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與郡主出遊,玩得開心麼?”
“嗯,還不賴。”江黎打着哈欠,慢悠悠晃到桌邊坐下,做出随意的樣子将茶水一飲而盡。
半遮面的寬袖後,少女脆弱精緻的睫毛顫了顫,像振翅欲飛的蝴蝶:
自己在潇雁告退後便離開了聽風閣,回宮前,甚至還主動繞遠路把永嘉送回了公主府。颠簸一路,為的就是散掉身上的脂粉氣——想必是萬無一失的。
“是麼?”少年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骨節分明的手指根根修長,有規律地敲擊着桌面,明顯是不信了。
“咳,”她略微側目,回避對方毫不掩飾的視線,溫溫吞吞,“今日去東市看了香料,粘上氣味也不足為奇。”
“如此豐富的味道倒是從未聞過。”溫珝冷笑一聲,“下次,還請公主帶上微臣開開眼。”
啧,連“微臣”都用上了,真是陰陽怪氣。
江黎撇了撇嘴,歪着腦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既然被拆穿,那也沒什麼遮遮掩掩的必要了。畢竟自己身為公主,偶爾仗着威嚴耍些小性子也無傷大雅。
“恭喜你,猜對了。”她挑釁般揚起眉毛,“下回本宮帶你同去。”
“開什麼玩笑。”黑臉的少年小聲嘀咕着,憤憤瞪了她一眼。
這種感覺,大概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軟趴趴地陷了進去,無力又不甘。
“又不願意了?真是麻煩。”
江黎泰然自若地端坐着,吩咐宮女呈上糕點,連眼神也不肯給他半分。
“算了,沒什麼。”溫珝歎了口氣,自認倒黴,畢竟這個話題是他自己先提起的。
“不過,”他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擰着眉毛忍不住開口勸道,“公主不會還打算同今日一樣打扮吧——出宮之時,身上的香氣未免有些……招惹。”
身為大宮女,公主的吃穿用度玉簪自然比誰都清楚。她微微變了臉色:“溫公子,慎言。”
溫珝臉色一僵,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無言地垂下腦袋:玉簪向來正直,近幾年從未在是非對錯的問題上偏袒過任一方……看來,自己是說錯話了。
一瞬間,宮内寂靜得可怕,簡直落針可聞,仿佛成了風暴的中心。這裡沒有狂風呼嘯,也沒有驟雨滂沱,但能讓人真切得感受到四周的暗流湧動。
是極度的危險。
“呵。”江黎怒極反笑,青絲遮住了姣好的容貌,也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玉簪,你告訴他,本宮今日除了佩戴必不可少的阻隔錦囊,還用過香膏麼?”
“回公主,并無。”
少女眼裡沒有一絲溫度,她别過腦袋輕啟薄唇,聲音清冷、如珍珠入如玉盤。
“出去。”
修長的手指神經質般抽搐了一下,溫珝默默起身,臉上是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匆匆地推門而出,步伐有些踉跄,慌亂得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逃離了。
似乎是為了讓手不再顫抖,寬大的袖袍下,微長的指甲用力嵌進掌心,而他卻似乎喪失了痛感,對此渾然不覺;
失焦的瞳孔在日光下如蜜糖在清水中化開,整個人恍如墜入了混沌幽暗的深淵。
“瞧啊,她回來的時候多快樂。”心底忽然有個聲音自顧自的開口,“但凡你有一點能吸引到她注意力的地方,她會和永嘉一碰面就急着去那種……”
不可以!不可以這麼揣測她!
少年汗津津的頭發貼着前額,他連連搖頭,狼狽而急促地呼吸着。過高的體溫讓他口幹舌燥,竟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了。
“哼,你明明心知肚明——否則,也不會在剛才說出那等冒犯的話來。”那道聲音癫狂地笑着,逐步在他面前凝成一個黑色的實影,“跳出死循環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過多的貪心隻會帶來痛苦。那種高高在上的神明,怎麼可能會把目光投向你呢?”
你……
少年翕動着唇,絞盡腦汁,卻終究找不出反駁的話語。
他落敗般垂下頭,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維持着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你說得對。但大概是帝都的夏日過于悶熱無趣,難免會引人做出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幻想,總會被人親手打破的。”殘忍的話語回響在耳旁,他怔怔地盯着那道黑影,“從今日起,你便要搬走了,不是麼?那可是她的至親親口下的谕令……”
頭腦嗡的一聲,他似乎被定住身子,再也動不了了。
為什麼呢?即便是用最為尋常的語氣陳述事實,在這個悶熱的黃昏裡,也會顯得格外無情。
那一瞬間,五感無限放大。他聽見細微的風拂過耳畔的聲響,他能感受到滾滾的熱浪席卷全身,暮色交界處,蒼茫天地間,似乎隻剩自己一人踽踽獨行。
而後,心髒的砰砰跳動聲兀地充滿了胸腔,眼前的黑影也愈發清晰,像深色的沼澤,能夠吞噬所有。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溫珝觸碰到了那團黑影——堅實而有顆粒感、帶着太陽炙烤後的滾燙。
黑色的怪物,居然是朝夕相伴的影子麼……
他忽地有些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