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往西而去這官道稱碎葉道,雖說是本朝新修,但鑒于行商大多會選擇由西州而來,而庭州往西這條道多作軍用,沿路大多是些守捉城,平日裡頗為冷落。
杜筠沿路而來,竟也沒見着什麼人。
她自長安往西域這一路,大多不是跟着商隊便是跟着使團,再不濟也有楊昢與她同行。如今隻身上路,隻帶了個不堪信的舞姬,她心下實在也不大安定,總覺得要出什麼纰漏。
隻是沿路走着官道,隻要她将那舞姬捆結實了,又還能出得了什麼纰漏?她暗自怪自己多心,給自己壯膽:行走在外,總有落單的時候。杜筠啊杜筠,比起往後的風暴,眼前獨行個官道,能算得上什麼?
如此一邊不安一邊策馬,倒也趕在城門落下之前趕到了俱六城。今夜在此歇下,明兒定能到張堡城。
到時自有商隊絡繹自西州而來。兩條路在輪台處合二為一通往碎葉,往後的路便熱鬧起來,不必慌張。
她定了定心,準備進城。
守城的見前頭來了車馬,打起了精神。平日這條路少有人走,若不是軍爺,那便是外頭鎮上來的小販。前頭這車馬瞧着并不眼熟,倒像是生人。二人長槍一擋,便将車攔了下來。
“從何而來,可有過所文書?”
杜筠見這架勢,便知今日不好糊弄過去,隻是打着馬虎眼,将準備好的托詞奉上:“軍爺還請看。小的是長安來的,要到康居去。此來是受鴻胪大人之托,遣送一個人犯。是康居來的奴籍,喚崔狄娅。”
說罷撩起車簾,隐約香風彌散,露出一個蒙面美姬的模樣。
那二人常年駐守守捉城,哪見過這陣仗,一時看得移不開眼,盯着看了半天,又強制挪開視線。二人迷糊之際,杜筠順勢将過所文書取回,問道:“二位大人,小的可否過去了?”
那人光顧着看車内,哪裡看得進文書上都寫了什麼。方才眼中看着文書上密密麻麻的字,腦中想的卻是旁的東西,隻記得大體似乎都對得上。現下杜筠将文書收了回去,他也不好意思再要回去重新看過,惹人嗤笑。隻得硬着頭皮,幹巴巴問:“鴻胪大人托付的,可有證據?為何押送?”
那二人面面相觑。康國使團這會子在庭州,确實聽聞順道有鴻胪寺的人同路而來,确有那麼回事。
“大人請看。”杜筠輕車熟路地掏出楊昢給她的那塊牌子來:“那位大人托付之時,特意囑咐明日一早要将人送到輪台去,為此還特意給了牌子。小的隻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還請軍爺不要為難,耽誤了大人的事兒,小的實在擔待不起……”
那二人嘀咕了一陣,似是在商量些什麼。良久問了一句:“鴻胪那位大人是做什麼的,你可知道?”
杜筠答得半真半假:“聽聞是絲綢使,隻知大人身陷使團之中,許多事情身不由己,無奈之下這才差了小的來辦這樁事兒。若是事成,大人定記得二位軍爺的功勞。”
半真半假的謊言最是難辨,何況她到底拿出個貨真價實的鴻胪牌子來。守城的哪裡辨得清,也怕當真耽誤了什麼事,不敢阻攔過多,隻問:“來城裡幹什麼,待多久?”
杜筠答,過路往輪台去,隻去城裡借宿一宿,什麼都不做。這卻是真話。
那守城的聽聞她一早便要走,便也不再多作為難,隻道一句:“一刻鐘後宵禁,速速尋店歇下,不要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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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坐在客店房中,與那捆得結結實實的舞姬四目相對。
這一日漫長而疲乏,她實則已沒有了力氣。隻是靠在榻上,随時都要睡過去了。可她還惦記着,有些話,在到碎葉城之前,她需得與那舞姬問清楚,于是強撐着昏昏沉沉的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胡姬說幾句。
她不是個擅長問話的。這一路上與範玉兒也好,審訊舞姬之時也罷,她已認清了這一點。可她擅閑聊,這些年在外頭厮混,又在市井之中經商,深知互關緊要的閑話能讓人放松警惕,有時反而更能談出有用的話來。
此刻她倚在那裡,似不經意:“同行一路,還不知姑娘芳名?”
意料之中的,對面并沒有應答。
她也不惱,隻是慢悠悠地自說自話:“阿裡曼大人的使徒,難道沒有姓名?”
“姑娘不必這麼防着我的,我不是祆教中人。”她拼命動着她那轉不太動的腦子,想着要如何說服她去:
“你瞧,我是個中原來的學者,跟着使團往康居去學習那裡的風土人情的,待我回到中原,便要就此寫一著作。
我們做學者的,萬事萬物講究一個客觀與公正。中原的粟特人大多是祆教徒,阿裡曼的使者從前我從未接觸過,卻覺得有些意思。
不如你給我講講這暗黑為何該勝過光明?或許祆教徒當真有你們眼裡那般十惡不赦,那萬事萬物都該颠倒了去才對!人們就當在夜裡醒來,白天睡去。你說是也不是?”
她說罷這一通話,心下覺得當真是倒反天罡,自己如今真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能說得出口,不由對自個兒平白生了幾分敬意。
隻盼這舞姬從小長在深淵不谙世事,能聽信了她的鬼話才好。
她見那舞姬面上松動,追擊道:“若有冤屈,姑娘便當與我講,我才好回中原去為你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