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細雨紛紛,一道黛瓦白牆亘在雨中,将一方天地隔成黑白兩色,牆外是白色,白蒼蒼的天,白絲絲的雨,和滿地白慘慘的梨花;牆内是黑色,死蛇一樣枯黑的藤,和立在藤下墨色衣衫半濕的少年,水珠不住順着他發梢與腰側垂落長鞭滾落,仿佛一卷濃墨勾出的寫意畫作。
這般好日子,最适合踏起梨花,打馬過長街。
祭拜歸來,去一趟仙元路上那家讨人厭的馄饨館子,順手砸個店來助興,末了,再到黑衣的酒坊中打壺去年釀的梨花米露,飲罷入黃粱。
午間清夢醒後,那人還要接他去詠湖踏青。
白藤打了朵鞭花,本欲勾唇笑笑,卻被莫名的心事牽住了唇角,最終也沒能笑出來。
他到馬廄去牽馬,一牆之隔外,藍尾等這扇朱漆斑駁的門開已經等了許久,若非黑衣明令讓他在後門耐心等候,他早就忍不住敲門了。
黑衣要離開這裡了,他十六歲來到流風城,兜兜轉轉四年,最放不下的不是日進鬥金的酒坊,也不是日積月累的人脈,而是牆内那個單薄陰郁的少年。有了他,雨打梨花的日子才有意思。
等了又等,那扇比前門還要斑駁許多的門終于在藍尾的焦灼中打開了,讓那匹高大的萬裡雲一擋,白藤都沒有看見他,利索地翻身上了馬,揚鞭就要抽下。
“白公子!”他趕忙攔在馬前。
白藤不耐地收回手,冷着臉等他往下說。
“我們二少爺……二少爺……”獨自面對白藤,一向能說會道的藍尾就成了結巴,“二少爺”了半天也沒說出要幹嘛。
白藤不耐,揚鞭在空中抽出一記脆響:“黑二少死了?能讓你結巴成這樣?”
“白公子說笑了!”藍尾瞬間捋順了口條,一鼓作氣道,“是老夫人來了信,大少爺帶着船隊去凝睇城談生意遇上風浪不知所蹤,家中無人管事急需二少爺回家接管家中生意。二少爺現在在碼頭等您,要帶您一起走。”
白藤面無表情地盯了來傳話的藍尾一會,突然刻薄一笑,揚鞭打馬:“他黑二少的家事關老子屁事!”
他馬頭向的是城西,而黑衣折了一枝梨花,正等在城東。藍尾也不知哪來的膽,伸手就拽住了鞭梢,雨水冰冷,他卻滿面溫濕。
黑衣對白藤的情意盡人皆知,他知曉這位白公子是冷心冷面的活閻王,不幹人事慣了的,可他沒有想到自家二少爺那樣伏低做小,都焐不熱這顆石頭心分毫。
白藤手臂一擡,長鞭從藍尾手中倏地抽離,鞭梢甩在空中,又是一記脆響,藍尾顧不得掌心火辣辣的痛楚,瞳仁一縮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等着長鞭劈頭蓋臉地落下。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白藤吐字冰冷,如毒蛇在咝咝吐着信子:“我不幹人事的時候多了去了,又豈止你看見的這幾回?你早該知曉才是~”
預想當中的長鞭遲遲沒有落在身上,藍尾放開捂住眼睛的手,但見一匹骊駒向西絕塵而去,白藤字字冰冷的話尚在耳邊回蕩。
二少爺一顆真心,當真是都喂了狗!
他恨恨地剜了那道遠去的身影一眼,一蹭臉上水迹,動身朝碼頭返去。
白藤遠不似表現得那般無所謂,他策馬狂奔出老遠,心頭仍有一團烈火難熄,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澆在身上,反澆得他越發燥熱難當,他生平第一次如此,除了将氣力全部發洩在鞭上抽在馬身上外,根本不知該如何抒解,抽得那匹骊駒嘶鳴連連,無頭蒼蠅般橫沖直撞,掀翻了一路的桌椅攤位,最後一個急刹停下了。
煙雨澆起一股濕冷的梨花香,市井聲音嘈雜,連成一片湧進耳中反變得模糊,大開的城門就在前方,明明再跑上幾步就能出去,可是它偏偏在這裡停下了,站在原地任白藤怎麼抽打都不肯再挪動一步。
“駕!”白藤心下慌亂,眉頭緊鎖,手中放出一截的長鞭黑裡泛着幽深的藍,毫不留情地抽在馬臀上,留下一道道鼓脹瘀痕。
他咬牙切齒地在心裡咒罵黑衣,生長于天地間一十六年,他從未如此憤怒過,他恨不能……
黑衣!黑衣!他好得很!黑衣……
他忽然平靜了,心頭的無名火來去是這樣突然,猶如雪山将崩之時到來的一股神力,輕輕巧巧就定住了萬鈞白雪,奔騰的雪浪停滞在空中,尚保持着滔天的模樣,日光照耀下,每一瓣晶瑩剔透的雪花都纖毫畢現,讓逃命的旅人禁不住回身,帶着稀罕仔細觀賞,試探着觸摸。
他……他好像喜歡黑二少!
對!他喜歡黑二少!
不是那種與讨厭相反的喜歡,是愛侶之間的那種喜歡,他想和黑二少兩人三餐四季、想和他一起走遍大江南北、想和他長相厮守!
白藤緊皺的眉舒展開了,心中卻馬上升起另一種倉皇。
全身緊繃的肌肉刹那間卸了力,他深吸一口氣,立刻撥轉馬頭朝城東馳去。
藍尾早已趕回了碼頭,正在添油加醋地痛訴白藤的冷漠無情,說到激動處,還要掬一把為自家二少爺而流的辛酸淚。黑衣靜靜聽着,不時點一下頭,唇角勾着缱绻淡笑,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那枝雪堆成的梨花上,不時擡手,或用絲帕擦去沾染上的雨水,或小心翼翼地掐去雜葉和一二萎靡的花瓣。
“二少爺!”藍尾以為黑衣傷心過頭腦袋傻了,劈手就去奪他手裡的梨花。
“放肆!”黑衣擡袖護住梨花,眼睛露出點下三白,愛憐地端詳過确認梨花無事,他才給了藍尾一眼,怫然不悅,“哭什麼?藤喵喵又沒死。”
藍尾瞬間憋回了眼淚,這話跟白公子說的真像,多般配的兩個人啊!可……
綠蟻在後面給黑衣撐着傘,他沒藍尾機靈,自然更弄不懂二少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他有一種直覺,相信一切都在二少爺的掌握中,二少爺這麼聰明,一定有辦法扭轉局面的!
見黑衣動了怒,他出聲道:“二少爺,一直站在雨裡,回頭該染風寒了,去船艙裡等吧。”
黑衣微笑不減,轉身悠然道:“撐着傘都能染風寒的話,估計我離謝卻塵緣也不遠了。”
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正巧從後方傳來,白藤見他轉身,還以為是要登船離去,情急之下顧不得思考如何開口,揚聲便道:“哪去?”
藍尾和綠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着馬背上那道身影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