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而龐大、古老又神秘的執劍者隐匿于故日的光塵,就那樣靜靜地、居高臨下地半跪在那,似乎已經等了克裡斯很久了。
克裡斯在這家夥面前無疑是渺小的,脆弱不堪的。這位“救贖”的化身僅僅隻需要一個念頭,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克裡斯化作揚塵。但克裡斯毫不畏懼,隻是微阖着眸,避免直視他隐匿的面容。
“我主救贖,你是苦難世界的唯一救主,”克裡斯并未朝他跪拜,而是十分不虔誠地念起這家夥昔日那些名不副實的禱詞,“你是無上的衆神之父。”
一切聲音都被抽走,克裡斯意識到整個世界忽而都變得寂靜了。
執劍者沒有理會克裡斯,或許在漫長的歲月中,他早已徹底瘋魔。他隻是兀自垂首,如克裡斯原先記憶中那樣。他的眼淚再一次滴落,他的禱告近乎哀求:“我至高的主……你是主宰萬時的衆神之王……我虔誠地祈求您,祈求您結束這永無終止之日的折磨,結束對我等渎神之人的詛咒。”
他的頭垂得極低,克裡斯在他面前明明很渺小,但因為他跪拜的姿态,克裡斯竟有一種他在向自己發出祈求一般的錯覺。
“你在忏悔什麼呢,”克裡斯輕聲道,“你的罪孽是什麼呢?”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克裡斯的聲音,那家夥痛苦地喘息了兩聲:“我的背叛……我的……”
沒等那些古怪的詞語拼接成句,執劍者的身形忽而扭曲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解于虛妄的光塵。
“至高之主,”他掙紮着,仿佛痛不欲生地發出瀕死的哀哭,“寬恕我,我等不該聽信天外的蠱惑之音,将故日的背叛重演。時之主,寬恕我們……”
詭異的光影将執劍者的身形吞沒,但他很快又在碎裂的光點中重現。如此循環往複,周而複始。
他早已經徹底沒有理智了。
克裡斯擡頭,緩慢睜開眼睛。順着控制執劍者的“傀絲”往上看,在更為深遠的虛空中,層層疊疊的真實與幻影背後,伫立着另一位隐匿在深黯中的強大存在。
“時之神?”克裡斯微微眯眸,“不,時之神早已隕落,如果你是祂的殘餘,也不可能表現出和時間之力完全無關的氣質。你是誰呢……和時空有關的力量,卻完全不符合時間之力的特征。是秩序之力。”
“真正的『父神』?”克裡斯皺眉。
虛空之外的存在并不會回答克裡斯的問題。或許祂甚至根本沒有發現此界的克裡斯。
克裡斯并沒有再對祂進行過多猜測,他現在真正能探知到的層次,也最多就到“救贖”為止。
比起這些強大的“不可知者”,顯然他還有另一些更為緊要的人需要應付。
克裡斯轉過身,對上了穆拉特的目光:“這就是您收我做學生的理由嗎,老師?”
穆拉特沒有否認克裡斯的說法:“我說過,我已經不再是你的老師了。”
“好吧,您希望的話。”克裡斯垂下眸子。
穆拉特看了克裡斯一眼,緩步上前。重疊的異界無聲消解,執劍人連帶着他背後的陰影皆向虛空中遠去。穆拉特虔誠地做了個救贖的祈禱式,對塔頂的神像俯首。
“您跟他是什麼關系?”克裡斯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他不明白,穆拉特和教會其他信徒并不一樣,穆拉特是知道救贖并非真神的。
“是祂。”穆拉特近乎偏執地糾正克裡斯所使用的人稱代詞。
克裡斯并不想頂撞穆拉特,畢竟對方是自己的師長。但“救贖”并非真神在他這裡已然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了:“老師,您這是在自欺欺人。”
穆拉特周身的氣息低沉了一瞬間。克裡斯知道,自己的發言令他十分不快。
但這次穆拉特竟然沒有斥責克裡斯。他擡頭望着“救贖”的神像,向前伸出一隻手。克裡斯第一次看清了他隐匿在長袍之下的身體——那是一隻木質的、關節分明的手掌。
透過那件厚實的長袍,克裡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木料腐爛的味道。
“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該知道,”穆拉特拂去神像底座上的積塵,“克裡斯,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您是指關于‘末日’的,還是關于諸神的?”克裡斯靜靜地端詳着穆拉特的動作,“其實您所供奉的‘主’已經向我透露了不少信息,當然,或許那并非他的本意,隻是我猜到了一些相關的東西。事實證明,在法術世界中,我似乎是個很特别的存在,那些您認為我不能窺探的事物,未必能把我怎麼樣。”
穆拉特冷笑:“我沒教過你這樣妄自尊大。”
“我隻是從事實出發,穆拉特先生,”克裡斯寸步不讓,“您想利用我幫您的主登臨神位,總要拿出點誠意來說服我站在您的陣營——畢竟從我的角度看,審判廷從來都不是最優選。”
“你這樣覺得?”穆拉特的神情變了。克裡斯從他語氣中嗅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
他和穆拉特之間的友善僅僅隻建立在他對穆拉特的順從上。這一點克裡斯很早就意識到了。
但克裡斯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克裡斯了,穆拉特親手把他教成了一個合格的時法師,有《布利闵筆記》的加持和“熒火”利亞姆的暗中幫助,克裡斯也未必就那麼害怕穆拉特。
“我不想冒犯您,穆拉特先生,您畢竟盡心盡力地教了我三年。我隻是想知道一些和自己切身利益相關的事,這并不過分。”
“克裡斯,你要知道……”穆拉特沉下語氣,“殺了你這件事對我而言,易如反掌。”
克裡斯的微笑依舊無懈可擊:“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我也知道,殺了我對您而言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有些東西未必會允許您殺了我。”
穆拉特沉默片刻,十分古怪地笑起來:“你還真是成長了不少。”
“是您教得好,”克裡斯淡淡移開視線,“如果不是成為了您的學生,我恐怕還在被霍朗和戴納那兩個老狐狸耍着玩,在皇帝陛下和審判廷之間兩頭受氣,又怎麼有機會接觸到教會最深層的密辛,認識廷内如此緊要的大人物——您說是不是,首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