逼上了絕路才是。”

達拉布對于杜筠的求情十分詫異，這一路上她都不曾開過口，如今吃了他的餅，第一件事竟是管這出閑事：“你這會來做好人呢。她将我逼上絕路的時候，你怎麼不出手相助？”

杜筠有些讪讪：“那不是你自己招惹的人麼，我怎麼幫你。”她不解，達拉布為何對範玉兒如此抗拒：“看你也是慣犯了，不過是納個姬妾，怎就絕路了？”

達拉布這才想起，大唐的禮制與祆教中人頗為不同，或許杜筠從前不曾聽聞過，耐下性子與她解釋：“聖典《亞斯那》中言：‘正直者會遵守族内婚姻。’她如今這般，是陷我于不義之地。”

祆教中竟有這般規矩，杜筠也是頗為詫異。這與大唐的禮制幾乎背道而馳。許多事情似乎有了解釋：“那你與茉莉......”

達拉布嗤笑一聲：“你當她真愛做生意？她常年往大唐跑，行事與族中有諸多不同。如今是尋個由頭流浪在外，避開那些規矩罷了。我這姊姊嘴上不說，卻有主意得很。”

杜筠認得茉莉許多年，她從未提起過這件事。想來，往來長安的胡商大多為男子，茉莉這次常駐，背後竟還有這般緣由。

她也不與達拉布隐瞞：“這範玉兒是我追楊镖頭遇刺一事極重要的一條線索，你幫我一個忙，别讓她死了。”

達拉布瞥了她一眼，本想出言諷刺。為他紅着眼，卻還為他追着賊。

隻是此事也因他所起，他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終歸還是沒有張嘴。他有意賣她一個人情，卻也有一些别的考量：“我若答應你，你也幫我一個忙。”

“你說。”

“她的文書在你手上，她的生死也由你發落，從此都與我無關。”

****

那日之後，達拉布确是對範玉兒好了一些，至少也勻她一些吃食衣物。

杜筠将她帶到自己的駝車上。倒并不擔心她逃走，一來她從一開始便選了達拉布，想必是作了要去西域的打算，二來這一路自長安而來已是兩月有餘，她若是想跑，不必費力跨這大漠。

至少到玉門關之前，杜筠不必對她太過勞心費神，隻是暫且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許是這一路上累極，又或是杜筠過給了病氣，範玉兒上到駝車中休息，竟反而生起病來。

阿園顧着兩個病人，忙得不可開交。

好在此時商隊途徑鎖陽城，收拾幹淨，稍作修整，便好上許多。再不出兩日，到玉門關，便可休息幾日。

杜筠心中默默歎了口氣。自打認識範玉兒以來，她一直都是一副狼狽的模樣。如今整整齊齊地坐在駝車内，細細看來，長相白淨，一縷秀發有些散亂地垂下來，許是因着發燒，臉頰泛着紅暈，雙眼迷朦，清秀中還透着幾分妩媚，屬實美貌。

若非她第一夜便與達拉布糾纏不清，便說她是正經人家的小姐，杜筠也是相信的。

她嘗試與她搭一些有的沒的話，試圖趁着她這兩日不太清醒，套出些話來：“範姑娘是潼關人氏？”

範玉兒發出如蚊子般細微的聲響：“似。”

杜筠略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不多問：“你父親也是一直都在潼關驿據點？”

“奴打小就和父親在那裡。”

這話說的沒什麼不對。潼關作為長安與洛陽之間的關鍵據點，多半是镖局創立之初便有的。那便是楊老伯父尚在之時，那店家便在那裡了。

但這下卻讓杜筠更加确信，範玉兒與那店主果真是有問題的。

若真如她所說，那店家已在那裡十多年，那他沒有不認得陳朝的可能性。更何況——她聽這範玉兒的口音，根本不像是潼關人氏，倒更像蜀地口音。

杜筠打小跟着楊雲起與五湖四海的人打交道，雖說如今這些舊友已大多失了聯系，但各地的口音，她大抵能分辨一些。

範玉兒這不經意帶出的習慣，絕不是兩京間土生土長的人氏所會有的，這謊話未免拙劣了些。

她欲往下再問，那範玉兒卻都無言以對。隻是拿一些懷念父親的話來搪塞杜筠。一來二去，杜筠也沒了興緻。

阿園瞧着這兩人打啞謎，一頭霧水。她平日裡跟着杜筠跑生意慣了，也見過不少彎彎繞繞，可遇到範玉兒這般一碰便要碎了的人兒，同乘一架車幾日，卻全不知要如何與她相與，渾身都不太自在。

她幾次找機會想要說服杜筠再尋一輛駝車，也花不了那許多銀子，怎料杜筠卻借着“範姑娘生病也需有人照顧”執意要與那範玉兒一道，她也隻好作罷。

杜筠顧不得這範玉兒是否好相與。她心中複盤着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總覺得處處都透着古怪。

舞姬中毒，潼關失火，塞滿石頭的镖箱，龜符......這些事的背後看似有着絲絲縷縷的聯系，可實則卻無從查起，如今唯一一個眼前的線索，她不論如何也不想放過。

這背後之人究竟是誰。範玉兒跑到西域去，想做些什麼呢？

可如今這情形，杜筠無論如何也再撬不開她的嘴。範玉兒渴了一路一聲不吭，可見是個硬骨頭，靠着懲戒也是無法讓她開口的。她便是說了，杜筠也不會輕易便信。

不如放長線釣大魚，先裝作不知，令其放松警惕，看看她到了西域都去哪裡，接觸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