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車在荒原上疾馳而過,車輪與軌道反複撞擊,聲音在天地間回蕩,仿佛是這片土地的脈搏。
灼熱的空氣中混着數不清的沙土,在雲車急速奔馳的過程中,如箭雨般投向車内。車裡的人們隻好合上窗子,窗門緊閉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靜下來,把人們的交談聲無限放大。
“你聽說了嗎,聞侯死而複生了。是不是京畿馬上要垮台了?”
“别啊,我剛繳了稅,若是京畿垮台了,我的稅算什麼?”
“聽說那聞侯是個仁義的人,會給你退吧。”
“不退便不退,不要讓我繳第二次,我便謝天謝地了。”
一旁閉目養神的老者聽了,微微擡眸,說話時候胡子被口風吹得上翹。
“幾位還是别多想了,京畿哪有那麼容易垮台?”
另一人笑道:“老頭兒,這就是你目光短淺了。我剛還聽說,京畿如今人心惶惶,怕是大王也坐不住了。”
老頭擡手,指着窗外那奪目耀眼的烈日,“那這算什麼?沒有京畿,也會有其他人來侍奉它。你們還真信那些大弩,能将太陽射下來?”
所有人都默了。
的确,太陽離人們太遙遠,沒有太陽的日子也離人們太遙遠,沒人敢想象以後,也沒有能力去掌控以後。
終于,坐在角落的一個孩童,怯懦地開口了,“聽說那弩很大,能把太陽射下來。”
老人無奈地擺了擺手,自嘲地笑了,衆人見狀,亦是跟着無奈發笑。
混在人群中的聞霧忍不住問,“你們笑什麼呀?”
一名男子道:“若是太陽射下來了,将我們砸死,又該如何呢?”
聞霧不明白了,歪了歪頭,問,“既然如此,不應該悲嗎?諸位又怎麼笑得出?”
老人說:“悲有什麼用。誰掌天下,太陽射與不射,是我說得算的嗎?若是我們的聲音有用,怕是四海安定,再無戰事了。”
說完,老人捋了捋胡須,仰頭大笑起來。他分明笑得痛快,到人們耳朵裡,就像是喝了口極苦的藥。
聞霄坐在窗邊,聽得有些恍惚,她想了一會,轉頭望向窗外。
眼前這片荒原曾經不是荒原,有良田千頃,綠樹成蔭,小溪汩汩,細水長流。
自從聞霄醒來後,世上多了數不清的荒原,少了數不清的人家,以前聞霄總會抱怨人太多了,走到哪裡都是人擠人。可當人真的少下來,她又覺得恐慌。
祝煜坐在她對面閉目小憩,懷裡緊緊抱着他的長刀。陽光照得祝煜的眉毛晶晶發亮,讓他有了些仙人的味道。可他睡覺總是睡得極為痛苦,雙眉緊蹙,把那刀鞘當做救命稻草。
仙人是不會如此緊繃的。
聞霄突然找回了些死前的記憶,想起來祝煜的日子從來不好過。
他是權臣膝下的幼子,在大王的愛護下長大,慣出個嚣張跋扈的脾性,即便如此,他出奇的沒長歪,隻是性子暴躁,卻從不害人。
人們都道祝煜是大王的鷹犬,大王指哪他打哪,也因此失去了藏鋒守拙、韬光養晦的機會。
一朝家門不幸,大王撕破了僞善的皮囊,他颠沛流離,無父無母,一路摸爬滾打到現在。
聞霄突然想問問祝棠和糜晚過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免受牢獄之災。
她剛想開口,就聽祝煜冷冷地說了句,“我父母在大王手裡,一時半會救不出來。大王拿他們當我的軟肋了。”
聞霄被這陌生的語調吓到,“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什麼?”
祝煜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語氣才緩下來,“我能猜到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想說的每一句話。”
“你學會讀心了?”
“隻能猜到你。”祝煜故作輕快道:“三年,我每天回想你是如何同我講話的,回憶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漸漸的,我覺得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和我幻想的如出一轍。”
聞霄不自覺挺直了腰,僵持在原處,苦澀的感覺從後腰生根發芽,一路蔓延到胸口肩頸。
她隻能把一切罪責歸咎于京畿,歸咎于大王,甚至歸咎于東君。
聞霄暗暗握拳,祝煜便含蓄地笑了起來,“還好沒給你佩刀,不然你怕是要沖到京畿,把大王紮成個篩子。”
“這也能猜到?”
“易如反掌。”祝煜聳聳肩,說完重新閉上眼,“這也沒什麼,我也想這麼做。隻不過我的仇恨裡沒有什麼天下大義,更多的是私人恩怨。”
聞霄垂眼,忽然覺得有些落寞。
祝煜便道:“你覺得自己變了,變得開始用殺人解決問題。”
聞霄惱火地一掌拍在桌上,驚得旁邊幾個人紛紛側目。
“不要再猜我了!”
祝煜便做了個繳械投降的手勢,“我錯了,我不猜了。”
他似乎再也不打算睡下去,換了個姿勢坐着,盡管如此,他依舊渾身緊繃,如同一把拉滿的大弓。
聞霄見他這副模樣,暗中腹诽:射太陽這種事,還造什麼逐日大弩,将他射出去得了。
祝煜緩緩說道:“當利益糾葛到了極限的時候,談話就變得沒有意義,人們往往喜歡更加幹脆利落的将敵人抹殺,甚至亡國滅族。你不殺他,他就殺了你,這一直是京畿人的生存法則,現在也是這世道的生存法則。”
在祝煜冷酷的視線下,聞霄覺得自己無所遁形。隻是聞霄是個儒雅的人,總不願意承認自己投身于打打殺殺的事業,即便是為了自保。
殺人就是殺人,無論殺自己還是殺敵人,都是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聞霄起身,坐到了祝煜身邊,道:“我隻是太幼稚了,我希望這世上再也沒有傷亡。”
“會的,聞侯所想,聞侯便會實現。”
祝煜說着,語氣終于徹底軟了下來,一把攬過聞霄,在她額頭上留下個纏綿的吻。
有時候,聞霄覺得這也是一種巧妙的結合。
世上最優柔寡斷的人,同一個殺人如麻的人相愛,到底是互相感化,還是渴望對方身上的這種特質,聞霄自己也說不清。
雲車越來越慢,聞霄覺得有些古怪,問,“是到了嗎?”
可她并未看到玉津門,也沒有任何房屋,這就是一片空蕩蕩的荒原,空無一物,隻有毒日頭和黃沙作陪。
祝煜搖了搖頭,握着刀站起身,披風在狹窄的過道裡飒飒飛卷。
遠處跑來幾個士兵,屈膝抱拳道:“報!将軍,是雲石不夠導緻車停了。”
祝煜訓斥道:“出發之前為何不檢查好?”
“這……屬下也不知。我們明明裝滿了,别說到玉津,就算到北崇也不是問題。”
祝煜雙眉緊鎖,目光冷冽地環視了車内的所有人,起身朝其他車廂走去。
士兵忙給他讓開了條道,祝煜闊步朝前走着,終于在某個座位前,停下了腳步。
長刀在他手裡轉了個花,祝煜朝車廂頂部重擊,立即響起騷亂的腳步聲,隔着車廂傳來。
車頂有人!
人們立即慌亂起來,緊緊朝角落縮去。
聞霧急忙趕了過來,“要讓車夫停車嗎?”
“不要,一切如常。”祝煜轉頭問方才傳信的士兵,“雲石還能撐到哪?”
“也就一聲鐘鳴了。”
祝煜歎了口氣,抖了抖身上的鬥篷,安穩地坐了回去。
隻剩下聞霧火急火燎地追上來,“你怎麼這麼沉穩?就放任他們在上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