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樹也沒能避免,火舌舔上秋後的桂樹,好似那一日桂香滿盈。桂娘沒再多看一眼死不瞑目的孫主簿,轉身投向桂樹。
母親死後再未開的桂樹開花了,桂娘站在樹下,周身暖融融好似在母親懷抱。桂娘猛地紮進水缸,下意識朝桂樹潑了兩捧水。
火光缭過四面牆屋直沖天際,帶着鄰居家的屋舍也無可逃脫。萬幸此時尚不是就寝時分,人人都能邁開腿腳、拖家帶口、帶着金銀細軟奔出屋院,再考量救火問題。
秋日幹燥、砍柴囤柴的人也多,火一時是滅不盡的,就得想法子先救人。
遠遠的有人爬上高樓牆頭遙望,許是瞧見院裡活人,三五人大聲争論。陸縣令家的小院是這巷子裡人最多、财物最豐厚的地界,人人奔忙着救書、救藥、救人。
陸蔺和周娘子問遍了周圍的人,不見孫家人出來。陸蔺沖動之下就要往火場中來,被身邊的老媽媽拉住胳膊、喊聲扼在喉頭:“娘子不能去啊,别沖動。”
那頭周娘子喊齊自家人手,先将大門潑濕,再重金發人去救。
終是關照孫家兩餐的林立秋有義氣且舍得性命,動作最快,她從救火的人手裡奪過兩桶水潑在薄褥子上,把褥子浸透。林立秋大步跑進屋子直直飛奔向桂樹水缸。
廚娘與渾身是水、捂着口鼻的桂娘相視,來不及說話,最先燒起來的屋舍房梁轟然坍塌,将下頭的人掩埋了個幹淨。林立秋拉住桂娘的雙手,桂娘借力爬出水缸,一人一手拉住薄褥子,悶頭就往外跑,再沒回頭望。
短短幾步路,還沒跨出去,又有人進來,是陸家侍從。
桂娘和林立秋順勢就往縣令家人堆裡跑,安全了才有力氣說話,林立秋悄聲說:“我就知道娘子最聰明又有福氣,娘子肯定能活着。”
縣令家的奶媽和仆從終于松開雙臂,錢蔺三步并作兩步奔來将桂娘攬在懷裡,邊哭邊抖,桂娘臉側都蹭上了陸蔺下颌的冷汗。陸蔺好半天才冷靜下來,拉着桂娘上馬車,換去濕衣裳。
被支使出門老仆、小李和孫大郎不知在外看了多久。老仆見人出來才讪讪趕來接應,生受了林立秋白眼,點頭哈腰向馬車告罪,張口就要問孫主簿動向。
再無恥的人,也沒有指着火場,問主家娘子、主君何處的。惡仆無人肯搭理,陸家侍從也嫌惡,馬蹄子一甩,空留一地揚塵。
桂娘跟着陸蔺住進縣衙後宅,她在冷水裡浸了、又受了驚吓,當晚發起高燒,關上屋門誰都見不了面。孫家燒的一地黑炭似的木頭屋子,裡面倒了三個人,面目全非,隻勉強認個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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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案子自然落到陸縣令手裡,在場四個人隻活了一個蹲在水缸裡活下來的小娘子,至今高熱不退,陸縣令不指望她能說些什麼,隻能先問過孫大郎以及李氏父子。
由情傷人之事自古以來實在數不勝數,孫二郎與阿綠之死無可揣度,隻是孫主簿死的有些蹊跷,便是初定是阿綠所殺,也得再問過桂娘。
桂娘病中,陸縣令又避嫌,隻差胥吏來隔着門簾例行公事問了火災,桂娘囫囵說個始末,吞吞吐吐念叨幾句長兄和戲子、二兄之間的争執,為了遮掩家醜提前趕出門的家仆,以及孫主簿和自己撞破阿綠殺人,孫主簿怒極打罵、意欲報官,卻被阿綠伺機殺害。
至于桂娘為什麼能活,自然是膽小如鼠,不敢走近歹人。她要沖出門去喊人,卻聽見孫主簿呼救,回身之際,阿綠已然引火再自絕了。
“我為人子,豈能眼見父親深陷火場?”桂娘滿目倉皇,舉着雙手,“我無用,止不住血,也救不了阿耶。我拉着他,都已經到門檻了,可我太害怕了,火燒上來……”
孫家這樣不講究的孫二郎,火災說是巧合,何嘗不是一種必然呢?
胥吏與孫主簿同在衙門,此刻少不得目露同情: “桂娘你好生歇着,節哀順變。”
桂娘木着臉應和一聲。
陸蔺從頭到尾都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縣令家的娘子親自作陪,胥吏自然也客客氣氣的,隻送出屋門便連聲請人站住腳,陸蔺目送胥吏走遠了,張望左右無人,合上門進屋湊近來問:“是你做的?”
桂娘眼珠子跟着陸蔺的身影轉悠、怔怔反問:“你不信我說的了?”
陸蔺緊皺眉頭,壓低嗓音湊近,雙手壓住她雙臂脈搏:“我不管你到底在想什麼,今後再不許魯莽行事了。人死萬事空,性命才是最緊要的,你聽見了沒有?”
她被關心了,才被拯救于水火之中,又被包庇着關心了。
狂喜湧上心頭,像是毒蛇被溫柔地锢住七寸,明知危險,卻無可抗拒地吐舌投降,将過往一概傾吐殆盡,祈求一丁點兒的同情和混雜的愛意。
這一局,是她赢了。
桂娘似哭似笑:“那你豈不是要一直盯着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處,别的我什麼都不管顧。”當下,隻有與陸蔺在一塊兒,最讓她喜悅安心,哪裡有空去做旁的什麼事呢?
陸蔺臉色數變,心神卻全在桂娘身上,手上溫柔無盡地為桂娘拭去眼淚:“為什麼……罷了,你又能為什麼呢?終歸,也不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