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
什麼叫苦難偏找苦命人!
他的嶽父急火攻心,倒在了折返北平的路上。
遠在青島,膝下無子的蔣正馳,收到長兄死訊,前來奔喪,同時打上了讓慕雲生夫妻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主意。
蔣正馳在青島有大宅,有人脈,能給慕雲生安排到教育o廳工作。
夫妻倆一商量,便跟着這位本家二叔,前往青島發展。
在青島,慕雲生做着教育o廳的文職,有機會接觸到了大量有思想、有深度的中外名著,對他自己的文學創作,産生了深遠影響。
他的腿疾,也在蔣碧的悉心照料下,日漸康複。
誰成想,安定的生活還沒過上半年,日o軍就全面占領了青島,占據了他們在八大關的大宅。
國破家雖未亡,日子要多困難,有多困難。
經曆了連年戰亂,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的衆生慘況,慕雲生的心境越發悲戚,被苦難浸潤過的筆鋒,再也寫不出人間喜劇了。
戰争結束後,他恢複了武俠小說的創作。
最負盛名的賀護六部曲,就是在這段時期誕生的。
六部小說,每一部都是悲劇收尾。
“苦難”這把淬了du的冰刀子,由慕雲生的心頭釋放出來,戳進了每一位讀者的心口裡,慘啊……
于是,報社收到的投訴信越來越多。
他曉得該怎麼讨好讀者,偏偏由着自己的想法來,将悲情寫實主義進行到底,不肯躬身讨好讀者,還以過來人的口吻,寫了封回信,登報告誡他的讀者——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人生本如此,哀多樂少。好人也許遭厄運,壞人也許得善終。雖然不平,但是沒法,現實偏是這樣啊】
……………………………………
他在金錢與藝術之間,堅持了後者。
他的讀者被氣到了,誰要花錢找罪受?誰就去受吧!紛紛在心裡,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在他最火的時候,稿費收入,也不足以維持生計。
因而,隻能靠寫寫對聯、賣賣馬票,來貼補家用。
在他活着的時候,他的名氣,跟刀戈、引劍堂主、夷陵老叟等人,完全不能比。
直到千禧年,台灣名導李昀儒在一家二手書店,發現了那本蒙了塵的《青衫隐》,深受觸動,并将之搬上大熒幕,掀起了一股慕雲生熱,人們才開始重新審視他的作品,肯定了他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武俠小說範疇的文學價值,将他擡到了民國武俠四大家的地位。
他對武俠文學的貢獻,主要有三:
第一,每一章的小說标題,都是簡短白話,打破了傳統的對仗式回目,取法上不拘一格。
第二,這一部小說的主角,在另一部裡是配角;這一部小說的某一配角,到了下一部,就成了主角。聯合幾部小說,打造‘熟人社會’,形成自己的宇宙系統。
第三,人物塑造意識超前,忠于各個角色身上的局限烙印,并不避諱他們的缺點、弱點,拒絕主角的偉光正,和所謂的成長,也不會把配角僅僅當成推動情節的工具人,尤其擅長刻畫人性的沖突、内心的掙紮,并以精神分析的寫法,寫出了《賀蘭雪》的主角薛懷遠,這個深受孔孟思想禁锢的一代儒俠,情感的障礙和人生的困境,《青衫隐》的主角薛遙,這個産生了自由與反抗意識的官家小姐,無法沖破時代枷鎖的悲劇。
可以說,如果能一直寫下去,慕雲生能創造出的文學價值,不可估量。
可惜,沒有如果。
1955年的一場“清除有毒o害的圖書”運動,将民國武俠四大家的作品,全都予以否定。
慕雲生的家裡,出現了一個帶着紅袖/章的‘老師’。
說是文協派來的,指導他在組/織允許的範圍内,進行正能量的小說寫作,男、女主角一定要成長進步,舍小愛、為大愛,每一處、每一筆,都要體現個什麼精神,不能消極,也不能廢話。
慕雲生是什麼性情?
他連讀者的訴求都不理睬,哪能忍受,戴着鐐铐去跳舞。
幹脆撂筆不寫了。
他的姐夫自陝北歸來,看他閑賦在家,生活艱難,還有一雙小兒女要養活,看不下去了,就在青島的一家中學,給他謀了份會計的工作。
工作之餘,他又迷戀上了甲骨文——
靠研究甲骨文,排遣内心的抑郁,也用這種古樸的方式,在新中國、新時代的文史研究工作中,做出一份自己的貢獻。
1969年的春天,他和妻子下放到了農村改造。
他的姐夫也受到牽連,護不住他了。
報紙上抨擊他的文章接連不斷,他被押着看了幾篇,當天晚上,就腦溢血突發,不省人事。
他的甲骨文研究成果,也在十年浩/劫裡,被紅小bing們全部抄家燒毀。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清貧、悲苦,每一步都不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