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是捏到了祝棠的短處,這也是祝煜這段時日焦頭爛額的事情。
到底是何短處,要追溯到先王。
話說京畿有個學府,名滿天下,從那學府出來的學生,除了曆代的王,無不是肱股之臣。
當然,也可能是一代奸邪。
總之,先王暮年,卻遲遲沒有定下繼承人。學府便逼迫先王早日定下名單,一番拉扯後,選了兩個最有資質的學生。
這兩個學生,是兩位姑娘,是多年同窗,感情深厚。一個性情寡淡,一個開朗熱情。
最後,先王定下了那個相對熱烈的姑娘,他希望她能用自己的滿腔熱血維持住京畿的統治,讓京畿與天同壽,與日同昌。
恰在那個姑娘乘花車祭天遊街之日,她落榜的同窗堵在了銮愛天宮前,铿锵有力地舉起了一隻卷軸,上面記載了一個人的戶籍生辰。
由此,人們發現,這位即将成為天下共主的人,竟然是烏珠餘孽。
這是十分慘烈的一場祭天遊街,那姑娘是逃出京畿的,滿身是傷,連滾帶爬,慌不擇路。京畿貴人們哪見過這種奇景,紛紛嗑着瓜子,看她像隻老鼠一般被人追捕,為此樂了許久。
先王下令,命祝棠追殺她,祝棠便橫跨七國,一路追到了寒山邊境。
皚皚雪山下,祝棠拔劍指着那個少女,那少女回望他,雙眼含淚,質問道:“這不公平。”
祝棠素來沉穩,不為所動,道:“這世間本就不公。”
“我決定不了我的出身,為何逼迫至此?難道人活着就有錯嗎?”
她的淚落在雪地裡,消失無痕。
那一刻,祝棠動了恻隐之心,拔劍避開要緊的部位,刺了她的胸口,又挖了具身材相仿的屍體,燒焦後回去交差了。
三十多年過去,一朝東窗事發,欺君的罪責壓下來,将鼎盛的祝家打入谷底。
是大王剛剛發現這個人沒死嗎?祝煜不這麼認為。無論這個人死還是活,大王都想要對祝家動手了。這個女人,隻不過是個處理掉祝家的理由。
想至此,祝煜深吸一口氣,一把攬住聞霄。
“聞霄,我需要你。”
聞霄心動了動,攀住祝煜的胳膊。
這厮是個要強的,一貫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他落難,他說需要自己,聞霄竟然一顆心狂跳不止。
“你說就是,我一定幫你。”
“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是天下雅宴,你正常出席,最好拖住大王,我要趁機把我母親和那老頭救出來。”
祝煜到底如何混進城,聞霄不得而知了,隻記得臨走前,他取下了自己的紅白麻繩,塞到自己的手心裡。
“這個你收好,以此為證,我會平安回來,我一定平安回來,好嗎?”
說着他捧起聞霄的兩頰,手指冰得聞霄頭腦一片清明,聞霄剛啟唇想要說些什麼,他便重重吻上去。
他們似乎沒有十分清醒的吻過,這是第一次。
沉痛的,混亂的,眷戀的,冷熱交織的。
聞霄隻僵硬了一會,便環住他的肩頭,不知為何,心被擰巴成了一團,眼底也陣陣發酸。
他的吻是入侵性的,就像他的人,不和你商量,就要闖進你的人生。聞霄也心甘情願,放任他蠻橫不講理,唇舌肆意掠奪着。
而後,他不敢多看聞霄一眼,怕是多看一眼都是人生的最後一眼,利落的跑了。
聞霄好像聽到了一聲輕飄飄的話,像是在說“對不起。”
紅白麻繩被聞霄系在手腕上,和那栾花手钏一起。祝煜的東西堆砌在聞霄身上,越來越多,就像祝煜在聞霄心裡,分量越來越重。
身旁蘭和豫突然起身,聞霄才回過神。
天下雅宴,開宴了。
十六名持扇侍者在前,二十六名奉禮郎在後,天下共主,那位害了自己同窗即位的王,在簇擁之中緩緩而來。
繁瑣的禮儀一遍遍走過,聞霄隻擔憂祝煜,心懸到喉嚨口,根本沒法定神。
待到宴開過半,幾個戲子登台,演了一出絕世好戲助興。
聞霄瞧了半天,一會是騰飛的巨鳥,一會是哭天喊地的百姓,一會又是兵戈相見,實在是不知道演的什麼。
她輕輕掩面,對蘭和豫耳語道:“這演的什麼玩意?東君臨世?不像啊。”
蘭和豫喝了口酒,“前半段的确是東君對抗天命,分離混沌,誅殺衆神,福澤萬民。後半段……像是講得渎神者的故事。”
“渎神者?”
這個詞對于整個聞氏來說都過于敏感,聞霄不禁雙眉緊鎖,朝前認真看去。
在百姓們痛苦的哭喊聲中,他們趴在地上,簇擁成山,朝那高台身出了手。扮演者演得惟妙惟肖,哭喊聲鑽心穿腦,見者膽寒,聽者悚然。而那高台之上,立着一個男人,絕望地從高台一躍而下。
一聲悶響後,那戲子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鮮血從他烏黑的戲服後流出,他竟真的摔死了!
滿座俱寂,不敢妄動,唯有大王連連鼓掌,“好!演得好!”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渾渾噩噩跟着鼓掌。
蘭和豫也被吓得不輕,這些戲子雖是奴籍,她也不曾見過如此糟踐人命的。
“瘋了,簡直是瘋了。”
聞霄失神,喃喃自語道:“這演得是烏珠滅國,君侯殉爐……”
“爐?爐在哪?”
聞霄像是啃了大口苦瓜,滿嘴幹澀說不出話,也沒法回答蘭和豫,隻覺得苦水翻滾。
此時已經是一片人間煉獄,天地不就是口大熔爐嗎?
渎神的下場就是如此,苦厄降臨,歸順還是滅亡,都是君侯的一念之間。
與其說是威懾衆臣,倒不如說,這是專為大堰上演的一場戲!
聞霄面色慘白,哆嗦着想提筷吃口什麼,壓壓驚,吃了兩口卻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食物咽了下去。
那邊大王已經起身,淡淡望着所有人,舉杯,“敬,我們永不墜落的太陽。”
人們舉杯附和,聲音在聞霄耳朵裡卻像是魔咒。
“諸君,這些日子,我們聚集在此,也看到大家的治理成果。看到天下安甯,人類能過上好日子,我很欣慰。昨日,我問神明,這人間極樂能否永恒,神明卻沒有回應我。”
沒有人敢作聲,大家都猜不透大王要說什麼,聞霄心底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人性本惡啊。我們一出生就靠着太陽的憐憫過活,我們向神明索取,卻從不珍惜感恩,十年一度的人祭隻是敷衍。我們享受神明創造的盛世,卻頻發戰争,如今東君被我們耗盡心力,神明震怒,若是我們不虔誠祭祀,神罰将至,誰又能受得起呢?”
大王頓了頓,揚袖,聲音在大殿之中回蕩,“年末之前,七國需得重新祭祀,規格依舊。奉獻我們最珍貴的血肉,敬謝永升不落的太陽!”
天塌了,聞霄隻覺得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