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二世卧病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七月末。新洲總體的局勢是否因葉甫蓋尼的代理執政有所變化,克裡斯暫時還沒有空閑去關心——審判廷近期頻繁召開大法師會議,主題大都和諾西亞北方的瘟疫有關。鼠疫混雜着屍瘟,教會和政府的治理收效甚微。八月初,回到坎德利爾的奧蒂列特和亞爾林各自彙報了手裡的任務進度,亞爾林宣稱北方的瘟疫已經擴散到了聖希爾頓河途徑的一些省份,如杜朗金、南約克瀚,倫特伊斯……但由于坎德利爾皇城周邊一直風平浪靜,克裡斯對此始終沒有什麼實感。
外省瘟疫中的死亡人數、病危人數,對于期間沒有離開坎德利爾,沒有親眼見到疫病是如何奪走同類生命的人而言,隻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排列組合,中間間或夾雜幾個零,諸如此類的抽象概念。
霍朗和戴納卻難得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緻。由于疫病太過棘手,在民衆中造成的人心動蕩已經幾乎影響到整個諾西亞的局勢,霍朗決定親自北上治疫。
被他點名随行的還有奧蒂列特和在會議室裡旁聽他們的讨論聽得頭昏腦脹的克裡斯。
克裡斯深知自己在審判廷約等于一個擺設,法師團的事多數時候他都插不了手。出于明哲保身的态度,他也懶得去摻和太多。這段時間下來,他已經基本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隻要敷衍好皇室那邊的皮埃爾二世,再在霍朗和戴納之間裝裝傻子,和和稀泥,就能完美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霍朗和戴納忌憚皇室不敢動他,皮埃爾二世出于利用的心思,顧及他這個唯一貴族法師的身份,暫時也還不太舍得動他。其實根本就沒人關心他有沒有能力,就算皮埃爾二世此後會意識到指望靠他将法師團的力量收編到皇室手裡約等于白日做夢,那大概也還要等克裡斯再多讓他失望幾次。由于前期投入太多,人性的規律讓他很難在短期内放棄克裡斯這步棋。因此,克裡斯索性先把精力更多地放在提升法術水平上。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霍朗會突然宣布要在北上治疫的隊伍裡帶上他。
散會後,克裡斯拉着萊因斯和奧蒂列特說了會話。根據他們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克裡斯隐約意識到這件事背後有葉甫蓋尼的運作。
“說起來德米特爾殿下也被派遣前往科弗迪亞了,”老好人萊因斯下樓的時候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科弗迪亞還在戰時,葉甫蓋尼殿下的政治主張似乎有點偏激,羅德裡格公爵前段時間和他起了沖突,我想克裡斯殿下您大概也會受到波及。”
克裡斯一聽到葉甫蓋尼這個名字拳頭就開始癢:“您覺得是葉甫蓋尼殿下對霍朗大人說了些什麼?”
“我也說不好,”萊因斯攤了攤手,便在樓梯口和克裡斯分别,“不過您不用為此感到擔憂,我想霍朗大人此舉是為了保護您。”
霍朗是為了保護他?克裡斯覺得不大可能。霍朗·奎恩雖然長得還算過得去,也沒有什麼賊眉鼠眼的迹象,但根據他從外界得到的一些信息來看,克裡斯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對這家夥掉以輕心。
跟在後面的奧蒂列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臨近中午的時候,霍朗把克裡斯叫了過去。簡單地囑咐了克裡斯幾句法術修習上的注意事項後,他将北上的路線、出行準備事宜一一告知克裡斯。克裡斯虛情假意地陪他演了一會師徒情深,便回到自己房間大緻收拾了行李。他要帶的東西不多,置物法術可以全部容納。
下午三點,克裡斯從瓊斯小姐口中得知黛絲麗被葉甫蓋尼放出來了。他有意想去見德米特爾一面,卻發現德米特爾不在家,索性改道去見黛絲麗。
運氣很好,他沒遇到晦氣的葉甫蓋尼,很順利地在花園裡和一襲綠裙的黛絲麗碰上了面。
黛絲麗的精神狀态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不少。見克裡斯突然出現,她愣了一下,旋即調整了表情,微笑着與克裡斯對視:“克裡斯殿下,下午好。”
克裡斯的視線從她微隆的小腹緩慢下移,落在她沒有一絲褶皺的裙擺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黛絲麗此刻的姿态給他一種她在等人的感覺。黛絲麗不可能提前知道他會臨時起意過來拜訪,那麼她在等的人是誰呢……葉甫蓋尼?
“下午好,黛絲麗殿下,”克裡斯照常向黛絲麗行了個禮,“我聽說您的狀況有所改善,過來看看。”仔細想想,無論黛絲麗是不是在等人,也都跟自己沒什麼關系。克裡斯收回思緒。
“感謝您的關心,我已經好多了。”葉甫蓋尼對黛絲麗的殺意不能放在明面上宣揚,克裡斯明白這一點,黛絲麗也明白。
克裡斯望了一眼黛絲麗身邊面生的侍女。瓊斯小姐會意,很快就将無關的人支走了。克裡斯這才壓低聲音,真正進入了主題:“我接下來要離開坎德利爾一段時間,德米特爾也将前往科弗迪亞。雖然皇帝陛下向我承諾過會庇護你,但他的身體狀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真正把控皇宮的人還是葉甫蓋尼。你一個人待在坎德利爾,能應付得過來嗎?”
“你要離開坎德利爾?”雖然剛見到克裡斯的時候黛絲麗有些心不在焉,但真正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她還是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為什麼?”
“因為北方的流疫。不過我猜測,葉甫蓋尼在這其中也進行了一些運作。”葉甫蓋尼的心思實在好猜。皮埃爾二世剛一病倒就急着把德米特爾和自己扔出皇城,恐怕是知道自己才不配位,擔心他們會在這種時候做些什麼。但是皮埃爾二世還沒死呢,甚至還沒到病危的程度。克裡斯覺得葉甫蓋尼完全隻是在給他自己挖坑。
黛絲麗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可如果你們都不在坎德利爾的話,我、我……我也不知道我能怎麼辦。”
克裡斯盯着她橘紅色的長發沉默了片刻,忽而對上她的眼睛:“黛絲麗,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但我不喜歡别人欺騙我。”
“什麼?”黛絲麗愣了一下。
克裡斯輕飄飄地看了一眼瓊斯小姐。他沒有将那天聽過德米特爾的提醒後仔細思考出來的答案直接戳破,隻是輕描淡寫地從衣兜裡摸出一枚胸針遞給黛絲麗:“沒什麼,隻是黛絲麗,我希望你明白,我多數時候不太願意把人往壞的方向想,卻還沒有愚蠢到那種程度。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幫你了,這枚胸針上有我烙印的一道法術,但隻能使用一次,如果在我離開坎德利爾以後,葉甫蓋尼還是不肯悔改,你徹底陷入了絕境,無路可走……那就找個合适的時機觸發它,逃離這裡吧。”
黛絲麗接過胸針,像是怎麼都沒想到克裡斯會對自己給出這樣的建議:“你讓我逃離這裡?克裡斯,你明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貴族女性,從出生開始,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都是以聯姻為目的的。如果我不留在葉甫蓋尼身邊,我從前人生所經曆的一切都會失去意義。”
“可他現在想要你死,”克裡斯近乎冷漠地點出黛絲麗所面臨的殘酷現實,“跟葉甫蓋尼的聯姻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不是嗎?你的家庭要求你接受以聯姻為目的的教育,但你自己明明也會主動去學習和聯姻無關,僅僅隻是出于自己的喜好而去接觸的事物,譬如你從前曾向我提到過的‘哲學’。黛絲麗,你身上跟我特别不一樣、也讓我十分向往的一點是,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你身上看到了鮮明的‘自我’。”
黛絲麗低下頭,盯着那枚胸針上在太陽底下反光的碎鑽出神。她當然知道她的“自我”是什麼樣的,她本該是個恣意、自由而不拘小節的姑娘。但她或許有些太過于聰明了,以緻于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自己的一切恣肆、驕傲以及博學,都是建立在富足的物質基礎上的。放棄一切從卡斯蒂利亞皇室逃離,她會得到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呢?為生計發愁、被沒教養的男人調戲,還是為肚子裡這個孩子奉獻一生,勞心勞力爾後凄慘死去?索克多倫斯不再需要他們的黛絲麗公主了,從諾西亞偷|渡回去的“黛絲麗王妃”更不能給他們帶回任何利益,除了無窮無盡的麻煩。她當然也可以放棄身份背景,想辦法像一個普通平民那樣自力更生,成為紡織女工或是别的什麼……可那也無濟于事,這不是一個隻要勤勉就能改變命運的時代。這是一個男人們的時代,也是一個“木匠的兒子做木匠,鞋匠的兒子是鞋匠”的時代。被葉甫蓋尼殺死和度過痛苦的下半生再被别的東西殺死似乎也沒什麼區别。
“黛絲麗?”見黛絲麗沉默的時間有些長,克裡斯忍不住開口叫了她一聲。
黛絲麗回神,無意識地收攏手指,将那枚胸針攥緊:“我知道了。謝謝你,克裡斯。”
“那麼,我先走了。”克裡斯并不想在皇宮裡停留太久,擔心會偶遇葉甫蓋尼。雖然也不至于懼怕那家夥,但就是覺得那家夥小人得志的嘴臉挺惡心的。
黛絲麗沒有開口留他,提着裙擺向他行了個禮,便目送克裡斯的背影漸漸遠去。
克裡斯在宮道的轉角撞上了一位男士。他在守塔的三年裡飛速竄高,自出塔以來就幾乎很少會遇到高過自己的人了。難得這位先生不僅肌肉壯實,身量似乎還比克裡斯略高了一西寸。克裡斯被他撞得肩膀生疼。按照慣常的禮儀和習慣,克裡斯下意識想道歉,但對面的男士沒有給他道歉的機會,照面的一瞬間就抓住了他的手臂。