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聞霁道:“你們聊,我該進去換藥了。勞煩祝大人幫我……搬進去。”
聞霁面上有些挂不住,祝煜卻不覺得尴尬,一把端起來,連人帶椅子健步如飛就進了屋,比在自己家還熟絡。
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整個院子與冰冷的大風宮截然不同,野草豐茂下生機勃勃。
聞霄合上眼,細細感受這裡的生命力,直到腳步聲再次響起。
她睜眼望向祝煜,目光裡難免帶了幾分感激,卻發現祝煜換了身衣服、光着個額頭走來。
他在聞霄身邊坐下,兩個人肩膀都貼在一起。少女的身體是溫熱的,身旁男子卻透着冰雪的氣息。
聞霄終于忍不住問道:“怎麼穿我兄長的衣服,你的紅繩呢?”
祝煜撇嘴,“方才被你那倒黴母親潑了一身菜湯,隻能換你哥哥衣服穿,紅繩也髒了,她先取下來幫我晾曬去了。”
話罷,他像是蔫了的花,揉着眉心,嘴裡低聲罵罵咧咧。
聞霄問道:“你為什麼要綁這麼一根繩,是京畿的潮流嗎?”
“潮流這種玩意隻有蘭和豫才喜歡吧。”祝煜理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聞霁清瘦,祝煜強健,衣服穿在身上像是要被撐爆。
祝煜望着遠方的天空,“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病恹恹的,有個蔔人說我魂魄不全,是殘缺的,會被勾走,就用紅繩束縛住。”
聞霄搖搖頭,“毫無邏輯。你若是魂魄不全,也應當是丢了什麼,都是殘魂去找你,哪有你去找殘魂的道理?”
“說得也是哈。”
“那這個紅繩真的有用嗎?”
祝煜雙眉緊鎖。
當然有用,從方才摘下來的時候,他就覺出不對勁,眼前的幻覺一連串上湧,時而是大雪紛飛的寒山,時而是千絲萬縷的紅線。
“有用吧,我最近經常做噩夢,帶上紅繩就會好許多。”
聞霄若有所思道:“那說明你才是那個殘魂。祝大人,混了二十多年,你連個人都不是。”
“你就罵我吧,一點都不知道感恩。”
“我知道。”聞霄淺笑道:“謝謝你關照我們家。”
祝煜翻了個白眼,“嘁。”
聞霄也不理睬他這一聲,說道:“作為感謝,我可以解答你一些問題,你随便問吧。”
祝煜眯眯眼,湊近聞霄的臉。
“什麼都能問?”
聞霄了然,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可以說。”
無非是洩密得罪了君侯,下場凄慘,兩袖空空。
可人心不是每個人都堅如磐石,她總是還想賭一賭。
賭君侯對父親的愧疚和對自己的慈愛不是裝的,賭祝煜一番仗義不會錯付,賭自己的一顆赤誠良心,仍舊在命途跌宕中溫熱。
她也不嫌棄祝煜靠近自己,對上祝煜那雙銳利的雙眼。
“好啊。聞大人,我想問你……”
聞霄的心漏了一拍。
祝煜說:“給我講講緣中仙人的故事吧。”
聞霄驚訝地坐直,“你就問這個?”
“我就好奇這個。”
“别的不問?”
“你想讓我問?”
聞霄糾結了下,“也沒那麼想。”
祝煜便将她拉回樹根旁,“坐下慢慢講,我在聽。”
“好吧。”
聞霄整理清思緒,緩緩開口,“很久以前的先民時期,世界還是一片混沌,日月交替,在夜晚人們飽受摧殘,伸手不見五指,隻能任由野獸欺淩捕殺。除了野獸,還有各路神明,他們雖與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卻掌管萬物,我們隻能作為他們的臣民生活,永遠擡不起頭。”
祝煜問,“那緣中仙人是掌管什麼的?”
“聽說是世間的因果吧,你别打岔,我思路都亂了。”聞霄蹙眉,拍了祝煜一巴掌。
“人神共生的時代又是被奴役的時代,直到東君感悟到天地的宿命,決心斬斷一切,誅殺萬神,賜福于世。東君以身修築銮愛天宮,化作萬古不變的太陽,自此以後,長晝無夜,長夏無冬。世上最後一個神明,就是緣中仙人……”
聞霄的語調是柔軟的,故事卻沒那麼美好。
東君臨世,諸神隕落的畫面浮現在眼前,最後隻剩下長命不衰的太陽,高高懸挂的天上。
聞霄道:“緣中仙人逃命的時候,遇上了一群鑄銅人,他們反抗東君,誓死守護緣中仙人,最後,與緣中仙人一同被誅殺。不過到底是不是真的伏誅,也不好說,我有一些自己的推理。”
她撿起地上的栾樹葉子,凝望着繼續道:“掌管因果的神明隕落,現在這些荒唐事情又是哪來的呢?”
身旁的人一直沒接話,聞霄瞥了一眼,他竟然縮在自己身邊睡着了。
聞霄也歎了口氣,抱緊雙腿,淋着滿身日光沉沉睡過去。
迷糊中,她好像看到塗清端站在自己身前,手裡握着一把匕首。
聞霄掙紮着想起身,卻渾身使不上力氣,根本動彈不得。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出來:塗清端在粥裡下了藥。
塗清端握住聞霄的手,用匕首輕輕劃破指尖,輕聲說道:“或許,你真的能扭轉聞氏的宿命。”
随後她将聞霄的手和祝煜的手握在一起。
一滴血,滴入有些濕潤的泥土裡。
而身後瘦長的栾樹,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