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探病皮埃爾二世。他和皮埃爾二世感情淡薄,從克裡斯出生到現在,父子之間單獨相處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但克裡斯遠遠地站在病床邊看着皮埃爾二世蒼白的臉色,還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他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明明前幾天皮埃爾二世還為了葉甫蓋尼惡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但看到自己這位偏心的“父親”就這樣脆弱到近乎了無生機地阖着眸子躺在華貴的床單上,克裡斯在對他感到陌生的同時,還有一種十分複雜的情愫翻湧上來。
“克裡斯?”聽到動靜的皮埃爾二世仿若艱難地掀開眼皮,努力從模糊的視線中辨認出克裡斯的臉,“咳咳,沒想到你會來。”
克裡斯心想,其實他也不是很想來,隻是根據從羅德裡格公爵身上學到的那些東西來看,探病皮埃爾二世似乎是一種維護社交形象的必要行為。雖然他也不知道“維護社交形象”這件事對自己而言是否真的具有意義,隻是從小到大,除了弗羅琳奶奶和安瑞克,很少有人會去教他一些事應該怎麼做,或是告訴他他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而弗羅琳奶奶和安瑞克陪在他身邊的時日又都太短了點。離開羅德裡格公爵府後,他其實總是在模仿那些他認知中成熟穩重可靠的人。他被匆匆流逝的時間和應接不暇的麻煩事推搡着,稀裡糊塗地越過了諾西亞的法定成年年紀,靈魂卻還沒真正成長到可以被稱作“大人”的程度。所以他仍然在做出錯誤的選擇,仍然輕率、短視、天真,甚至愚蠢而不自知。他不願意被其他人看出自己内裡的孱弱,隻好模仿着穆拉特,模仿着羅德裡格公爵,也模仿着安瑞克、弗羅琳奶奶和伊利亞,力求僞裝成誰都不敢招惹的模樣,讓别人都覺得看不透他,覺得他不是個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他甚至因此覺得自己能更多理解德米特爾一點了。或許德米特爾也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孤身一人被送到異國他鄉,在那些異國政客的盯視下,為了不丢卡斯蒂利亞皇室的臉面,強裝出少年老成、穩重自持,然後逼着自己慢慢向裝出來的那副外殼靠攏。
這樣看來,皮埃爾二世真的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但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皇室家庭中,子女都是要稱呼皇帝父親或母親為“陛下”的,這也就意味着,皮埃爾二世看起來也并沒有糟糕得那麼出奇。
——如果沒有葉甫蓋尼的存在的話。
想到這裡,克裡斯忽然徹底失去了跟皮埃爾二世演戲的興趣。
他垂下眼睛,不帶什麼溫度地攏了攏外袍衣領:“聽說您病了,我過來看看。既然您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皮埃爾二世似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克裡斯會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這讓他甚至忘了追究克裡斯沒有問候自己的失禮行為:“克裡斯!”
克裡斯頓住腳步,漠然聽着背後猛地爆發出來的咳嗽聲。片刻後,他側過頭,用餘光瞥向扶住皮埃爾二世的那位侍從:“皇帝陛下。”
“聽說你有幾年,咳咳,沒去為、咳咳……為凱瑟琳掃墓了。”皮埃爾二世在侍從的攙扶下靠着枕頭坐了起來。他仿佛真的病得十分嚴重,卻近乎執拗地想要留下克裡斯陪自己多聊一會似的。
克裡斯對此隻覺得厭煩。但皮埃爾二世畢竟還是諾西亞的皇帝,也是他的“父親”,面子上他不能做得太難看。
“是的,我料想皇後殿下應該也不太願意看到我。”皮埃爾二世顯然隻是在問一些無意義的問題,從丈夫的角度出發,他從來沒有好好對待過凱瑟琳皇後。克裡斯不相信這家夥會在凱瑟琳皇後死了這麼多年之後忽然開始懷念她,畢竟皮埃爾二世一向将葉甫蓋尼的母親視作真愛,而将凱瑟琳皇後視作仇敵。
皮埃爾二世在侍從的幫助下順過了氣,終于将視線放到克裡斯身上。難得這家夥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帶着算計,克裡斯一時還覺得有些稀奇。
“德米特爾沒來看過我。”
“哦,這樣嗎?應該是有事在忙,改天會來的吧。”克裡斯覺得皮埃爾二世十分好笑。就算德米特爾是出于主觀意義上的不願意才不來看他,難道他自己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你倒是會給他開脫,”皮埃爾二世又咳嗽了兩聲,忽而眯起眸子,“其實你有沒有想過,站在德米特爾的角度,你理所應當是輔佐他的弟弟,但站在你的角度,他和葉甫蓋尼一樣是你的敵人呢?你沒有必要這樣考慮他,這樣為他說話,克裡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克裡斯面上微笑,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
皮埃爾二世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忽而露出個若有所思的表情:“其實那天你和葉甫蓋尼打起來,是為了黛絲麗的事吧?”
克裡斯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他沒想到皮埃爾二世會猜到他和黛絲麗有關聯,明明兩人從前的接觸都沒有擺到明面上。
眼見克裡斯似乎想要否認,皮埃爾二世擡手打斷了他:“當初黛絲麗請求我允許她和德米特爾一起去審判塔探望你,我就察覺到了一點。雖然羅德裡格公爵有意隐瞞,但我的人還是從審判廷當時負責在羅德裡格公爵府設立法術禁制協助監視你的法師口中問出了一點東西。黛絲麗私下去找過你,還是翻牆進的公爵府。”
“原來您早就知道了。”克裡斯倒也沒有覺得太過意外,從德米特爾的某些反應中他就已經判斷出一些事了。德米特爾不會毫無根據地懷疑他和黛絲麗之間的關系,克裡斯思來想去,覺得隻有德米特爾知道了三年前的一些事情可以解釋。雖然德米特爾很識趣,最終也沒有點破。但克裡斯料想,既然德米特爾知道了,運氣差點的話,說不定羅德裡格公爵和皮埃爾二世也會知道。隻是他沒想到皮埃爾二世知道,卻一直沒有表現出來,反在這種時候跟他攤開來講。
他有點摸不準皮埃爾二世的意思了。
“别緊張,葉甫蓋尼不知道,”皮埃爾二世皺着眉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肺部不太舒服的樣子,“我原以為你們在舞會上互生了情愫,她去找你是為了跟你私奔,但調查下來的結果竟然并不是這樣。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你在她心裡的地位似乎高過跟她朝夕相處的丈夫葉甫蓋尼。”
克裡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索性冷着臉:“那隻是您一味的揣測。我和黛絲麗殿下之間不存在任何不正當關系。”
皮埃爾二世點點頭,他有些斑白的枯槁金發便垂落在他皮膚松弛的額頭前方:“我相信。從你的眼神中,我大概可以了解到你對她并不具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侵占性。也許對你來說,她和安瑞克、伊利亞、卡帕斯、萊因斯他們并沒有什麼不同。”
“您對我調查得還真仔細啊。”克裡斯掩住諷刺的心緒。
“别這樣想,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正常不過的關心,”皮埃爾二世換上了一副在克裡斯聽來十分惡心的虛僞語氣,“克裡斯,為朋友掏心掏肺是會吃虧的。為了安瑞克,你私自逃出坎德利爾,在南約克瀚吃盡了苦頭;為了伊利亞,你尋找并嘗試了數十種解除沉睡詛咒的方法,并且至今還未放棄。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都顯得你這個人實在太容易被摸透了,你的愛恨,你的軟肋,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擺在賭桌上,它們是你的手牌,而你将牌面告訴了所有人。那麼總有一天,你會因為這些東西被人狠狠地捅上一刀。”
“也許吧,”克裡斯實在不明白皮埃爾二世想表達些什麼,“所以這是您‘作為一位父親對兒子最正常不過的教誨’嗎?”
“你希望的話,那就是吧。”皮埃爾二世深深地看了克裡斯一眼。克裡斯分辨不清他眼底複雜的情緒,隻在他古怪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絲來之莫名的惡意。
克裡斯還沒來得及細想剛剛的對話,就聽到皮埃爾二世沉下嗓子,在兩聲虛弱的嗆咳中朝他擺擺手:“回去吧,我會安排好人手看住葉甫蓋尼,不會讓黛絲麗出事的。沖着你的面子。”
……明明之前放任葉甫蓋尼那些荒唐行為的也是他,對黛絲麗的求助不聞不問的也是他。
克裡斯皺了皺眉,愈發覺得皮埃爾二世虛僞,因而很快就轉身出了皮埃爾二世養病的寝殿,一秒都不想和這家夥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