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的手依舊像是一塊冰,沒有絲毫人的溫度,若說他是具屍體,也是信得的。
然聞霄已經習慣他這幅模樣,因為祝煜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道是天生冰冷。
聞霄捏着他的手,溫聲道:“人生在世何須那麼多意義?與其探讨你是不是個人,不妨探讨如何活得心安理得。”
祝煜身形滞了下,癡癡望着自己被拿捏的手,嘴硬道:“本将軍走到哪都是心安理得。”
“那便圖個逍遙自在。”
“職務重任在身,哪裡找逍遙自在呢?”
聞霄便道:“你自己心裡有一杆秤,覺得做的事情是值得為之付出的,從不違背自己的心意,這就是逍遙自在。”
“有道理啊。”
“若是逍遙自在了,就算不是人,是個阿貓阿狗,在東君庇護下曬太陽打滾,不也挺好?”
祝煜忍俊不禁道:“我可不能是阿貓阿狗。”
聞霄瞪他一眼,“我也隻是打個比方。”
“我若是阿貓阿狗,聞大人可還看得上我?”
他言語中帶着戲谑,聞霄頓時羞紅了臉,起身一腳踹到他小腿上,“你就算是舊日的神明,我都瞧不上你,管你是人是狗呢?”
祝煜一邊笑,一邊拉她坐下。
“但聞大人還是神奇啊,和您聊完,我心裡暢快多了。”
聞霄隻是白他一眼,就着脫了線的衣襟出神。
搬運傷員的士兵逐漸遠去,一時周遭沒了人。
曠野寂靜,塵土也變得輕柔。
祝煜越發沉靜下來,低聲道:“不若你抱抱我吧?”
“說什麼混賬話?”
聞霄雖是罵他,聲音卻也跟着低下去。
像是兩個已經徹底倦怠的人,正在悄聲細語說着心裡話。祝煜肩膀斜靠在土坡坡壁上,輕輕一斜眼就能看到聞霄文靜的眼角眉梢。
祝煜輕聲又重複了一遍,“你抱抱我吧?”
這次他誠懇多了,聞霄心中猶豫了一瞬,忽地從他肩胛骨上看出幾分清瘦。
他好像真的在一年之内經曆了許多,意氣不再盛,人反而多了些脆弱。
據說人一見到楚楚可憐的東西就會心軟,女人更甚,尤其是看到一些小貓小狗啊,眼巴巴瞅着你的時候,你會下意識想去捋捋它的毛,撫平它的創傷。
祝煜嘴唇有些幹,頭上的紅白麻繩委屈地耷拉着,比小貓小狗更甚,一雙眼睛望着聞霄的時候,直接給她望出一身雞皮疙瘩。
聞霄咬牙切齒,伸出自己鋼鐵般的臂膀,生硬道:“來吧來吧,反正在寒天枯也沒少抱。”
祝煜便心滿意足撲上去,躺在聞霄懷裡。
聞霄低聲罵道:“不知道還以為我是你親娘。”
“不是親娘,親娘子還是可以的。”
“門都沒有。”
祝煜哪管聞霄拒絕,自顧自惬意道:“還是聞大人你這裡好啊,我半年沒怎麼歇息下來,可算在你這裡讨了個痛快。”
聞霄垂眼,手也稍微适應了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細品了會,似乎還挺舒适。
就像是抱了個清涼解暑還結實的……大狗?
聞霄道:“那你這半年,都在忙什麼?别拿你的信哄我,一看就是提前寫好準點寄出來的。”
祝煜挪了挪身體,幹脆将聞霄當一個大枕頭,長臂一身環着她纖細的腰,道:“可能,做了一場半年那麼久的夢吧。”
“不說人話。”
“也可能……我這二十多年,才真真是大夢一場。”
聞霄嗔他說:“那一定是一場美夢,不像他人都是噩夢。”
祝煜勾唇,輕輕合上眼,“是啊,有美夢就夠了。”
曠野靜谧的時候,連風聲都清晰可聞。祝煜能聽到微風拂過樹葉,能聽到團雲在天上遊走,甚至能聽到歲月在東君的庇護下,艱難喘息着。
人的一生總是苦樂交織,若是一切都淡薄了,自然生命的滋味都淡了。
所有人們都不顧一切地去愛啊恨啊,争啊搶啊,為的就是這麼些個滋味。
祝煜起身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心都輕快爽利,四肢像是新做的那般。
聞霄這才敢揉着腰道:“你可算歇息夠了,累死我了。”
祝煜便裝模作樣還禮,“辛苦聞大人。”
他仰頭張望一番,掀開繡着紅邊白底神鳥圖樣的衣擺,翻身爬出了土坡。
聞霄跟着起身,“你要去哪?不蹭飯了嗎?”
祝煜束得精神的長發在腦後飄起來,整個人頓時神采奕奕,煥然一新,“不蹭了。去遵從我的心意,做我樂意做的事。”
聞霄本想叮囑些什麼,見他如此精神抖擻,便吞了下去,話頭一轉變成了他話。
“好,無問去處,無問歸期,祝君否極泰來,武運昌隆。”
而後祝煜就像一隻騰飛的鳥,身形矯健又歡快地離去。
聞霄回到自己的營房,倒頭就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