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馬在林間大道馳騁出影,沈硯柏卻尤覺不夠,他拍擊馬身揮打缰繩,望用這極速的腎上刺激使自己短暫忘卻一切。
駛入小徑彎曲多繞,馬掉頭鑽進很快便跑至盡頭。沈硯柏心中一緊恢複明靜,“籲——”得一聲急忙勒緊缰繩,堪堪停在了懸崖邊。
他躍馬而下,是個不過百十米的丈崖,饒是如此,跌下隻怕不死也殘廢。
他站在崖邊聲嘶力竭地呐喊,将苦楚咆哮而出。
心髒辛酸絞痛,仿佛像被無形操縱掌控,一下一下地粗暴蹂'躏;他痛苦,想掙紮,回頭一望,卻見那給予自己無盡絕望來源的是深愛的人……就像倒頭栽進漩渦,攪得他天旋地轉,再無一點還手之力。
蕭褚安到底是如何愛上他的,在做出那般遭遇,他如開了天眼一般窺縱他的過去,對他産生的感情又有幾分真幾分假?還是盡數來自他那愧疚之心?!……
明明申時不過,天卻卷雲來襲。
幾隻老鸹盤旋崖邊,不時粗啞凄厲地叫上幾聲,它們扇着翅高空徘徊,像是要帶着不詳俯沖降落。
沈硯柏倏然驚覺,那火害得姜叔伯失去雙目又毀容顔,此番必定恨透了他。自己邪火上頭兀自出離,現在這般狀況将蕭褚安一人留那兒豈不是待人宰殺?!
愛與恨意同室操戈,可他也不能讓蕭褚安死于他人之手!
思及此,沈硯柏上馬掉頭,那老鸹許是見他發冠鑲嵌的寶石耀眼,俯沖去抓時讓人閃躲不及,鋒利的銳爪便在頸項上留下血紅長痕。
沈硯柏立馬抽劍出鞘削挽劍花,一隻隻老鸹腦袋便身首異處。他抹了一把項上洇出的血,染了一手紅暈,他顧不了此,拍擊馬身往回趕。
讓他沒想到的是,趕至小屋時,決明子竟是一副悠然樣,好似全然忘了屋中躺着一個害他終身無法視物的禍首。
他躺在木椅上指揮小通草熬粥,沸騰的米糊咕嘟出濃郁香味,像是清明一樣隻聞其聲便知是沈硯柏回來了。
他打發小通草下去,讓沈硯柏接替看着鍋裡粥。
白花花的熱氣撲面蒸人,讓本就紛亂如麻的沈硯柏更加焦躁。攪動了沒幾下,他遂一把扔下木勺,轉頭就要往偏房去。
“沈秋,你簡直無藥可救!”決明子鄙憤出聲。
沈硯柏僵住步伐。
“你怕我害他?”決明子提聲質問,“滅門之禍不共戴天,他是你沈家該銜悲蓄恨的仇人!我将他留于你親自解決是給予你告慰沈兄沈嫂亡靈的機會,若你心軟下不了手,叔伯也可代你為父母報仇雪恨!”
身側的拳攢得咯吱響,那修羅場面是他注定逃不了的。父母之仇,所愛之歡,沈硯柏緩緩閉眼,皺鎖的眉頭言表他内心掙紮,不論結局何種,經此一番二人往後隻怕不複從前!
沉重的氣息從口鼻籲出,他道“熬解水……”說出這三字整個人便如洩了氣般,他要問清蕭褚安真相!
草藥煮出的微渾藥水喂他下腹,沈硯柏用巾帕擦着他唇邊餘液。見蕭褚安沉睡那般香甜,心中憶起往昔絲絲作痛,這仇讓他如何去報?!
他起誓自己不是被情'色迷了頭,隻是這日夜與你同床共枕、傾心去愛之人如何下得了手?!
人是有感情的複雜動物,他将自己從廢墟之中救出的那一刻,無論何因,他選擇讓自己活了下來。
如果這份感情注定就是錯的,那麼一開始他堅守自己底線是不是就不會有如今這般苦處,不會像現在這般痛苦。
隻惜時間不能回溯,如果可以,他想和蕭褚安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二人隻是尋常主仆……
在床沿守候了一個又一個鐘頭,守等得他瞌睡過頭。待一陣嗆咳驚醒,窗外已是天光朦胧!
沈硯柏瞬間清醒過神,明明給他喂了解水為何還昏睡了一夜?!他急忙拍着蕭褚安臉蛋想将他喚醒,卻不料又一聲嗆咳湧出一口暗血!
“褚安?!……蕭褚安?!”沈硯柏面容瞬間失色,那一口一口的鮮血湧吐他手,像是浸在血泊中。
蕭褚安難受地大口喘息,緊抓胸膛位裡衣不斷捶砸,他額上青筋暴起,面容痛苦扭曲地在床上翻騰掙紮,像是受着極緻折磨。
“褚安?褚安你怎麼了?!”
“額啊!!!……”像被某種邪祟入了體,蕭褚安隻不斷抓着胸腔痛苦哀嚎,他猛得挺起上身,雙目圓瞪,從肺腑如泉湧般嘔吐而出一攤鮮血!随後就跟抽了魂一樣,癱在床上木愣而絕望地看着沈硯柏。
沈硯柏從未設想過會發生這般事态,待他覺出是那碗藥的問題一切為時已晚!他慌不擇亂地去擦拭那血迹,卻抹擦得更大片,蕭褚安臉上怎麼也擦不掉的血痕就像照示着他這一生揮抹不盡的悲催。
更刺耀的是他那心灰意冷的閉眸,臉頰順流而下的淚簡直錐痛他的心。他受不了蕭褚安這般看他,受不了他那哀哀欲絕的神情。即便他有十足的理由去與他對峙,可見他這般隻有心痛如絞。
在蕭褚安面前他即便再是怎麼掩藏,情緒依舊能被一眼洞穿,那慌亂的神情早已将他出賣,蕭褚安心中徹悟。
他攢力緊緊抓住沈硯柏,輕輕小幅度搖頭讓他别怕,能下得了這種入骨毒藥的必定恨透了他。他現在心肺似有萬千蟲蟻啃噬,身子忽熱得像火灼,忽冷得在冰窖,既使用如此歹毒,那必定沒給他留活路!
他感覺得到溫感在漸漸消散,身子寒顫不已。他啞聲說着要沈硯柏留下,問出一直懸在他心頭居久不安的事,“……你都想起來了?”
沈硯柏潸然淚下,他沒想要他死,從始至終就沒想過要蕭褚安死!他不過是想知道真相,他隻是想要問清真相而已!他泣不成聲地點頭又搖頭,語無倫次地妄想讓姜峰替他解毒。
盤桓在頭頂的那塊巨石終于落下,他再不用揣着秘密每日如履薄冰。蕭褚安籲吐出一口擠壓多年的‘濁氣’,許是就要離世了,也再沒任何顧慮,反倒一身輕了起來。
喉管裡應該黏着不少血,說話都咕哝着,那全身的力都使在了緊攥沈硯柏的臂膀上。他現在這般任哪路神仙也救不了他,生命在瘋狂流逝,他要将此刻每分每秒的沈硯柏深深刻進腦海!
他早該料到有這天的,早該料到!
那夜的反常追問他就有預感,隻是沉溺于二人的甜蜜中不願自拔。
比之肉'體,靈魂上的痛才是真正的慘絕人寰!他是死得其所,罪有應得,可他還是心痛。他們也算兩情相悅過,下毒之時也不知沈硯柏有沒有過片刻的心慈手軟。
偏房之中怨氣與血腥萦繞,蕭褚安那副奄奄一息模樣已經奠定他命不久矣事實。
沈硯柏悲痛欲絕,他心痛蕭褚安就要死了,記恨他隐瞞自己身世,更恨他欺騙自己這麼久!
此刻他心中情緒激湧,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愛還是恨,他隻滿腔憎怨,怨怪蕭褚安的隐瞞造就成了現今的一切!
如果……如果有如果,他就不會死,不會像現在這般殘息微茫地躺在自己懷裡!他們會回到幽州,會成婚,會共白頭!
他悼心疾首又悲憤地追問,問沈家失火是不是他做的。
蕭褚安那淚就跟女兒家斷了線的玉珠子,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